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染练
后面的日子里,除了摘花和各种活计,倩倩还跟张氏、何氏和村里的伯娘姊妹们进山采过几次黄栀子,捡苦槠豆腐果(即栎子)。
在一片山岗上采栀子时,她扫一眼旁边一丛茂盛的栀子树,看到旁边有个突出的小坟包,上面盖着个竹子编的小簸箕。她一眼就认出那是早夭的小侄女临终前躺在上面的,心中突然而来的悲伤让眼睛发酸。
她仍然记得自己小时候看到小小的身子躺在这个小簸箕上,先吐奶后吐白沫,连动都不动,旁边的二堂嫂头发蓬乱,双眼红肿。虽然因为她的到来张氏没有再带自己和弟弟,但是未满周岁,还不会说话走路的小侄女的早夭还是让倩倩早早地理解何为死亡。
十月朝送寒衣。霜降后又收了油茶,跟着大人穿了几天树林去捞山子,也多得了几筐油茶果。顺便还折了好多枝叫野鸡串串的鲜红的野果子,霜降前入口微涩,但霜降后就甜了许多。
折了一筐已变得甜美的野葡萄回来跟伯娘们学着榨汁酿酒。这种叫野葡萄的小树是多年生的半灌木,只能长到七八尺长,还是匍匐的,不像葡萄或山葡萄那样有长长的蔓。
果子一嘟噜一嘟噜的呈紫蓝色,皮薄多汁,霜降后入口清甜但有点黏且带点怪味,所以喜欢直接吃的人并不多,用来酿酒倒是物尽其用。
倩倩按着伯娘们的教法,找了块白麻布洗净了,把野葡萄摘下来,用清水过一下,放在布上面包好,用手压烂了过滤取汁,再倒进用滚烫的开水里外烫过晾干的陶罐里,盖上盖子后用黄泥巴封好,只等慢慢发酵。
张氏帮着把葡萄汁挤出后,就把摘来的金樱子倒在地上,换了木屐把果实上的刺踩掉,放在箩筐里。等倩倩把罐的口子封好,两人一人提着装金樱子的筐,一人提着已煮过还未去种仁外皮的苦槠一起到溪水里洗。
苦槠仁煮了后放在凉水里要搓去外面的褐色薄皮才好磨浆。或者也可以晒干或晾干收起来,要用的时候再磨成粉煮成豆腐,便可在青黄不接时充当糊口的吃食。
洗净晾干水分的金樱子则直接倒进酒缸里泡着,或者泡在凉开水里直接发酵成果酒。
从摘完油茶到十一月,花摘完了,农事已毕。女子们最多的事就是纺纱织布做冬衣,做鞋子。入山摘各色果子,像挖药材、野山药、葛根、砍大柴、烧炭之类的事大多是男子做的。
倩倩呢,则在上午纺纱绩麻,下午放牛时砍柴挖猪草,晚上读书或纺纱。有时候也专门在山里找药材挖,主要是野党参、羊乳参、吊马桩、土人参这类的贵点好挖些的草药,有时候看到野生的零陵香也拔回来。
看到可吃的野果子也一起摘回去跟弟弟分吃。
春夏间是茶泡茶耳。夏秋时是地稔、乌饭子、月亮光光(赤楠)、野鸡果果、各种树莓、刺萢、乌萢、茅莓、覆盆子、野荸荠、八月瓜、冷饭团,甚至去的地方远还可以碰到野杨梅、野李子、杜梨、毛栗子、野柿子这些。
但是杜梨在秋天太涩,得到霜降后才变得沙,摘回来用水煮了泡在水里去除涩味,也好食用哄下肚子。或者实在是没有果子,挖几棵肥壮的鸡腿子(翻白草)吃肥白脆甜的根也可以。
或者在碰到火棘鲜红如火时,将果子打下来带回去晒干,到冬日里粮食不够时磨成粉还可以救人,所以这东西也叫救命粮。
就算没有果子摘,在放牛的间隙也可用苍蝇拍打蚂蚱,折了截叶铁扫帚的枝串成几串,回去喂鸡鸭。 在张氏或何氏忙其他事,织布机空着时学习织布。
这时家里已积了七八匹麻布,其中四匹稍粗点的,是准备自染色后给家里人做冬衣用的。
刚织好的麻布泛黄且硬,在染前要先捶洗去掉上面的米浆,再用草木灰水煮过练过曝晒过才显得白软。
做法是火灰水滤好后,把已洗去米浆要练的麻布展开泡在里面,再倒在锅里煮,煮开后再泡一个晚上,才拿到溪边去捶打洗净晒干。。
何氏带着倩倩提前几天把用草木灰水煮过泡过的两匹麻布在水里捶打后拧干水分晾干。
之前敲下来的苦槠壳还存着,用这种壳可以染出褐色和深褐色。趁着这几天天气好,全村十几户人家的当家娘子们抓紧时间给纱线上浆,或给织好的麻布练布染色。倩倩自然被要求好好学。
何氏一大早就把浆煮好凉着了,张氏则把牵好经的麻丝通过框筘,分成两层。一头固定在织轴上,一头放在马头上,中间的经线则拉紧分好。
