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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父与子

两人来到自家的田边,并不说话,这是块三亩左右的不规则田亩,由粗粗的田塍围绕。

进水口外是一条人工挖的深细水渠,连着附近的一个深水陂塘。

两人迅速挽起裤腿袖子,顺手在旁边捋了一把水蓼叶子揉碎给手脚都搓上叶汁,先挖了几粪箕湿地里的淤泥散在田里。

那淤泥混合了许多腐败的草根草叶,一锄头下去冒出一片灰白的气泡,发出一股子臭味。

但这是肥泥,肥田正好。

大约半个时辰后,天开直起腰,伸了伸胳膊,对儿子说:“明天四更去摘杨梅,老二和你都随我去油塘市,这们大了,也该自立起来。”

儿子嗯了声,没接话。

他又说:“自从上次退了那门亲,这几年都没有讲,听东门处的清寿婆娘讲,她家对门有一个,也是二十多岁了,我和你娘托了她去说合,顺利的话就把事办了。

老大不小的,天天捧着那本书,作不得饭吃,作不得衣穿。”

“那不是想免徭役还可以找个事做么。”禹寿瓮声瓮气地说。

“找个事?你找的事还少么?”天开直起身,下巴上的山羊胡子一翘一翘地数落起来,“让你做老夫子在大厅屋教书,你嫌小孩子吵;托人在六科廊找个差事,又不好好做,被人顶替了,白花了几两银子;

总想着挣个功名,当斋公(即秀才)做老爹,这功名是那们好挣的?太祖开国一百多年了,这南四县总共才出了几个秀才、几个举人、几个进士?

怕不是考白了头还是个童生。你就不想下老子娘,不想下自家孝不孝。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是孔圣人讲的,你先把亲成了再说。”

