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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杜茉莉把那个小相框挂在了污迹斑驳的墙上,然后站在那里,仔细地端详着相框里的照片。照片十分清晰,上面的儿子和丈夫以及自己的表情都很好,尤其是何小雨,晶亮的眼睛流露出幸福和快乐,遗憾的是,照片里没有婆婆。她记得给婆婆照过不少照片的,当然也有全家福,可是她没有带出来,那些珍贵的照片永远留在废墟里了。

杜茉莉凝视着照片里的何小雨,轻轻地说:“小雨,妈妈每天都看着你,你不会孤单的,总有一天,我们会在另外一个地方相见的,等着妈妈。”

这时,传来了轻轻的敲门声。

杜茉莉的目光从照片上收了回来,转向了房门的方向,她想,不会是隔壁的那个黑脸男人吧,这几天,她碰到过他几次,他总是用不怀好意的眼光在她身上寻找什么。杜茉莉离开“大香港”洗脚店后的这几天,除了去吴老太太那里,就是待在住处,她时刻提防这个男人。

会不会是他?

如果是他,她又没有在房间里弄出什么大的响动,应该没有吵着他,他来干什么?

杜茉莉赶快走进厨房,操起那把菜刀,走到了门边。她心里还是十分紧张,不安地问:“谁——”

“是我呀,珍珍,快开门!茉莉姐,快开门吧,外面冷死了。”李珍珍在门外说。

听到李珍珍的说话声,杜茉莉心上的那块石头落了地。她打开了房门。李珍珍看到她手中提着的菜刀,有点吃惊:“茉莉姐,你干什么呀,提着菜刀迎接我们?”

李珍珍的身后还站着一个人。杜茉莉看清楚了,那人是老板娘宋丽,她的手上还提着一袋水果。宋丽也看到了她手上的菜刀,脸上的肥肉抖了抖,往后退了两步。

杜茉莉没想到李珍珍会来,李珍珍来并不奇怪,奇怪的是宋丽怎么也来了。看见宋丽,杜茉莉脸上掠过一丝不快,很快地,她就换上了笑脸:“你们快进屋吧,别站在外面了。”

她们进来后,杜茉莉反手关上了门,举起手中的菜刀,笑了笑说:“我还以为来的是一只狼呢!”

李珍珍笑着说:“茉莉姐,你说什么狼呀,快说来听听。”

杜茉莉说:“珍珍,你别那么好奇好不好,哪来的什么狼呀,逗你玩的!”

李珍珍说:“看来你的心情不错嘛,好,这样就好!我还担心你呢!看你的手机老是关机,给你打了那么多电话都打不通,我急坏了!这不,我们上门来看你来了。你没事,我就放心了。”

杜茉莉把菜刀放回了厨房,走出来说:“我现在是无业游民,不关手机怎么办,难道你给我交手机费?我能有什么事,好死不如赖活嘛!”

她们在说话的时候,宋丽站在那里,脸一阵红一阵白,难为情的样子。李珍珍突然觉得冷落了宋丽,就从宋丽手中拿过那袋水果,递给杜茉莉说:“茉莉姐,这是老板娘给你的,你收下吧,老板娘今天是来请你回去上班的。”

杜茉莉瞥了一眼宋丽说:“我不敢收,我受用不起,还是带回去吧。”

李珍珍把那袋水果放在了桌子上,说:“茉莉姐,老板娘是诚心请你回去上班的,你就跟我们回去吧。”

她给老板娘使了个眼色。

老板娘一改往日里的飞扬跋扈,满脸堆笑地说:“茉莉姐,我是真心实意的。真的对不起,让你受了那么大的委屈,都是我的错,我不应该那样对待你的。茉莉姐,我在这里给你赔罪了。”

尽管宋丽的话十分诚恳,还破天荒地叫了她“茉莉姐”,杜茉莉心里还有气,没有用正眼看她,只是让李珍珍坐。

宋丽站在那里十分尴尬,不知如何是好,她可从来没有对自己手下的员工如此低三下四过。要不是杜茉莉的人气高,很多客人听说她离开了“大香港”洗脚店,都不来了;要不是李珍珍告诉她关于杜茉莉家里发生的事情……宋丽死也不会来的。客人是她的上帝,如果客人都跑光了,她的洗脚店怎么开下去,她又怎么能赚钱?眼看着花花绿绿的钞票一张张飞走,她坐立不安哪!而且,李珍珍也串通了其他几个员工,准备跳槽。她能不急吗?杜茉莉从四川回来,宋丽问过她家里的情况。杜茉莉轻描淡写地对她说,没有什么大问题,只是房子没有了。当时宋丽就信以为真了,没想到杜茉莉家里出了那么大的事情,李珍珍昨天晚上和她吵架,情急之中把杜茉莉的事情说出来后,宋丽就动了恻隐之心。今天李珍珍一上班,宋丽就找她谈了自己的想法,让李珍珍陪她到杜茉莉的住处,把杜茉莉请回来。李珍珍就答应了她,李珍珍想,她能这样,也不容易,况且,自己也希望杜茉莉能回来。李珍珍来之前,交代过宋丽,在杜茉莉面前一定不要提她家里的事情,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宋丽答应了她。

李珍珍没有坐,笑着拉住了杜茉莉的手说:“茉莉姐,你不要为难老板娘了,她都向你认错了,不要得理不饶人了。茉莉姐,你就听妹妹一句话,回去吧,我们在一起多好呀!”