早饭后何氏用大竹刷子给麻线上浆,其他二人帮着接线,在等着干的过程中,倩倩拿着根光滑的竹竿不时地在两层线中间穿过,或抖几下防止粘连,或拉着框筘来回滑动。
等浆都干了没粘性后,才用织轴把浆好的纱线卷起来,牵另一段线再浆。这样一天下来也可上浆二三十丈长,可一次织七八匹长三丈二的布。
第三天天气还是和暖。
三人一大早用苦槠壳煮了一锅水,把二匹练好的麻布按衣裳的用量剪成几段,放进去煮了染好,倒在大木盆里泡着。
又提前好几天溶了点蓝靛,里面放上从村里别家舀来的酒糟,放上醋酵好了色,准备染刚练好的两匹麻布。一匹深点的蓝色的,一匹稍浅点蓝色的。待看着颜色差不多才取出,拧干水分摊在竹竿上,待颜色完全变了才取下重新染,最后漂洗干净晾晒。
倩倩又在张氏的指导下给经线接头,花了小半天时间才把前几天浆好的八百根经纱完全接好上了机,练习了一阵子织。三人忙了好几天才将这四匹布染完,连牛都是托人帮着放的。
结果第二天天就阴了起来,傍晚又下起了小雨。何氏感叹:“幸好把布染好晾干了。”
进入十一月后,天气渐冷,特别是下雨后,各家都用火盆向火。加之农忙已过,妇女在家不过纺织绩麻,做过年的新衣新鞋,或者买上几刀楮皮纸给家里人做纸被纸衣以御冬。
过年穿的衣裳因为要去走亲戚或者上街穿,加上一年或者多年才有一件,自然要多花些工夫。即使买不起花绸花缎这类贵的织花面料,棉麻质地的衣裳上也要绣上花朵,或者加上彩色或刺绣的镶边或眉子,还要配上相应的带子、汗巾子、香包儿、钱袋子。
张氏眼力大退,早已不能刺绣,叫倩倩穿好了针,给她缝八月里新买的深蓝格子布做的大袖衫。大琵琶袖收口,加上絮好棉花的里子就可以当袄穿,里子是自家织的窄幅布,拆了里子就是春夏天穿的衣衫。
倩倩在旁边用圆绷子绷着一块绿色棉布,绣着新学的香草八宝花样。布上先画上了几个香袋图案,还有两个包头,她这是准备给张氏和何氏各做一个包头,其他家人一人一个香囊儿。
刺绣是极花工的,所以在乡村但凡看到谁家女子穿的衣裳上刺绣的多少和复杂程度,便知其家境和主妇的能干程度。
香囊对年轻女子来说更是不能少,不仅能避秽,还能遮掩不好的体味,有讲究的人全身要戴好几个,连腋下都会系极小的针囊。当然针囊倩倩还没有系过。
几天后,在纺纱绩麻期间抽空中做的香囊外囊和麻布内囊都做好了。她又想试着给自己做翘头鞋,材料都收集了好久。
这天下着小雨,阴冷异常。天开带着尧寿、禹寿三人同其他几户猎户出去猎野猪。张氏和何氏砻米,柏崽还在上课。
倩倩喂好了猪牛和鸡鸭后坐在火盆边给两个包头用彩线包边,张氏的用黑线,何氏的用栀子染的土黄线,虽然一样的刺绣图案和底色,锁边线不同,适用的人年纪也不同。
等细细地锁好了边,又仔细地观摩了一遍,才放下。到楼上把之前攒的晾干了的排草、零陵香、香附子、香薷、紫苏叶子、薄荷、藿香、干桂花等取下来,长的先用剪刀剪成细段,跟买来的檀木屑一起放在簸箕里,靠着木柴烧完后的红炭火的热量烘去潮气,然后一股脑地倒进屋檐下的石臼里,提起石锤舂。
开始被风吹得尚有些冷,舂了会就渐渐暖和起来,后来反倒越来越热了,手也有点疼,于是找了块布巾把舂杆包了,继续把这些草木舂成细粉才取出来过筛。因何氏说过要制些香熏衣服,又把烘干的榆树皮舂了粉,单独用木碗盛着。
在内囊里装上香料粉后,把口子上的布折几折再细细地缝上几条边,防止粉飞出来,才放进外囊里,做好后把香囊口子那里的两条线一拉,打个节,便可挂可系。
把剩下的香料粉跟榆皮粉混合了,加点水揉成小块,用手搓成手指长的细条条,在一边插上削细的竹条子,一根根地排在火盆边烘干。
因见榆皮粉有点剩的,干脆又去取了些干艾草来,烘干后舂细,又舂了些木炭粉,跟榆皮粉混合后做成熏蚊子的香,分开晾着。
这些做完便将到午时,先舀了猪食喂了猪牛,又喂了鸡鸭,才洗了点头天采回的田菜叶子,把大叶梗分开切成细丝,取了酸豆角切成丁,切了几片熏肉。点火后先炒了这两个菜,才热上午剩下的冷稀饭。
