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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旧时闻

夜里浓色,仍有丝雨。

曦珠在床上辗转难眠,脑海中始终是昨日昏时见到的卫陵。

不可否认的是,在见到他的那瞬,她再一次陷入回忆,想起后来他的模样,心中深藏的爱意无法再克制。

但她很明白,那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

有时候她也觉得自己卑微到可怜,若是连自己都觉得可怜,那别人看自己会是什么样子呢?是否觉得她愚不可及,为了这样一个无情的人就葬送了自己的一生。

她本应该好好活着,就像阿娘临逝前执意把她送往京城时,所期望的那样。

曦珠从不曾想过自己会回到过去,回到认识卫陵的最初。

她如今不过是一个来公府寄住的商户女,勉强也能称呼他一声表哥,还什么联系都未有。

一切都回到了开始。

倘若一个人重生回到过去,他会做些什么?

人的一生有那么多缺憾。若是占据先机,总是会多出些机会,来弥补遗憾,让自己更加圆满。

但曦珠没办法这样想。

她爱的是上辈子的卫陵。

即便没有得到他丝毫喜欢。

这份爱沉重到她看到少年时的卫陵,都觉得呼吸窒气。

她已经不再奢求他的喜欢,也不愿意再来一世的自苦。

只是……

曦珠闭上眼。她又想起最后一次,看到卫陵离京远去的背影。

她不想他遭受那样的痛苦。

她想他好好活着。

等曦珠反应过来时,她已坐在窗旁矮榻边,外头隐有雨打落花的声音。

青釉灯的灯芯被点燃,噼啪响了轻微一声,慢慢地,晕黄温暖的光落在她身前的笔墨上。

砚台里的墨已经有些干,她慢磨着,开始回想上辈子自她入京后,那些年发生过的桩桩件件。

只是岁月漫长,诸多在当年看起来极难忘的事,到底模糊了,竭力去想,也只能摸到一些零星散碎的片段。

曦珠并不执着于微小,只将那些大事落到纸上。

尤其是关于卫家。

从神瑞二十三年至神瑞二十八年。

动了神思,让她脑袋有些昏疼,到底没好全,似是魂魄未安定下来。

按着额穴缓过,灌下一杯冷茶水,才又清醒些。

浓墨洇透白纸,一个个姓名,一件件事,断断续续地连在一起。

等曦珠想不起再多时,已快天亮。她头疼地不行,起身时倒向旁侧,幸而及时撑扶桌角,才没摔下。

她缓了缓匀气,又点了火折,将那十多页纸点燃,橘灿火光映在她苍白的面上,那些写有卫家衰败的往事也一并焚毁于香炉中。

她想要救卫家。

想救卫陵。

这是一件极其危险的事,但也非无可能。

曦珠抬手推开了窗,被雨水浸了一夜的草木清新宜人,远处天光也逐渐明晰起来,照耀即将苏醒的京城。

若是最后能成就的话,那她……她便离开京城,回津州去。

她已经有十余年未回家了。

正院来人唤时,曦珠还有些晕眩。一夜未睡,让她几分难受地揉着额角,但她没再歇息,坐在妆台前擦了些润色的口脂。

有一件事,她现在要去做。

方要去正院找姨母商议,不想那边就来人了。

来的是元嬷嬷。

进了春月庭,蓉娘就赶忙迎上去,笑着问道:“嬷嬷来,可是有什么事?”

当时夫人重病,强撑着身子写书信送去京城,要托付姑娘。没过一个月,镇国公府就来了人,正是国公夫人身边最得力的元嬷嬷,是亲自来接人的。

夫人见人到了,才安心咽了气。

因姑娘执意要在津州守孝半年,元嬷嬷陪着在津州待了好一段时间,这年开春才回京。

蓉娘有些过意不去。当时元嬷嬷去时,胖地手都起窝子,兴许是津州的饮食风土,让其不适,竟瘦了大圈。

这回见人来,自怀愧地去端茶过来。

元嬷嬷制住她,笑眯眯道:“不用。”

她直接道明来意。

“郭夫人来府上,说要见表姑娘。”

蓉娘一听,脸色就变了。

还未等她多问,就见姑娘正出来听到这话。

曦珠没让元嬷嬷多等。

“嬷嬷,我随你去。”

她又拍了拍蓉娘的手,让她放心。

去正院的路上,曦珠望着花枝上将坠的晶莹露水,想起上辈子杨楹是在她进公府的第二日就来的。也许是这世她因来京船上晕了许久,一直卧榻,杨楹才没过来。

重新来过,她已没了要见到杨楹的惶恐,也没再想杨楹。

她在想的,是那件要姨母同意的事。

元嬷嬷在旁瞧表姑娘的神情,安静宁和。和那时她去津州接表姑娘时有很大不同。

不免在心下轻轻叹息。

郭夫人本名杨楹,是国公夫人杨毓的亲妹妹,杨家的二小姐。可在姐妹两个年幼时,一次花灯会上,六岁的杨楹不慎丢失,杨老夫人悲痛欲绝。

不断派人去找二女儿,从无间断,却是再无踪迹。

也不知哪年寒冬,老夫人去晖和寺拜佛,遇到一个姑娘缩着手脚在供案底下吃贡品,听寺里的老和尚说是被哪家狠心遗弃在庙后头的莲池里,好在他路过及时救下,才活了下来。取名叫玉莲。