宋丽也说:“茉莉姐,你就原谅我这一回吧,以后我们好好相处,我做人也不好,以后真是要好好改改我这个臭脾气了。茉莉姐,你就跟我们回去吧,你要是还觉得我没有诚意,我答应给你们的提成提高一点,怎么样?”

杜茉莉的脸色缓和了些,她说:“钱多钱少我们也不是很计较,你不能用那样的话伤人的,我们也是人,再卑微也是有尊严的,你应该学会尊重我们的人格。”

宋丽说:“茉莉姐,你的话说得没错,我记在心上了。”

李珍珍笑着说:“茉莉姐,你看老板娘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你就答应了吧。”

杜茉莉叹了一口气说:“那我就回去吧!不过话说回来,如果再像上次那样,我还是会走的。”

宋丽笑了:“谢谢你,茉莉姐,你真是帮了我大忙了。”

杜茉莉说:“老板娘,你以后不要叫我‘茉莉姐’了,我听了心里怪不习惯的,你还是叫我‘23号’吧,这样我会舒服些。还有,我不是在帮你的忙,我是在帮我自己的忙。”

宋丽连声说:“好,好,我还是叫你‘23号’,茉莉姐!”

李珍珍笑得弯下了腰。

杜茉莉拍打了她一下:“别笑了,你们坐一会吧,我收拾一下,就和你们走。”

李珍珍说:“快点呀,说不定店里来了很多客人了。”

宋丽说:“不急,不急,你好好收拾吧,我们等着你。客人来了也不要紧,就让他们等一会儿吧。”

杜茉莉想,老板娘要一直这样多好。她还是有点担心,说不准过不了多久,老板娘就会故态复萌,唉,管不了那么多了,今天还不知道明天的事情呢,未来会怎么样,只有天知道。

杜茉莉走进卫生间后,李珍珍对宋丽说:“老板娘,你坐吧。”宋丽坐了下来,目光在房间里巡视,她突然想,如果让自己住在这个条件很差的地方,她能不能受得了?她的目光落在了墙上的那个相框上,觉得照片中的何小雨阴森森地注视着她,她浑身颤抖了一下。

何国典从枯黄的芦苇丛中爬出来,灰头土脸。他在这里躲了一个晚上,冻得浑身像坨冰,在最寒冷的时候,他也没有合眼,否则可能就被冻死了。他站在旷野中,阳光有些暖意,他的身体还在瑟瑟发抖。这是什么地方?他一无所知。这里离工地有多远,他也不知道。这是一片荒凉之地,有一条小河沟,河沟里有清冽的水,河沟两旁是一丛一丛的芦苇地,远处是农田和村庄,更远的地方才是城市,他不知道那是不是上海。昨天夜里,他走出工地的大门后就一直狂奔,从公路上跑进田野,然后又跑到这片野地里,后面追赶他的不是人,而是灾难,灾难在黑夜里追赶着他,他本来以为自己无处可逃,结果是那片芦苇丛救了他的命。

现在,他要到哪里去?

回工地去是不可能的了。

回四川家乡去,那几乎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他身无分文,那天他和杜茉莉到工地前,她给了他100块钱,是留给他着急用的,可现在他搜遍了全身的每个口袋,连钞票的一点碎片都找不到了。这让他想起来,有个晚上,他从噩梦中醒来后,发现自己的床边站着一个工友,何国典问他干什么,他慌张地走了。何国典记得那100块钱放在上衣的口袋里了,现在怎么就没有了呢。也许是在夜里疯狂奔跑时随风飘走了,也许是掉在芦苇丛中了,他钻进去,找了许久也没有找到那张100元的钞票。就是他找到那张100元的钞票,他也回不了四川家乡,连半张火车票也买不到。

回上海市区去找杜茉莉,何国典觉得自己没有脸面再见她了。杜茉莉为了他,费尽了苦心,本以为给他找了一份工作,生活会重新阳光,他也以为自己能够通过工作,重新恢复生活的勇气,哪知道没干几天,就发生这样的事情。如果昨天晚上他不走出工棚,也许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命运之路没有那么多也许,就像那场突如其来的灾难。可他真的不希望自己再给妻子添任何负担了,看着她为之心碎的模样,何国典感觉自己在往黑暗的深渊里坠落。何国典该往哪里去?此时,他觉得自己犹如一条无家可归的野狗。

他茫然地沿着小河沟旁边的小路,朝村庄那边走去,草叶间的露水打湿了他沾满泥土的鞋和裤管。在行走的过程中,何国典感觉到了饥渴,肚子里仿佛有100只蛤蟆,不停地叫着,嗓子眼里冒着火,满嘴都是糨糊般的黏液。这种情景,在地震发生后,他被埋在老屋的废墟里时出现过,那时的他只是想着如何逃生,想着如何去救自己的亲人。现在,他的目光投向了水沟,那清冽的水勾起了他生理上的某种欲望。他走到了水沟边上,用双手捧起了冰冷的水,不顾一切地往嘴巴里送。清水顺着他的喉管进入他的体内,他感觉到五脏六腑就像干涸的土地被甘霖滋润,舒坦通透,有种久违的幸福感油然而生。当他重新走在小路上时,那种幸福感又随风飘散了,一种不确定的悲凉情绪在他脑海中弥漫开来。

他究竟该往何处去?

