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逝彼乐土
时光荏苒,转眼已至深秋。这一天,人来人往的市肆突然冷清下来,他国商人一夜之间都不见了。然后,消息传来:齐、鲁闭关了!齐、鲁就要开战了!
管仲对鲍叔说道,肯定是我们大齐开始征伐纪国了,鲁国也已出兵救援纪国。战事虽然在齐国之东,但西边也都加强边防,所以南阳也闭关了,阻断了两边百姓的往来。
这南阳关口,不仅是齐、鲁往来要道,也是中原其他各国往来齐国的重要通道。这一闭关,不仅鲁国商人不能来南阳,其他国家的商人也来不了,南阳这座热闹的边境城邑一下子冷清起来。
管仲与鲍叔商议,反正已经闭关,市肆也没有多少买卖可做,不如将货物委托给吕树照看,趁天气还不冷,再往返一趟北海,多贩运一些货物。二人将打算与吕树一说,吕树倒是应得痛快。但是,第二天吕树见到管仲、鲍叔,突然有些神秘地说:“我一定不会辜负二位兄长的委托,但请二位兄长今日务必到寒舍一聚。”
与吕树相识以来,尽管言语投机,情意融洽,但吕树每日市开而来,市散而去,总是来去匆匆。管仲、鲍叔邀他一聚,他总是婉言推托,问他居于何处,他也总是说住处不远,日后一定邀请光临。管仲、鲍叔感到有点蹊跷,但又深信他品行可靠,不愿往深处去想。今日吕树主动邀请,正遂二人所愿,当即应诺,等一散市,三人便离市而去。
管、鲍二人跟随吕树,出南阳城,一路向北而去。二人问吕树路途远近,吕树只说不远,只有不足一个时辰的路程。
这南阳城邑本来就是在泰山脚下,出了城邑,抬脚就是泰山。三人进山,路越走越窄,正是大路变小路,小路变无路。脚下所谓的路,只是有人走过而已,不仔细去看,真看不出是路。到处大树参天,荒草乱石,秋风吹过,一片沙沙声。管、鲍二人跟在吕树身后,越走疑问越多,但并不害怕。身无长物,不怕谋财。这吕树是个正直汉子,绝对不会有害人之意,今日至此,一定有难言之处。
突然,面前一道深沟,深不可测,宽有丈许,与其他的山沟不同,两壁如削,无法攀爬。管、鲍正想着如何能够过去,却见吕树将手指伸入嘴中,一声口哨,在这山中显得特别清脆。随着口哨声,沟的对面走出两位老者,已是半百上下年纪,走到沟边,也不说话,只是冲吕树亲切地笑笑,从地上竖起两块木板探过来,形成了一座一步多宽的小木桥。
吕树对管、鲍二人微微一笑说道:“寒舍就在对面,二位兄长请。”说着,率先过桥,管、鲍二人紧随其后。过桥后,一转弯便看见一个山口,两山对峙,中间一道石缝,只容一人通过。穿过石缝,眼前地势变得开阔起来,十来口石头垒成的房子散落在向阳的一面,在那高爽的山坡顶上还建了一个小亭子。
吕树领着二人来到小亭,三人脱鞋而入,小亭里有石几,有草席铺地,一看便知这是议事的地方。小亭地势高,在小亭里对四周看得更清楚。管、鲍二人好奇地观看四周,但见凡是比较平坦的地方都开垦成了田地,平坦的地方都不大,每块田也很小,最小的用个草帽就能遮挡住。地里还有一些庄稼茬子,看来是刚收割完,还没有清理干净,山里天气凉,庄稼比山外成熟得晚。一群鸡在地里低着头捡食,很是悠闲。三、五个七、八岁的孩子在投掷石块,比赛谁投得更远。稍远处,可见三三两两的大人和半大孩子在开垦土地,还可见有人扛着猎物或是柴草从远处归来……
管仲、鲍叔对视一下,嘴上不言,其实都知道心里在想什么:想不到人间竟有这样的化外之地。
吕树无暇去管二人想什么,只是张罗着上酒食。不一会,酒食上来,分别放在三人面前的石几上,种类不多,但也算齐整,有一盘肉脯、一盘蒸咸鱼、一盘煎蛋、一碗菜羹,还有一碗黄灿灿的粟米饭,散发出特有的清香,一闻就知道这是今年刚收的新米。
吕树取来两个碗,亲自到亭外阶下的水盆里清洗一番,回到亭里,亲手酙满酒,双手捧碗,一一递到二人手里,说道:“蒙二位兄长不弃,光临寒舍,只是身处穷山僻壤,无以为敬,这酒是用今年的新米自酿的,非常新鲜,只是我无酒爵,只能用这陶碗,让兄长见笑了。”
管、鲍二人知道,吕树这是行献酒之礼了。二人赶忙起身接过碗,一饮而尽。一路走来,有些口渴,这酒确实是用新米新酿的,微甜中带有清香,正好解渴。喝完之后,二人拿碗就要出亭清洗。吕树知道二人要亲自洗碗酙酒还礼,急忙拦住道:“二位兄长,咱们不讲这些俗礼好吗?如此出来进去坐下起来地讲俗套,倒不如坐下来,好好说说话。我心里有话,憋了很久了,今天听我诉说一番如何?”