老夫人一时动了善心,又觉有面缘,就将玉莲带回杨家,事事都按着府里姑娘的待遇来。

这样一过十年,二姑娘一直未找到,而玉莲也像是要成了杨家二姑娘。

老夫人还给玉莲说了一门极好的亲事,是侯府门第。

谁知在备嫁的关头,二姑娘找着了。

这回杨家炸开锅,玉莲的存在一下子尴尬起来。老夫人又给她说另门亲事,离京城好远,想的是嫁出去也好。

但谁人料到,在出京的路上撞上山匪,送嫁的队伍被劫,混乱之间,有一支北上的商队路过,救下了玉莲,并把她送回杨家。

这头刚出事,那边结亲的官家就要退婚,暗言玉莲贞洁不在。

又没两日,商人竟登了杨家的门,说是愿意娶玉莲为妻。

玉莲答应了,自从跟随那姓柳的商人去了津州,再也没回过京城。

只有每逢年节,会送年礼回杨家。

元嬷嬷想到这时,再是叹气。

她伺候国公夫人长大,自然清楚夫人和玉莲关系亲厚,不然玉莲怎会在病重时,放心将女儿托付过来。

但二姑娘被寻回杨家后,似是对家里占了她位置的玉莲颇有怨气,一直有些针对,直到玉莲嫁去津州。

这回表姑娘投奔到镇国公府,二姑娘就找了过来。

接连递了两日请帖,夫人都说表姑娘身体还未好全,不宜见客。

直到今日,亲自登门了。

“你待会见着郭夫人,不用害怕。”元嬷嬷是怕她面上不显,心里还是怕的,又提点几句。

曦珠微微笑听着,末了道:“多谢嬷嬷。”

她怕什么呢?

再大的事她都经受过来,如今的算得了什么。

还未进门,就听到屋内的说谈。一道温和柔声,一道略粗尖锐。

碧青竹帘被丫鬟掀开,曦珠走了进去。

杨楹正与姐姐说起哪家后宅腌臜事,笑地面上脂粉簌落,鬓间的金簪穗子左摇右晃。听到外头动静,她望过去,那笑就止住了。

但见走进一个身形绰约,容貌绝佳的姑娘。一身影白素裙,即便发间只戴朵蓟粉绒花,也衬得她明媚动人。

这种样子,倒是和她母亲一样令人厌恶。

杨楹扯平嘴角,抖甩下手中帕子,问道:“你就是柳曦珠?”

明知故问了。

曦珠先朝姨母行礼,才对杨楹道:“是,郭夫人。”再规矩行礼,无一处可挑剔的地方。

她想起杨楹是嫁给了一个姓郭的官员。

杨楹看她这平静的样子,止不住冒火:“你母亲病逝,怎么不把你托到杨家,难不成是忘了谁将她养大,谁让她锦衣玉食,谁对她有恩情?倒是知道攀高枝,知晓杨家比不上镇国公府,就把你送这来了,厚颜无耻到这种地步,怪道当年心安理得地在杨家长那么大……”

杨楹在市井糟乱中生活十余年,跟着粗俗起来,骂人最是不讲道理。京城中许多夫人都不乐意与她讲话,怕拉了自己的声誉,但碍于其背后的势力,又不得不装样子。

她这一通骂下来,不带停顿,让人插话的地都没有。

骂着骂着,就将手指向了曦珠。

“她这是要想让你嫁谁呢,难不成也要攀个侯门,做个正当夫人?想得挺好,死了也不安生!”

杨楹念起当年回到杨家,就听到玉莲要嫁进侯门,那侯府的公子也很衷情她。

后来两人的婚事告吹,老夫人去说过,婚事照成,嫁的仍是杨家二小姐,不想那侯府公子不干,闹地几多难看,也不愿意娶杨楹。

这件事梗在杨楹心里多年,这回见着玉莲的女儿,全都爆发出来。

曦珠听在耳中,觉得异常刺耳。

她可以忍受他人对她的谩骂,却不能容忍对生养她的爹娘的羞辱。

曦珠握紧了手,想去抽杨楹几个耳光。

但不能。

她抬眼,不甘示弱地直盯着杨楹,在愤怒中,想起上辈子因国公府以及杨家倒台,杨楹被夫家用白绫勒死,郭家才免于牵连。

“郭夫人,家母已逝,还请口下留德。”

曦珠的语调平静到极点。

杨楹被一激,还要骂她一个小辈也敢顶撞长辈,就听到呵斥声。

“杨楹!”

杨毓平日温和说话,就连待下人也多宽待,但这不意味着她没有威严脾性,不若怎么震慑偌大的公府?