禹寿更不吭声了。

“想读书,种田种地也是读书。”天开后面重重加了句。

远处的董鸡和秧鸡咚咚咚地叫着,似在应和。

两人直忙到烈日当空还没薅完,早已饥肠辘辘。

张氏这才送了饭来。跟早上一样的冷稀饭,外加几个高粱米粑粑,菜是韭菜炒的鸡蛋。

天开有点不开心,按庄户人家的规矩,农忙时节是要吃肥肉的。

这时虽然还不算很忙,也是在农忙的边缘。家里给芒种备的夫子肉还没吃完呢。

在两人吃饭时,张氏在田里薅起草来,顺便将田埂加固了一下。

饭后,三人又忙了会才完成,撒好石灰肥料后便去獐子潭薅开荒的那四亩多田。

经过黄氏两口子一辈子和天开半辈子的努力,不仅还完了以前累积的欠债,还把之前祖宗典出的田地收回了部分,合计有田地三十多亩。

上田不多,在老大分家时又被大儿媳闹了十几亩去。

现在三位老人,两个儿子,种的田地塘就是二十多亩,其中田有十六亩多点。

另有二十多亩山地,都是从山丘边开荒出来,种了些油茶、杉树、白蜡树,甚至还有几十株茶叶树。

虽然离村子稍远的山林算是村庄共有,村子里的人都可以去樵采。

离得近的那一两个山头却是被开荒出来的有主之物。

此时这边的稻田种的还是一季加春花,后世流行的二季稻还要很久后才开始推广。

当然一季加春花这种耕作模式并不普遍,只是勤劳或不想田地空闲的人家才会如此。

稍懒或想保存地力的则不会。

或者最多在田里挖几个浅坑撒些草籽给牛作饲料了事。

穿过大片脑壳的小路去往獐子潭时,天开一直手握砍刀,三人默不出声。

不是他小心太过,而是这时候这片土地虎豺遍地,一不小心就着了道。

还好是村子有七八尺高的村墙围着,各家不用另起院墙。

像更远的一个小村只有二三户人家的地方,各家则要起一个院子,或夯土或用枸骨刺蓬围着,不然猪牛甚至小孩可不好养。

在靠近水源山时,天开眼疾手快,用砍刀砍到了一只在外悠闲吃草的兔子,晚上的肉菜便有了着落。

张氏折了几枝长在旁边的野花椒和山胡椒作佐料。

三人又忙了两个多时辰,看天色不早才撒了石灰从另一条小路返回。

这条小路的左边是带着大片草甸的稀疏树林,有一部分已开荒出小片旱地。

右边是茂盛的森林和大片的蕨啦火(蕨类植物的一种,即铁芒箕),路很窄,距村大概有二里地。

天开走前面,张氏挑着锅碗瓢盆走中间,禹寿压后。

三人一列快速经过越来越黑的森林。

噪鹃、鬼鸮或灰林鸮的叫声此起彼伏,中间还夹杂着类似虫子叫声的河蝗莺、蚁?和斑点鸺鹠,蟋蟀、蝼蛄和纺织娘的叫声混在其中,相当喧嚣。

大约一刻钟后三人过了周家潭,上了一个四面长着椿树、苦楝村,高大的槭树、栾树、乌桕树、青岗栎、苦槠、皂夹、黄金树、米饭树、乌饭树、蚊母树及一些高大凤尾蕨的高山坡。下了坡,又走上几十步便是村墙的北门。

守门打更的孤老炼强公正坐在门边准备关门,看到他们等了下:“这次这们迟,小心虎和豺狼。”看到天开手上拿着的兔子,笑道,“不错,夜饭有菜了。”