管、鲍二人点头,恭敬不如从命,便仍旧回到石几前坐下,一边自斟自饮,一边听吕树从头道来。
二人跟随吕树来到这里,心里满满的都是疑问,随着吕树的讲述,二人知道了另外一个世界。
原来,吕树是鲁国人,就住在边界对面的汶阳邑城外,本是一名最基层的田官——督耕,负责督促检查农夫不误农时,正确耕作,当然主要是督促耕种公田。当时,实行井田制,每井九百亩,八户农夫各有一百亩私田,另外一百亩是公田。私田的产出归个人,公田的产出交官府,农夫关注各自的私田,对公田却不太上心。特别是这些年来,战事频仍,徭役不断,占用了大量的耕作时间,收成大不如从前。官府因战事耗费粮食,急需补充,便令督耕们严加督促,天天手持棍杖,吃住都在井田里,让农夫先耕作公田,公田农活做完,才能去耕作私田,稍有懈怠,则施以棍棒,打死勿论。农夫们顾得了公田,就顾不了私田,到头来还得饿着肚子服劳役、耕作公田。农夫们为了活命,纷纷逃走,造成了大量田地荒芜……
官府不思己过,却迁怒于督耕,说督耕管教不力,并下令凡农夫逃走、公田荒芜都要治督耕的罪。督耕们为了防止农夫逃走,普遍实行连坐的法子,一人逃走,一井的农夫都要受惩罚。这一日,又逃走了一名农夫,吕树不忍心对那些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农夫再施加棍杖,就是把他们全都打死,也免不了自己被问罪。这个官也做得憋屈,不如一走了之,那七户农夫也愿意跟着,于是他们拖家带口,逃亡到了这深山里。
说到这里,吕树停下来,望望管、鲍二人。二人却并不说话,这年头农夫逃亡得太多了,不足为奇,令人想不到的是,你吕树这么一个田官,却也被逼得逃亡了。
吕树迟疑一下,突然说道:“我们还是山盗。”
管、鲍二人心中一惊,还是不说话,不是不愿意说话,而是不知道该如何说,只是静静地看着吕树,等他继续讲下去。
吕树等人三十余口,在这里垒石盖房,开垦土地,这些都不在话下,本来就是受苦人,为自己砌房开荒,乐着呢,完全不用督促,很快就安顿下来。但是,人要吃饭,开垦出来的土地不能立刻就收庄稼,光吃野菜也不能维持长久,打些猎物也是有上顿无下顿,大人还好说,孩子可不能让他们天天饿得哭。万般无奈,吕树只有在夜间带人到山前的大道上,做蒙面强盗。小商小贩他们不抢,只抢那些有几辆车的富商。多了也不抢,每辆车上的货物都拿些。这些大商人,少了这些东西也不至于赔本。抢得最多的是粮食,有时抢不到粮食遇上其他的东西也要。抢来的咸鱼不舍得吃,吕树便拿到市肆去卖,然后换成粮食。
管仲、鲍叔对视一下,似乎在说,怨不得传言这泰山里有强盗,而这强盗竟然是好友吕树!
二人正襟危坐,专注地听吕树继续往下讲。
如今,开垦的田地里已经有了第一年收成,虽然刚开垦的山地收成不多,但多掺些野菜,再捕些猎物,糊口已经不是问题。因此,自从收割了庄稼,就没有再去打劫。原来的咸鱼已经差不多卖完了。本想这几日就向管、鲍二人告别,却不想二人提出让他帮忙照看摊位。
吕树说道:“我看得出来,二位兄长都是正人君子,我真心想与二位相交,只是身为亡命山盗,自惭形秽,不敢高攀。二位兄长若是嫌弃,自可收回成命,若是信得过我,我舍命也不会辜负二位所托。”吕树说完,满脸真诚地看着管、鲍二人。
鲍叔看着管仲道:“事出有因,情有可原。”
管仲一看鲍叔的眼神就知道他是啥意思,二人长期交往,志同道合,十分默契。管仲心里明白,鲍叔是让他说话,认下这个朋友。管仲对吕树说道:“你不要为我俩照看摊位了。”
吕树的嘴角明显得抽搐了一下,然后紧紧地咬住了嘴唇。
鲍叔盯着管仲看,满脸都是疑惑。
管仲微笑着说道:“你不如与我们二人合伙,一同为商,多挣一点,日子也好过一些。”管仲转眼看着鲍叔,继续说道:“我看不如鲍兄留在南阳,我与吕兄去北海。等吕兄了解了贩货门路,日后也可以自立门户。不知鲍兄以为这样可好?”
鲍叔自然满口应承。吕树想不到二人如此大度,对自己关照如此周全,一时喜出望外,倒地便拜。
管、鲍二人急忙扶起吕树,说道:“从此我们都是兄弟,无需多礼!”
三人相视而笑,这时才发现,天色已晚。吕树请二人留宿,二人也不推辞。饭后,三人乘着月色,漫步于山间,说说笑笑。管仲问吕树:“你这住处叫什么名字?”
吕树道:“在此地避祸而已,哪有名字。”
鲍叔道:“为方便,有个名字方好。”
管仲说道:“我看就叫乐土吧。在此山中,既无官府,又无租税,岂不乐哉!”说完,低声唱道:
“硕鼠硕鼠,
无食我黍!
三岁贯女,
莫我肯顾。
逝将去女,
适彼乐土。
乐土乐土,
爰得我所!”
“那就叫乐土!”吕树听管仲唱完,爽快地说道,“二位兄长猜猜,我这地方最小的地块多大?”
管仲与鲍叔向四周望去,月色朦胧,看不清楚,只见这田地就着山势,这里一块,那里一块,层层叠叠,凡是平整一点的地方,都开垦成了田地。
吕树说:“有一农夫,有很多块田地。他对田地喜欢的不行,每天在地里干完了活都要把自己的地数一遍。这天,干完活后,又像往常一样,清点田地,可是数来数去,都是少了一块,他急得团团转,最后从地上拿起草帽,这才发现,那块地在草帽下盖着呢!”
吕树把管仲、鲍叔都说笑了,但笑得有点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