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明朝的草市
几人心情好,一路说笑,走得就快。过了濂溪上的杨家桥后再过一个叫洪家宅的村子,便到了热闹的油塘。这里属于营乐乡,因近山瑶明初即设有营乐营,嘉靖二十四年后立有永州卫百户一名。
这个草市是由附近的村民自发交易形成,据说前元就存在了,因营的设立而不断壮大,成了定期的墟市。与几十里之外的寿岩市一起成为附近方圆几十里的居民的主要贸易之所。旁边也有几家收购各种山货布匹药材的牙行,全是开在黄土坯墙茅草顶无窗的小房子里。
此时天色尚早,市上行人还不多。摆摊的人倒也有了七八成,将路边的好位置占了七七八八。
天开找了个路边的开阔地,让儿子们将上面的大块石头和合萌拔了。把四个箩筐一溜摆在前面,秤和草兜放在筐上面,独轮车和其他的都放在后面。父子三人垫着扁担石头坐着歇息等待。
禹寿见牙行都开了市,便到旁边观察问价,又沿着草市转了一圈,回来给天开汇报麻布多少一匹,某某药是多少一斤,什么皮子又是多少,市上目前就他们一家在卖杨梅,估计会比较快卖完等等,见有人来问价,才住了口。
他家的杨梅个大色红还甜。是从都庞岭那边得来的杨梅种,俗称火炭梅,也叫糯米杨梅。“不信还可以尝几个。”天开热情劝说。来人挑了两个颜色浅点的尝了,称赞这杨梅上市早还甜,叫称四十斤,送到营里百户家里,到时结账。
天开点头哈腰,这可是个大主顾,营里上百个军士,就有几十家家眷,每家再买点,两箩筐不在话下。当下叫尧寿挑了一担,自己提着几十个草兜跟着,秤也不拿,留下禹寿看摊。
两人到了营前,说明来意,兜了小半兜杨梅给守门人尝鲜。在守门人的指引下顺着黄泥路来到百户家,就在百户所旁边。一座不大不小三合院,门口一对尺把高的抱鼓石。百户所后面是营房和成片的住宅,过去不远是个宽宽的演武场。
天开对着敞开的门喊了一嗓子。就有个穿着齐整的老婆婆走了出来,后面跑着跟来二男一女三个小孩,穿着鲜艳的细棉布衣裳,一看就是殷实人家。
天开说明来意,还要借他家的秤一用。后面又来了几个送菜送肉的。之前叫送的那人也回来了,看到他笑说声:“久等了!”叫拿秤称了会钞。
这时的杨梅是四文一斤,四十斤正好一百六十文。老婆婆叫人提了杨梅进去,拿了两小串钱给他,天开数了下,正好一百六十文厚黄钱。
天开还了秤,道了谢,告了辞。背着手走在前面,每走几步路就喊:“卖杨梅喽!又大又甜的糯米杨梅喽!”便有一群小孩子闻声围过来,叽叽喳喳地围观问话。有胆大的自己拿了杨梅放在嘴里咬,说声“甜”,转头又拿一手,便回去叫大人拿钱来买。
无何,便有老人妇人跟着从各门里出来,问价的、尝果的都有。卖肉的那个也跟了上来,想要趁人多早点卖掉,他是带了秤的,但是自己要用,不借。
好在买杨梅的一个忠厚老者返回家里拿了把秤过来,才解了天开的燃眉之急。那位老人不管小孙子的吵闹一直在旁边等着,待天开把其他人的果子称完了才称他的。他只要两斤,天开却装了一大兜,做样子称了下,大概三斤多到四斤,只说是两斤,连秤一起递给老人。
老人给了钱接过只说:“多了多了!”“不多不多,水泡泡的东西不值钱,还要感谢老丈的秤。”天开边收钱边道。
两人便攀谈起来,知道老人姓唐,两个儿子一个是这里的书办,一个是杀手(注一),从零陵跟来。两人又说了阵子话,因老人的孙子要急着回去洗杨梅吃而告辞。