天开笑着邀请:“炼强公公夜饭来喝酒。”炼强公答应了,随后把门闩上,又在门后加了两道木杠。

离家尚有十余步,天开就看到墙边靠着几捆麦子。

黄氏还在绩麻,尧寿已煮好了稀饭,也喂好了猪牛鸡鸭。

天开向黄氏举起了兔子,告知炼强公公来吃夜饭。

便到外面烧了堆草,把兔子全身的毛燎光,拿了刀到井里剖了拿回来。

这边,张氏已炒好了几个小菜:鸡蛋炒黄豆、煮笋干拌过年留下的腊肉,笋干是昨天就开始泡的。配兔子肉的姜和蒜苗也切好了。

张氏把兔子一切两半,一半手起刀落斩成块晚上煮,一半准备用盐腌了烘了做腊肉,留着后面吃。

热油后下姜蒜头花椒,兔肉爆炒后放点豆豉,倒点自己做的酒和酱油,野花椒和山胡椒也放进去,加点水再盖上锅盖焖。

野兔肉比较筋道,焖到一半又放进之前晒干的南风菌(即枞菌)提鲜,添点盐。

炖好后放入青蒜苗,就盛起出锅。

尧寿坐着烧火,盯着锅里翻炒的兔子肉不说话。

摆桌、温酒、倒酒。酒是去年浸的金樱子果(也叫刺果)酒,颜色红艳艳,味酸甜。

男子们在桌上吃饭,黄氏和张氏在灶房这边吃。

饭后,张氏捋了几根稻草秆把兔子腿挷起来,挂在灶台上方的铁钩子上。

然后就砍黄氏砍回来的猪菜,拌了糠存在大锅里。

又在鼎锅里加满了水,烧火时绩着麻。

而桌上的两个老人还在一碗一碗的喝酒闲聊,其间炼强公公出去打了两遍更,两人直吃到二更初才罢了。

两个儿子呢,饭后编了会草兜后便打了松明火把去守杨梅去了。

张氏收拾好碗筷,擦了桌子,洗了碗,泡了点豆子明天煮稀饭用。

扫了地,将趋光进来趴在地上装死的蝼蛄也一同扫出去。最后打水洗脸洗脚,各自上床睡觉。

天开在床上躺着盘算了下家里的存钱,又问了下张氏还有几匹麻布,几斤绩好的麻丝。

娶亲是要钱的。彩礼虽说普遍不多,彩头也是布,讲究的还会到街上徽州佬那里采买颜色鲜亮的松江布。

得知只有五匹麻布,当下决定叫张氏这几天在家绩麻织布,多织几匹出来,凑到一起好到下村染房里染了。明天去油塘卖杨梅时看下有没有好布,有的话就买点存着。

商量好了才睡觉。

第二日四更刚过,张氏跟黄氏差不多起来。

张氏担水,黄氏做煮饭喂猪放鸡鸭送饭这些轻活。

天开开了附近的小土房的门,拉出独轮车,在车上系着两个深箩。

张氏挑了一担围箩,里面放了砍刀、竹竿、雨伞、厚油楮纸,装杨梅用的草兜,装满水的竹筒。

两人点了个满是松香的松树片当火把,顺路而下。南门已先被人打开虚掩着,想来有人提前出了村。

到地后,四人分工明确。

张氏将厚油楮纸铺在树下,其他三人分别用竹竿勾住树枝轻摇。

杨梅簌簌落下,掉在油纸上。张氏把油纸上的叶子挑出,铺在箩筐里垫底。

折了油纸,把杨梅一股脑倒进去,未全熟的梅子不太容易磕坏,还是可以粗暴点对待的。

又铺到另一棵树下,如是操作一番。半个多时辰把六棵树摇了一遍,装满了四个箩筐,才到五更。

黄氏送了饭来,各人喝了水,吃了饭。这次的稀饭跟昨天一样,只是里面加了点盐。

盐在这时可不易得,贵且难买。

是以秋收后的冬闲时节,许多人家会结伙担了油茶油去广东都司的廉州府下的合浦县等地售卖,顺便在那里想办法买盐。

以此形成惯例。

那里是盐的产地,灶户家或多或少都会有些余盐外卖,相对容易得到。

一般情况是一担油换一担盐,若油价高还可有剩余,一来一回要一个多月。

也有人不想走那么远的,便在稍近的贺县或梧州换了担回来,只是盐价高一些。

几个人快速吃完,天开把两个箩用麻绳捆在车上,插上长矛,又将砍刀挂在腰上。

尧寿担起另一担,禹寿把雨伞、油布、草兜、路上要吃的油桐叶包的高粱米团子等放在背篓里背着。将守果用的弓箭、牛角号系在腰间。

几个人沿小路往回走。

张氏要回去织布,洗了碗筷后便跟黄氏回去了。

此时天还未明,从上村去油塘有两条路。

一条是先走小路到濂溪故里,再走大路,要远几里,好处是路宽好走安全;

一条是从坡上岔过去,沿着上闹子路上到达村的羊肠小路。

这条路要近几里,但两边植被茂密,荒无人烟,野兽出没。

一般人都是走大路,天开带着两个儿子选的也是这条路。

下坡后过了尾巴溪上的独木桥,经过一片蓄满水的平整田地。

这是跟何家的交界处,两村都有田在这里。

何家现在只有三四户人家,无村墙,各家都有竹篱刺篷围墙。

就算路面泥泞不平,三人也走得飞快,途中互换歇息。

六里到了濂溪故里。这是周敦颐的故乡,沿路有几重新旧不一的石木牌坊。

再走一个弯过了大富桥便上了一直延到油塘市的大路,这是西去广西的官路的一条支道。

说是大路,其实宽不过四尺,只可过一辆马车。圶土路面上部分钉了石。因这段时间雨水多,将路面泡得软了,留下深深的车辙。

路沿着濂溪直行有几里,两边稀稀疏疏的村庄。

此时日色已明,天气还算晴朗,视野开阔,抬头可见西北处巍巍的都庞岭(此时尚叫永明岭)。

濂溪水很清澈,沿途树木疏朗有致,野荼蘼、野蔷薇的红白花竞相开放,绿意盎然,景致很好。

(作者有话说里有人物关系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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