没有人给他指明方向。

他在黑暗的世界里摸索着,如此的黑暗不知有没有尽头。

何国典拖着沉重的步履,饥寒交迫地来到了村庄的边缘,受过伤的那个膝盖刺骨地疼痛,毒蛇噬咬着他脆弱的心脏。这是一个美丽的村庄,通过那一栋栋的新楼房就可以看出这个村庄的富足。他和杜茉莉也曾经拥有一栋新楼房,就在春天的时候,他还觉得离富足的日子越来越近,新楼房有了,还掉债,就会有存款,儿子也会渐渐长大,他们夫妻俩只要努力赚钱,让儿子无忧无虑地读中学,读大学,甚至可以供他出国留学……到时,杜茉莉就会回到黄连村,和他一起过幸福的日子,再也不会分离。他可以和杜茉莉一起对着青山绿水,高声唱歌,他知道,杜茉莉是多么地喜欢歌唱。他们的歌声会越过一道道山梁,飘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在大城市里读大学的儿子也能够听到,儿子会对他的同学自豪地说:“那是我父母亲唱的歌,多么地动听呀!”……如今,那成了他永远无法实现的幻想。

何国典步履蹒跚地走进了村庄。

他闻到了食物的香味。

食物的香味在村庄里自由飘散。

此时,他只想填饱肚子,脑海里浮现出各种各样的食物,不过谁只要给他一碗稀粥,他都会认为那是山珍海味。长久以来,他第一次感到如此饥饿,第一次觉得活着就应该填饱肚子,饥饿让他暂时忘记悲伤和苦痛。他来到了一栋楼前,这家人大门紧闭,村里每家人的门都紧闭。他伸出手想去敲那扇铁门。他伸出的手突然缩了回来。

他听到里面传来了说话的声音,是一男一女说话的声音。

男的说:“这两床被子都还是新的,应该不会有问题。”

女的说:“支书说了,灾区的人需要温暖,一定要捐献全新的被子,这两床被子虽然看上去还是新的,可还是用过的呀,我看还是把刚买的那两床新被子捐了吧。”

男的说:“看不出来的,保证看不出来的,这两床被子也是刚买不久的呀,新买的还是留着自己盖,把这两床被子捐出去就可以了。”

女的说:“看得出来的,支书那个人的眼睛毒,哪怕是盖过一天的被子,他都能看出来,就是看不出来,他一闻就闻出来了,你不知道他是属狗的,他的鼻子比狗还灵敏。你这个人也真是的,平常还装得挺大方的,一到关键时候,你那小心眼就露出来了。”

男的说:“你说清楚,谁小心眼呀!”

女的说:“你小心眼呀,你自己没有感觉呀?要不要我说给你听?”

男的说:“你说呀,你给我说明白点。”

女的说:“你和我结婚前,用假钻戒蒙我,是事实吧?有一回,你出去旅游,答应给我带个玉镯回来,结果带了个玻璃镯子回来蒙我,是事实吧?……我都不想说你什么了。给灾区人捐钱捐物,是积德呀,积德的事情你也可以这样,你说你是不是小心眼,说你小心眼是在表扬你了,我都不想说出更难听的话来了!你不想想,如果我们家遭灾了,会怎么样?”

男的说:“好了好了,别啰唆了,把新买的那两床被子拿去捐了吧!”

不一会,门开了。一个穿着体面的少妇提着两床包装得很好的新丝棉被子走了出来。她一眼就看到了站在门外蓬头垢面的何国典,她惊叫了一声:“啊——”听到她的惊叫,一个油头粉面的年轻男人走了出来,问道:“你又怎么了?”他的话音刚落,目光就落在了何国典的脸上。他突然气不打一处来,对何国典吼叫道:“哪来的叫花子,看你不缺胳膊也不缺腿的,出来要什么饭呀!我们不会给好吃懒做的人饭吃的,你赶快滚蛋吧!”少妇也用鄙夷的目光看着他说:“就是,这种人就不应该搭理!”