卖肉的那个也卖了一些肉,跟在后面出来。两人也聊起来,卖肉的说自己是达村人。这里的百户隶属永州卫,姓唐,也是从零陵来的。
几人边说边走,出门时天开又跟守门人打了个招呼。从卖肉的那里买了两斤多肉,一斤十一文,一共付了二十六文。
但见路边的摊子又多了十几个,有卖菜的、卖笋的、卖蕨菜的、卖枞菌的、卖成捆的用于给黄瓜豆角搭架的苦竹竿的,也有卖鼠麹草团的和炸油粑粑的。逛的人也多了。便跟卖肉的道了别,找到自己的摊子,看了一眼摆在前面的两个箩,估算了下大约一共卖了二箩多了。
叫尧寿把剩下的杨梅倒在两个箩里,空的两个叠在一起放到后面去。让两个儿子守摊,自己踱步到处走走看看,问问价,到牙行去看看行情。
太阳悬在头顶稍偏西时,行人日稀。三人就着水吃了冷高粱团子,盘算着卖多一会就回程。
天开把钱袋子打开,数起钱来。一大串钱按一千文小平钱算,可换银子一两(注二),不过平常为了方便使用都是一百文一串。
数了下一共得了四百四十六文小平钱,尚不到半两银子。钱的颜色不一,大小不一,厚薄不一,新旧不一。当二钱都没有,更何况当五当十。当下一百枚一串地用细麻线串了起来。
又卖了几笔,眼看时辰到了申牌时分,三人看了还有小半箩大约十七八斤或红或绿或带伤的果子,想着自己拿回去晒了放着泡水喝或者做杨梅干、杨梅酒也不错,回去还要将近一个时辰,才收拾回程。
酉时中刻三人看到高坡上的三棵古老的叽里咕树(活木老,即木荷),加快脚步,进入北门。三人都急着去茅屎(即茅厕)解内急。为了不使肥水流入外人田,三人轮流使用自家的茅坑。
过后天开又挨家挨户送了些杨梅才回家。一到家,喝了水,把钱袋子里的钱放进装钱的小篓子里。还没歇口气,就去稻草垛上拿了把草回来准备编草兜。明天自然还要摘果子到午田市,那里有个午田铺,村子也有几十户人家,卡在去永明广西的官道上,总之这段时间肯定是不得闲的。
好在秧已经插完,现在的秧苗也不需要太多水,家里留下一个男人照管就够了。冬麦本来就种得不多,现已收完,老婆子一个人就可以收尾。因三四月里多雨,小麦长得并不太好,那天二儿子割回来的他也看了,黑色穗和麦粒可不少,少不得要花时间挑的。
菜籽呢,都早已割完了晒着,一个人慢慢捶着也可将籽打出来。至于锄地、拔草这些都是轻活,不碍事。
张氏还在小屋子里织布。原来因为房子灶台挨着堂屋,又没有隔断,担心烧火的灰落在布上,所以织布是在斜对面的那座小房子里进行的。
那里还是养蚕的场所。春蚕早已下树,连丝都缫完了,只是比较少还没有织。若是养蚕时,则不得不搬回屋里来,织布声会妨碍蚕虫进食和休息。
黄氏热了高粱米团子,切了块肉拌蒜苗酸豆角炒了,洗了一碗剩下的杨梅,再加上热了的冷稀饭,便是这一家的夜饭。
剩下的肉她洗了切成片,用盐酱腌了。从罐子里舀了点米粉,碾了点花椒姜蒜,混在一起,沾在腌好的肉上。又取了个大的竹罩子,上面铺点稻草,把肉整齐地码上,在热灰上加了点油茶壳,就着热气,慢慢地熏夫子肉。昨天的那半只野兔也一起放在上面熏。
两个儿子照旧编草兜,其间禹寿建议不如直接去街上(即州城),那里住的人多,买的人自然多,比午田市说不定要好,价也会高点,更何况还可把已晾干的药材、皮子,织好的布匹,一起拿去卖了。
天开想了想,点头同意了。只是到街上要一个时辰的样子,所以明天自然要早起的。张氏看天黑了才停了织布,锁了小房门,回来吃饭。