这一声直呼其名,已是怒斥住嘴的意思。

杨毓面无表情,侧头对元嬷嬷吩咐:“你带曦珠回去。”

曦珠看着姨母的维护,也不想再看杨楹。

至于那件事,也只能明日再说。

她朝杨毓行了别礼,未再看杨楹一眼,就和元嬷嬷出门去了。

杨毓望着曦珠离去,才转回头,看向几乎要把茶盏砸地的杨楹。

当年她和杨楹一起在花灯节去玩,却不想走散了,杨楹不见踪迹。待找回,已是十六岁的年岁,性情再改不过来,后来更是被一个姓郭的进士迷惑心智,固执要嫁给他。

这些年,不管是杨家,还是公府,都帮她夫家在京城站牢脚跟,就是想弥补她。

可杨毓又想起那年玉莲刚进杨府时的无措,甚至连话都说不清楚,是她陪玉莲一字一句地说,又教玉莲读书写字。

玉莲病逝前亲笔写给她的信。

那上面的字,即便些许歪扭,也能看出其中重意。

“烦请姐姐照顾好曦珠。若到婚嫁时,请说一个诚实可靠之人,不求大富大贵,只要待曦珠好,我与她父亲来生必结草衔环,以报恩情。”

字字在目,杨毓道:“你不该那样说曦珠,我承她母亲遗愿,自当照看好她。”

“你现也是为母亲的人,该明白这份心。”

“若再有下回,你也不必来了。”

这番话有些重了,让杨楹难堪起来。

她双手交扯起来,低着头咬牙切齿,最后再抬头,也放平了脸色,声音低了,道:“姐姐,我只是刚见她,免不了想起以前的事,才一时口误,说错了话,以后定然不会。”

她认了错,杨毓不能再如何。

重坐回椅,端盏喝茶。

杨楹侧看杨毓的神色,过了好一会,终于说出今日来公府的真实意图。

“姐姐,我听说你最近在帮阿陵看人家,不知可有合适的?”

杨楹知道再有一个月,就是卫陵的十八岁生辰,也到了该谈婚论嫁的年纪。这些日子,杨毓在看京城中还未许婚的姑娘,那些家中有适龄姑娘的人家,也忙着找关系地要攀亲。

卫陵的婚事被这些人盯上,实在有诸多原因。

一是因镇国公府是太子母家,今后太子登基,公府自会水涨船高,他们这些跟随的人,借着裙带关系,官途只会更顺畅;

二是各家夫人疼爱女儿,不忍女儿嫁人后受婆母磋磨,而国公夫人的性子娴良淑德,从不为难儿媳,即便是那冷如冰霜的二媳妇,也是善待。且公府还有条家训,卫家子孙至四十无子,才许纳妾。只要嫁进公府后能生下一儿半女,此后必不受妾室所扰。

至于三,便是姑娘们多少在各种宴上见过卫陵,虽少年风流,游手好闲,却是卫家子孙,更何况其姿容英朗,更惹心动。

这样看下来,自是谁家中都没异议,一门心思地要攀上镇国公府的亲事。

杨楹原也只是看看罢了,不想这两日丈夫和她说,“不若你去给说说侄女。”

杨毓一听这话,就明白杨楹此行的目的。

杨楹又道:“端午快至,不若到时去湖边观龙舟赛事时,叫来见过?姐姐若是觉得不合适,便也算了。”

这种大事,杨楹还是有些分寸的。

她知晓杨毓对卫陵的婚事极慎重。

杨毓摩挲着杯沿,想了半会,不好拒掉。

“那就如此,到时叫人过来让我看看。”

待杨楹走后,元嬷嬷从外头回来,杨毓先是问过曦珠。

元嬷嬷道:“一路回去时,什么都没说。”

她想了想,对夫人道:“那样子,看起来像是不放在心上。”

杨毓听后,就叹了声气:“玉莲她……”

也没再说下去了。

过会,转了话,说起卫陵的婚事。

“他都快十八了,还整日在外瞎混,我也管不动他,只好给他找个媳妇。偏他那样软硬不吃的性子,脾性太软的镇不住他,脾性硬的怕两个对着干,到时鸡犬不宁。还有,若要他娶个自己不喜欢的,还不定闹成什么样,夫妻也成怨偶。”

“你说说,要找个性子好的,且能管住他,好歹让他稳下心找门差事做,难啊。”

元嬷嬷明白夫人的思虑,大爷自十五就随国公上了战场,立下无数战功,且又是嫡长子,这公府的爵位是要落到大爷头上的。

而二爷自幼聪慧,走的仕途,在户部有要职,自是不用愁。

只有三爷,不像大爷二爷般专注前程,只好玩乐安逸,若是这般下去,此后子孙后代比起两个哥哥来要愈差的,必生嫌隙龃龉,夫人担心的是这点,在三爷的婚事上花的心思极多。

元嬷嬷上前去给夫人按肩,侃道:“总会有合适的,难不成整个大燕还找不出一个?”

杨毓笑称是。

“且先看看吧,这事急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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