何国典的颅顶冲上一股热血,野狼般号叫了一声,扭头狂奔而去。

他在旷野狂奔,喊叫着:“我不能再这样活下去了,不能再这样活下去了!我是从废墟里爬出来的人,那么艰难的时刻我都挺过来了,我怎么能如此消沉地活着——”

何国典血红的眼中燃烧着愤怒和屈辱之火。

某种被灾难埋没的东西在他黑暗冰冷的心灵里慢慢地苏醒。

他凄厉的号声传得很远,很远……

杜茉莉的右眼皮不停地跳。在地震前,她的右眼皮也这样跳过。那时,杜茉莉并不在意,没有想那么多。她和宋丽、李珍珍他们来上班后,右眼皮就一直跳。俗话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难道又有什么事情要发生?杜茉莉想,都已经发生那么多惨痛的事情了,还能怎么样!今天,她的心情还是不错的,如此顺利地回到“大香港”洗脚店,是她没有想到的,而且老板娘亲自到她住处,向她道歉,还用小车接她去上班,她说要骑车去的,老板娘说就坐一回车吧,下班了,也会把她送回来的,这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杜茉莉实在想象不出来自己会发生什么事情,倒是何国典令她担心。她想给他打个电话,问问他的情况,可是何国典没有手机,他从来没有用过手机。杜茉莉记得当时老陈给她留过包工头王向东的手机的,却不晓得把写着王向东手机号码的那张纸条放哪里去了,她忘记存在手机上了。杜茉莉打电话给老陈,想问他工地的电话,老陈的电话也没有办法打通,这个人又像是失踪了。

工作的间隙,杜茉莉坐在休息室的折叠椅上拿着手机,给老陈拨电话,还是怎么也拨不通,不是他不接电话,而是停机了。难道老陈换了手机了,如果他换手机,应该会告诉她的。

李珍珍下钟后走进了休息室,发现杜茉莉愁眉苦脸的模样,关切地说:“茉莉姐,你又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杜茉莉说:“整个下午,我的右眼皮都在跳,心里特别不安,好像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李珍珍笑了笑说:“茉莉姐,我想你的心理还没有完全调整过来,所以总是会因为一点自然的现象就会联想到很多问题。真的,茉莉姐,你不要想太多,你认为有问题的时候,其实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也不会发生。”杜茉莉幽幽地说:“你说的话也许有道理,可我相信我的感觉。国典这些天也不打个电话给我,我真担心他会发生什么事情,他还没有完全恢复过来,心理上有很多疙瘩没有解开,生活和工作都会有很大的障碍,我不在他身边,他会很困难的。”李珍珍叹了口气说:“茉莉姐,我不知道怎么说你好。真的,你的心地太善良了,你总是为他考虑,可什么时候考虑一下你自己,你这样活得太痛苦了,精神负担太重了。”杜茉莉说:“这和善良没有什么关系,你想想,他是我丈夫,他的心理创伤比我严重得多,我不考虑他,谁还能考虑他呢?他要是出了什么问题,我怎么办?他现在是我唯一的亲人,我考虑他,也是在考虑我自己,他好了,我才能好,他要是不好,我同样也不好。换了你,你能放下他不管吗?我做不到,你也做不到,我相信很多人都做不到,除非真正是铁石心肠的人。”李珍珍无语了。

下午还是阳光灿烂的天空,到了傍晚,就乌云密布了。

寒风飕飕,何国典徒步进入上海市区时,他已经精疲力竭了。对他来说,这是一次长征,他艰难地走过了一条漫长的道路。何国典实在走不动了,也不知道要到哪里去,他看到街旁的绿地上有供行人休息的长椅,就走过去,瘫倒在长椅上。许多路人向他投来莫测的目光,他们脸上表情各异。作为一个活着的个体,他和他们仿佛一点关系也没有。在这个城市里,只有杜茉莉和他有关系,她此时在干什么?如果杜茉莉现在朝他走过来,发现他如此狼狈不堪,她会怎么样?何国典不敢往深处想,他也不敢去找她。膝盖钻心地疼痛,他伸出手摸了摸,膝盖已经肿起来了。何国典明白,自己的膝伤复发了,至于有多么严重,他搞不清楚,也不想去搞清楚,只要还能走路,就无所谓了。肉体的疼痛已经对他起不到任何作用,心理上的伤痛才是他的致命伤。

何国典躺在长椅上,双手捂住脸。他不想看到路人各异的表情,也不想让路人看到自己脏污而惨淡的脸。寒冷的风横扫过来,何国典像梧桐树上残存的枯叶般瑟瑟发抖。饥饿和寒风一样,侵袭着他瘦弱的身体。他脑海里突然出现了一个念头:会不会在这个夜晚饥寒交迫而死?死对何国典而言并不可怕,可就这样死在上海,多么地不甘心呀,还不如当初就不要从废墟里爬出来!他黑暗的心灵里划过了一道闪电!何国典耳旁响起了一声炸雷般的吼声:“窝囊废,你站起来!站起来看着这个世界!看看有谁像你这样消沉,这样萎靡不振!天下有多少人在灾难中失去了亲人,又有几个像你一样不敢正视现实?你醒醒吧,何国典,想想你的妻子,想想她的痛苦,想想你作为丈夫的责任,想想未来的生活,你应该怎么办?”