这些忙完了,才坐在火边取了泡好的麻丝,细细地绩起来。她这次绩的麻丝比较细,是织蚊帐用的。
因何氏嫌弃家里用的蚊帐的夏布一是用了几十年,颜色黑得看不出本来样子;二是到处补的是洞,蚊子就沿着那些未补好的小洞爬进来,嗡嗡嗡地咬人,让人烦不胜烦;三是夏天用着太闷热,根本就不透风。
家里又没人会织大孔的蚊帐布,要用还得买或者跟别家换。而一顶蚊帐要用到好几匹蚊帐布,算起来挺贵的。
上次去外祖家听朱家姨娘说她们村里有人会织,就想着不如让倩倩学学,等去吃年时请教一下织法,是以让倩倩先绩细麻丝备用。
绩了会麻,她又用冷稀饭将之前收集的短麻丝、苘麻丝、马松子的长纤维和和一些破布碎布放一起,在墙板上刷了点冷稀饭,将麻丝和碎布放好粘在一起。不断地加冷稀饭和麻丝增厚,待到一定厚度时揭下来,摆在灶边烘着。
这是做鞋底或鞋面用的,用的时候按大小裁成片就好了。这些麻丝碎布及棕丝的袼褙已经积了一大摞,有空时就可以做鞋了。
过了好一会儿,柏崽才同着张氏、何氏一起挑着米和糠回来。两个菜及一碗泡好的萝卜条加上稀饭便是四人的午饭。这还算好的,村里有几户田少的人家这样的闲时一天只吃两餐稀的。
吃过午饭,张氏和何氏继续砻米。倩倩背了一段王阳明的《教条示龙场诸生》的第二段《勤学》,又默写了两遍才挑上担子去地里砍田菜。
顺便剥了一把甜菜叶子回来,还把菜旁边和地埂附近长得茂盛的开着白花的鹅肠菜(繁缕)和猪秧秧给拨了。这几种野草长得特别快,而且一长就是一大丛,扯起来颇有成就感。猪菜在旁边沟里洗干净了,担回来。
到家凳子还没坐热呢,就看到下面的伯伯和几个小孩子赶着牛、系着刀、荷着锄头、戴着斗笠去放牛。
她赶紧背了背篓,把砍刀、挖刀和一束麻绳往篓里一丢,把自家的母牛放出来,跟着牛群一道走。
这次要去上闹子路上的那片稀树草地和开荒地里放牛。这时节草大都枯黄了,只有草间新长出薤和很多野菜是绿的。
没有种麦和豆的空地里长着成片的野草野菜:好吃的荠菜和薤,其它的诸如千根草、荩草、车前草、柔弱斑种草、细花草、紫花地丁、黄鹌菜、透骨销的嫩芽、婆婆纳、铜钱草、附地草、灰灰菜、泥胡菜、青蛙草等等,这么多有些不仅人可吃,猪牛也喜欢吃。
倩倩在地里找了片看着个大茂盛的,蹲下后一只手剜,一只手扯出来甩泥,大的薤还挑出来做菜吃。薤在这里叫野藠头,全株可食,叶子抄食尤香,白色的茎及下面的藠头可腌成酸咸吃。
挑菜时还要睁一只眼盯着牛群。因为这个时间出来放牛就类似于给牛放风放水,它们根本吃不到多少新鲜东西果腹,主食还是干稻草和秕谷、粗糠,条件好的还喂泡好的豆子和盐水。
牛们一旦出得栏来,就好似在牛栏里受了多大委屈和欺负似的憋着气走得飞快,似是不多吸几口寒气就辜负了这出来的一趟一样。
但要回去时,又各种纠结扭捏执拗不配合,这里啃一口,那里咬一口,或跑得到处都是。一定要人牵着穿鼻的棕绳,晓得疼了才变乖。
这些牛在她还没挑到半篓子猪菜的时间里就在树林边试探了好几回,每回都被她赶回来。
别人都到旁边山里砍柴挖葛根去了,只叮嘱她看着牛群。牛却喜欢到山里钻,吃蕨叶、芒萁、救命树、山矾、白檀、乌饭树等常绿植物的枝叶。
这时节没蜂子,但林中树高草密,可能藏有豺狼之类的凶兽,甚至还会有游荡到这边的孤猪。那是极可怕的东西,孤猪的长獠牙可以轻松地挑开牛的肚子。猎人们流传的“一猪二熊三老虎”,可不是说笑的。
倩倩再次把领头的几头牛赶得离山林远远的。砍柴的和挖葛根的人也回来了。葛根一截截的被扎成小捆用锄头柄带着。这还是一棵的量,估计有三四十斤。倩倩有些眼红。
此时也到申牌时分了。倩倩只是觉得肚饿,中午吃的两碗稀饭早化完了。
大家也不管牛乐不乐意,花了一刻钟时间将狼奔豕突、执拗地往外跑的牛群全部收拢往回赶。
倩倩将采回来的猪菜先在溪里洗干净。野蕌头的叶子晚上煮汤吃了,根则切去须子晾干水分后拌上盐放进咸菜坛子里腌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