饭后,张氏洗了碗,跟黄氏两人靠着灶火的余光绩麻。天开说起今天的进项,也说明天要去街上,要提前把带的东西装好。
黄氏也说眼看蚕就要出了(指夏蚕),桑树也要上肥刮蟥,就叫尧寿在家里做这些。牛也要看紧了,不能再被老大家牵走。到时可以多养点蚕,也可织几匹绢多得点钱,明天若是看到好又便宜的松江布,钱够就买几匹。天开应了。
他带了两个儿子上楼,把这几个月积的皮张、草药、山货用钩子吊下来。张氏也包了三匹麻布,一起放在桌子上。天开看一架独轮车装不下,叫禹寿去邻居家里借辆来。
禹寿去后,天开拉来车子,跟张氏一起把货放到箩筐里,再放到车上,用麻绳扎紧。诸事做完,他才走到里间,拿出一本自订的书来,正好禹寿把车推到门口,便叫儿子记个数。
禹寿从灶灰里找了块黑火炭,吹干净又在地上磨细,才在本子上记下今天所卖杨梅五百多文。上面记的是之前的各种货卖工食钱记录明细。最近的便是在八步建房子的工食银一天四分,共四钱银子。天开拿了一钱多银子,挑了一石米回来。
记完,天开便催儿子们去守树,顺便把车子箩筐油纸竹竿长矛弓箭雨伞诸工具一起带去。儿子们顺从地点燃没燃完的松明火把,推着车子出发了。张氏嘱咐小儿子看书不要太晚,才转头去做荞麦粑粑。
二十八日五更鼓刚过,天开就起身,系了砍刀。张氏点了火把,开了门,把清水舀出来倒在一个桶里,再把水缸洗了,挑起水桶跟天开一起走出门。但天开担心张氏摔倒,不放心,后来还是护送她挑水回来才出去。
到了地三人半个多时辰就拾满了两箩筐,装好后推着回到家。张氏把用桐油叶包的荞麦粑粑和两枚鸡蛋放进草兜里挂在一个车边。
脸盆里已凉着三大碗煮好的稀饭。桌上放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蒸夫子肉,用黑黄色的腌大头菜叶垫底,散发着肉香,共有四片。还有一碗万年不变的酸咸。昨天晚上的肉还在灶边继续熏着,表面已呈焦黄,肉香扑鼻,油光渗过外面裹着的米粉泛了出来。
三人各自吃了两碗稀饭,一片肉,夹了几筷子大头菜和酸咸吃了,才放下碗。天开和禹寿去卖东西,尧寿薅草并给桑树刮蟥施肥,一家人要先趁这几天有空把杨梅卖了攒点钱。
天开和禹寿两人各把独轮车的绳子绕在肩上。装杨梅的车上插着火把,向着东门而去。出东门后向北沿小路一直走一里左右,就进入何家后面的大路。下个大坡,就是一片桂花林,这是专门种来秋天时采桂花卖的。
绕过坡,经过一片水草地,再上个大坡。坡的左边是两个植被茂密的大岭,叫华岩,因有阴阳两个,所以一个叫华阳岩,一个叫华阴岩。岩边有庵曰华岩庵。岗下有一个急递铺叫大岗铺。
再绕过铺边张氏娘家所在的小村,经过濂溪上的小桥,转过一个大坡,便进入州城周围的一大片平坦稻田,这是营道乡的地盘。经过演武亭,前面是濂溪村,过曾家桥、状元楼、濂溪书院、濂溪大屋(祠),便可见西州边的社台、开元观和围着整个高坡的高大城墙。
注一:即招募的民间壮丁,类似后来的民兵。
注二:嘉靖时官方规定的银钱比是7文换一分,一两是700文,这是京钱的兑换比率,民间此钱兑换数在600-680之间。南京的钱稍薄,兑换率大约是一两1000文,南方诸省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