何国典猛地从长椅上蹦起来。

他站在城市的夜色之中,辉煌的灯火照亮了他苍白的脸。

依然有行色匆匆的人从他的面前走过,人们的身上散发出不同的气息,那些不同的气息刺激着何国典的心,那都是活人才有的气息。又一阵寒风吹来,何国典浑身又不停地战栗。寒风无情地吹走了他心中刚刚树立起来的一丁点活下去的信心,他的头耷拉下来,仿佛将要接受死神的审判!他刚刚出现了一丁点光亮的心灵又被黑暗冰冷的潮水淹没。

他的内心在挣扎。

其实,他的内心一直在挣扎,只不过,总是被恐惧懦弱和无望占据了上风,挣扎的结果总是让他陷入更深的深渊。何国典早就认识到这样下去会毁了他,可是,很多时候,他根本就没有办法自拔,面对这个世界,他是多么地无能为力!何国典可怜兮兮地站在那里,他突然转过身,抬起了头,这时,他才发现,在这片面积不大的绿地后面是一座教堂,教堂一片沉寂,所有的门窗都黑乎乎的,没有任何的光亮透出,只有教堂尖顶上的那个十字架,沐浴在夜光之中,神秘而又庄严。

有股奇妙的暖流从他的身体淌过,何国典痴痴地仰望着教堂顶尖的十字架。他不知道此时有多少人如此仰望那神圣之物,有多少心怀悲苦的人从教堂门外经过时,因漠视那庄严的十字架而失去必要的信仰。没有信仰的人是多么地卑微,卑微到随时都可以放弃生命的尊严而无法获救。

何国典竟然移动了脚步,朝黑乎乎的教堂走过去。

教堂外面的绿地上空空荡荡的,也许在夏天的时候,草地上会有许多人。何国典感觉到一种召唤,那是谁在召唤,是谁把光洒在他黑暗的心灵之上?他不知道,他的大脑混沌一片。他只是暂时忘记了寒冷和饥饿,忘记了恐惧,忘记了悲伤和肉体的疼痛。

仿佛有一只无形而又温暖的手,牵引着何国典,使他站在了教堂的大门前。大门紧闭,何国典看不到教堂里面的情景,也不知道里面有没有人,会不会打开大门,将他引领进去。

何国典呆呆地站在教堂的门口,焦灼的目光中透出一种渴望,渴望获救,渴望心灵的安宁。他伸出干瘦而又肮脏的手,敲了敲教堂厚实的木门,大门发出沉重的声响。

没有人从里面打开这扇门。

何国典又敲了几次,还是没有人从里面打开这扇门。

他不知道里面究竟有没有人。

就在这时,何国典听到一个苍老的声音说:“你怎么敲也没有用的,这个教堂早就没有人住在里面了,它只是这个城市里的一个见证、这个城市历史的一个遗迹。你如果要找神父洗礼或者告解,到另外的教堂去吧。”

何国典的目光朝声音传来的方向寻找过去,他看到大门旁边的地上一个老人靠在大理石砌成的墙脚上,一条肮脏破旧的被子裹住了他的下半身,他的上身裹着一件破烂的露出棉絮的棉衣。老人的脸脏污极了,借着夜光,也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只是那双眼睛透出一股神奇的亮光。老人头发蓬乱,他不时地伸出手,在头发中抓挠,在里面捉出一个虱子,放在嘴巴里,“嘎嘣”地咬一下,然后“扑”的一声吐出来。那动作十分沉着和熟练。

何国典被他吸引。

他站在了老头的跟前。

老头又说:“你一定会问我,我是什么人。也许你已经猜到了,我是个无家可归的老头儿。没错,我的确无家可归,可哪里不是家呢?这个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都是我的家,包括我现在坐着的地方。你也许会问,我一个孤老头子,靠什么为生?我实话告诉你,我靠要饭为生,有时也在垃圾桶里捡些人们扔掉的食物来吃。这个世界里,太多的人不会珍惜,他们暴殄天物,把上天赐予的食物扔掉。我食用着那些被浪费的食物,同样感觉到那是上天的赐予,我感恩着,平静地接受着,因为它滋养了我宝贵的生命,让我健康地活在人世,享受着阳光和寒冷,享受着欢乐和悲伤。如果哪天,我要死了,我就会躺在任何一个地方,平静地闭上眼睛,我会告诉自己,死亡并不可怕,我在人世间走了一遭,问心无愧,我会坦然地接受死亡的邀请,就像我坦然地面对生……你说,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何国典心里说:“你不是一个人。”

因为他从来没有见过如此超脱的人,老人看上去,是那么地糟糕,也许很多人会向他投来同情或者鄙夷的目光,可他是如此的高贵,他的精神已经超越了许多行尸走肉。就像此时的何国典,在老人面前,他就是一具行尸走肉。他的脸顿时发烫起来,在老人面前,他觉得脸红。

何国典说:“你真的是这么想的?”

老人哈哈一笑,笑声爽朗极了。他说:“我知道你不会相信我的话,因为很少有人能够像我一样活着。在世人的眼里,像我这样的人是无用的人,只有过上浮华的生活,才有价值。可是,他们为了过上那种生活,用尽了各种卑鄙的手段,挣扎的内心永远不得安宁,总是害怕失去。永无休止的争斗,让他们给自己戴上了沉重的、一生也无法摆脱的枷锁。人活着最大的幸福,就是遵从命运的安排,无论贫穷还是富足,无论灾祸还是平安,你都自然地活着,而不会屈从于任何压力,内心永**静地面对一切。你说,我说的有没有道理。”

何国典点了点头。

他黑暗的心灵开始透出黎明般的光亮。

老人又笑了笑:“可以感觉得到,你是个经历过大悲大苦的人,你需要寻找一种心灵的救赎。可怜的人哪,你应该去找你的爱人,把你心中的一切痛苦和困惑都向她倾诉,你要坚强地去做你应该做的事情……那是你真正的信仰。你会得救。”

何国典吃惊地睁大了眼睛,老人说完最后一句话,就在他的眼前消失了。这个老人真的在他眼前出现过?何国典心怀疑虑。刚才出现的那个老人和他说的一切难道是一种幻象?这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情。何国典揉了揉眼睛,再往那个地方望去,的确没有老人的踪影。何国典倒抽了一口凉气,那老人是个谜,他怀着复杂的心情离开了教堂的大门,走出一段路,他回过头,惊讶地发现那老头就站在教堂的门口,微笑地和他打着古怪的手势,老人的脸上蒙着一层白光。何国典也朝他笑笑,老人突然又不见了,教堂的大门黑乎乎的一片。他抬头看了看教堂顶上的庄严神秘的十字架,灵魂战栗。

何国典站在一个电话亭前,想给杜茉莉拨个电话,告诉她,他想见到她,可是自己在这个城市里迷失了方向,根本就找不到她。何国典摸了摸口袋,什么也没有,他浑身上下连一分钱也没有。夜色渐浓,他该往哪里去?何国典拦住一个路人,低声问道:“请问,漕西支路怎么走?”

那人茫然地摇了摇头,匆忙而去。

何国典又拦住了一个路人:“请问,漕西支路怎么走?”

那人朝他笑了笑:“对不起,我也是外地人,不知道你说的地方在哪里,你最好去问本地人,或者去问警察,他们应该知道的。”

何国典无奈地看到这个人离开,消失在人流之中。在一张张过往的陌生脸孔中,他怎么才能区别出外地人和本地人来?上海这么大,就是连本地人也有可能不知道漕西支路的,那是一条很小的路,有很多破旧的老工房,住着社会最底层的人。

何国典对警察还是心存畏惧,仿佛自己就是个十恶不赦的罪人,害怕被警察认出来,捉去枪毙。何国典强忍着饥寒交迫的折磨,对自己说:“何国典,你是一个希望获救的人,你只有找到妻子,别无选择,她是你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救星,你必须找到她。你不是罪犯,你是一个善良的人!”

他鼓起勇气,朝正在十字路口指挥着交通的警察走了过去。

那警察见他不顾一切地走过来,赶紧打着手势对他喊叫:“不要过来,站在那里别动——”

何国典听见了警察的话,惊慌地站在马路的中间,一动不动,许多汽车从他身体的两边呼啸而过。警察边让他不要乱动,边朝他走过来。他来到了何国典身边,拉住了他的手,另外一只手朝那些呼啸而来的车辆打着手势,他保护着何国典走回了路边。

警察有些恼怒地说:“你没有看见,现在是红灯吗?你找死呀!”

何国典讷讷地说:“警察同志,我只是想找你问路,我迷路了。”

警察审视着他的脸:“你迷路了?”

何国典点了点头。

警察的口气缓和了些:“你要到哪里去?”

何国典说:“漕西支路。”

警察想了想说:“漕西支路离这里很远,这个地方好像没有直达那里的公交车。这样吧,你到前面那个公交车的站点,乘22路车,到了终点换乘13路公交车,在中江路站下来,你再问问,那里离漕西支路就很近了,走十几分钟就可以到达。”

警察说完,就朝十字路口的中间走去。

何国典说了声:“谢谢!”

他说话的声音很轻,不知那个警察听到没有,反正他没有回过头来看何国典。

何国典朝前面的公交车站点走去。走到那里,才明白过来,自己身无分文,根本就没有办法坐公交车。他突然想出了一个主意,沿着22路公交车的路线一直走下去,就能够找到13路的公交车路线,然后再沿着13路公交车的路线,就一定能够找到中江路,找到了中江路,他就可以找到漕西支路了。他觉得自己的想法是十分明智的,心中有些窃喜。这无疑又是一次长征,只不过比在荒凉的旷野奔走要好多了,毕竟他可以看清脚下平坦的路,毕竟可以看到那么多人,不会显得那么孤独。何国典走了一会,问题马上又出现了。饥肠辘辘和膝盖的刺骨疼痛使得他举步维艰,他站在寒风中,大口地喘着粗气。他的目光落在了一个垃圾桶上面。

何国典想起了幻象中那个老头的话,冰冷的心收缩了一下。

他咬了咬牙,朝垃圾桶走了过去。何国典伸出手,揭开了垃圾桶的盖子,一股恶臭扑面而来。何国典没有在意那股恶臭,而是俯下身,把双手伸进了垃圾桶里,不停地翻腾着垃圾,希望能够从中找到一点被人扔掉的食物。命运就是如此残酷地捉弄人,他翻遍了那个垃圾桶,连一点面包渣子都没有找到。他把脏污的手从垃圾桶里拿出来时,他发现自己的右手掌上粘着一个用过的松软的避孕套。他使劲地抖了一下右手,那个避孕套掉回垃圾桶里去了。何国典哀绵地长叹了一声,心里说:“茉莉,你在哪里?”

此时,他多么希望杜茉莉出现在自己面前,把他带走。这同样是他的幻想。无论如何,他还是往好的方向幻想了,而不是想到死亡或者绝望。何国典正要离开,有一只手朝他伸了过来,那是一只戴着手套的粗大手掌,上面放着一个冒着热气的烤红薯。一个浑厚的男中音对他说:“兄弟,拿着吧!”

何国典抬起头,看了他一眼,这是个高大壮实的中年男子,他的脸上呈现出诚挚的笑容。何国典本能地摇了摇头。

那人说:“拿着吧,兄弟,谁都有难的事候,看得出来,你是饿极了,否则你不会去翻那个垃圾桶。拿着,这是我自己烤的,不信你看看,那个烤炉就是我的,我是卖烤红薯的。”

何国典顺着那人手指指的方向望去,在一个街角,的确放着一个烤炉,上面还摆着不少烤好的红薯。何国典小心翼翼地接过他手中的红薯,迟疑地看了他一眼。

那人诚恳地笑着说:“兄弟,快趁热吃吧,不够的话,那边还有。你不用难为情,就算我赊给你吃的,以后你有钱了,碰到我还给我就可以了。”

何国典的眼睛湿了。

他把红薯塞进嘴里,狠狠地咬了一口,紧接着,他就狼吞虎咽起来。他吞咽着红薯,眼泪情不自禁地淌了下来。

那人说:“看来你真是饿急了,唉!想当初,我也有过这样的日子,人哪,活着真难!兄弟,你慢点吃,别噎着。我再去拿点过来,今晚,我干脆就让你吃个饱!”

张先生在这个深夜到来,杜茉莉觉得奇怪,他从来都是下午来做脚的,从来没有在晚上来过。杜茉莉感觉到他有阵子没来了,看上去,他瘦了许多,眼睛也深陷进去了。杜茉莉不清楚他发生了什么事情,她也不会去问他,只是觉得人世沧桑。

杜茉莉给一个客人做完脚,准备早点回去的,她还向老板娘请了一天假,打算明天去郊区的那个建筑工地看看何国典,如果他没有事情,她就放心了。老板娘宋丽答应了她,并且要开车把她送回家。她们正要走,满脸肃杀的张先生就推门进来了。张先生看到杜茉莉,有点意外,他笑了笑说:“23号,我真没有想到今天晚上能够碰到你,看来我们是有缘分。”

杜茉莉从他的笑容里看出了疲惫和某种无奈,她也笑了笑说:“是呀,我正准备走呢,你来得真巧。”

张先生说:“前几天来过一次,你不在,我就走了。晚上来,是碰碰运气,看你在不在,如果在,我就做个脚;如果不在,我就走了,也许就再也不会来了。”

杜茉莉觉得他话里有话,听上去十分伤感。

杜茉莉没有再问他什么,也不想知道他为什么这样说话,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隐私。进入包房,杜茉莉就打开了电视,她知道张先生做脚的时候有看电视睡觉的习惯。张先生却把电视关了,叹了口气说:“今晚不看电视了,我只想好好地享受你给我做脚,也想和你说说心里话。”

张先生仿佛变了一个人,以前他不是这样的,他对杜茉莉不会如此客气,像个知心朋友,像有满腹的话要对她说。杜茉莉清楚,以前的张先生只是欣赏她的手艺和对客人负责任的认真态度,从某种意义上而言,张先生还是有点看不起她,也就是说看不起她这个职业的人,她们在他眼里是下等人。有时杜茉莉给他按摩完后,张先生就会伸出手去捏一下她的屁股,不怀好意地轻声说:“23号,你的身材真好!”杜茉莉就会逃走。时间长了,杜茉莉也就没有太多的想法了,能躲就躲,躲不过就让他占点小便宜,只要他不是太过分,她也就忍了。在这个世界上,需要忍耐和宽容,否则真的没有办法活下去。

张先生今天的话特别多,而且带着某种生离死别的情绪。

“能够在今天晚上见到你,我心里真的很欣慰,”张先生半躺在沙发上,有气无力地说,“我真的是抱着试试看的心理来的,没料到你真的在。上次我来找你做脚,老板娘说你辞职不干了,我还真不相信你会这样离开。”

杜茉莉说:“我还能走到哪里去,到哪里还不是赚口饭吃。”

杜茉莉不会把自己心中的悲伤向他吐露。

张先生凝视着她的脸,突然说了句杜茉莉听不懂的话:“如果我再也不会来找你按摩了,你会不会想我,很久以后你会不会记得还有我这样一个人?”

杜茉莉实在忍不住了,不解地问:“张先生,你今天怎么了?看上去特别地反常。”

张先生苦笑着说:“23号,你不问我,我也会告诉你的。我现在是快被推进火葬场的人了。”

火葬场这个词特别刺耳,杜茉莉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她注视着张先生,心底涌起一股寒气,右眼的眼皮又跳起来。杜茉莉微笑着说:“张先生,你好好的,怎么说这样的话呢?”

张先生叹口气说:“好不了了!要是好好的,我也不会在这个时候来找你,你知道我不习惯在夜晚做按摩的,我就是要来,我老婆也不让我来,好像晚上来做按摩就是干那见不得人的勾当。现在我出来,她不管我了,就是我去干那见不得人的勾当,她也不会管我了,她不想让我不高兴,反正我时日不多了。”

杜茉莉的心一直悬着,张先生到底是怎么了?

张先生从杜茉莉的眼中看出了她的疑惑,他沮丧地说:“我也不卖关子了,还是快些告诉你吧,我得了癌症。医生说到了晚期了。我想是没救了,这些天发作起来,就痛得我自己都不想活了。我怎么就会得这样的病呢?我没有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哪!”

他说着,眼中淌出了泪水。

杜茉莉不敢相信他说的话是真的,就像当初不敢相信儿子死了一样。她面对着这个伤心绝望的流着泪的男人,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好。噩运降临到某个人身上时,他能够想到的人一定是他信任的人,张先生想到了杜茉莉,杜茉莉弄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对她如此地信任。

过了好大一会,杜茉莉才说:“张先生,我想你会没事的,你看你的脸色还是很不错的,尽管瘦了些,可看上去那么健康,不像是有病的人,以前我也见过得癌症的人,脸色是死灰死灰的。你不一样的,真的不一样。”

张先生听了杜茉莉的话,擦了擦眼泪,精神陡然一震:“你说的是真的?”

杜茉莉明明知道自己说的是安慰张先生的假话,可她还是点了点头说:“真的!张先生,你看上去真的不错。”

张先生说:“我自己照镜子发现脸色很难看的,怎么在你眼里不一样呢?”

杜茉莉笑了笑说:“那是你的错觉吧。”

张先生喃喃地说:“我老婆也这样说,可是我不相信她的话,现在你也这样说了,我有点相信了。我真的会没事吗?”

杜茉莉说:“你应该住院治疗,就是有点小毛病,也很快就会好的。任何时候都不要往绝路上想,那样没事也想出问题来了。哪怕就是有什么问题,也要开朗地面对,心情好了,病就好了一半,其实很多人是被自己吓死的,而不是病死的。”

张先生坐起来,伸出一只手,轻轻地放在杜茉莉的膝盖上。杜茉莉没有像往常一样把他的手拿开,这次,她任凭他的手那样放着,张先生的手像他的脚底一样冰凉冰凉的,以前的他,不是这样的。杜茉莉心里十分同情眼前的这个男人,她真担心他会死去,再也不会来找她按摩了,算起来,她认识张先生已经快三年了,时间长了,总会产生感情的,无论是什么样的感情。

张先生的眼睛里透出希望的亮光:“你说我的病能够治好的?我治好病后还是可以继续来找你做脚的?”

杜茉莉认真地点了点头:“一定的!”

张先生笑了:“那样就太好了,那我还可以来找你做脚了。你可知道,我这一辈子最大的爱好就是做足底按摩,而且就是喜欢你给我做。只要我坐在这里,我的心就会变得安宁,这个世界发生什么事情都和我没有关系。长久以来,我的股票一路下跌,我跳黄浦江的心都有了,但是只要坐在这里,我就不管那么多了,在你给我做脚的这两个小时里,我什么也不想,神仙般享受着。四川地震那段时间,你不在上海,我觉得很没意思,还担心你不会回来了!你给我做习惯了,别人给我做,我都觉得不舒服,我心理上对你有了一种依赖感。我心里一直在为你祈祷,希望你以及你的家人平安,那样你就可以早日回来了。我得知自己得了癌症后,我很绝望,今天晚上,我其实是来和你告别的,很感谢你这三年来带给我的快乐,我想如果有来生,我还是要找你给我做脚。”

杜茉莉的眼睛湿了,没想到平常话不多的张先生会向她说出如此推心置腹的话来,她心里十分感动。她真诚地对张先生说:“张先生,你会好的,一定会好的!我会在这里等你来做脚,好好地给你做。”

张先生说:“我明天就要住院做手术了,还是害怕——”

杜茉莉微笑着鼓励他:“张先生,不要怕!你就把它当成一个小手术,就像割掉阑尾一样的小手术,你很快就会好的,很快就会来找我做脚的。相信自己,也相信医生!”

杜茉莉说这些话的时候,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何国典苍白的脸,他也是个需要她安慰的男人,此时,他是否在安睡,或者噩梦缠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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