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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惊蛰

钟汝意原本就封闭在自己空间里,除了下楼吃饭就是挂在线上和网友们交流。他虽然现女儿多了一个习惯,在晚饭后总会戴着耳机到处走,但他只以为她在听歌——因她并不絮絮说话,偶尔两句,钟汝意也只以为她跟着哼走调了,甚至觉得好笑。

听歌消遣他并不在意,可是仔细观察,才现女儿原来是有说有笑,有问有答。她站在花盆边上,说:“这么冷,居然开了一朵月季……浅浅的红色。”

又在关窗的时候说:“今天猫儿都没有来呢。”

再到灯光下仔细观察,才现女儿神态娇俏,眼波流转,双颊绯红。他想起有初小时候,便喜欢玩打电话的游戏,手指绕在电话线上,又想起叶月宾和叶嫦娥一对姐妹,自小教她黄梅戏的身段,教她眼随指尖,指尖轻点,如何叩在那呆书生额头上。

自妻子死后,他就再也没有见过女儿如此容光焕。

好得很,他咬牙切齿地想,你恋爱了,闻柏桢没有要你,你没有跟缪盛夏,可你终于找到那个人了。

对于叶月宾的死,外人痛苦过,就是一场葬礼;叶嫦娥痛苦过,就是一场春秋;只有钟有初的永恒自伤,令他的痛苦不那么孤单。

他不否认女儿从来是娇俏的,迷人的,和她的母亲一样,是一朵开不败的花。但这娇俏,这迷人,这开不败的花,底下的土壤,正是亡妻的腐烂尸骨!

“我不知道……”钟有初现父亲钟汝意正出神恍惚地盯着她,“真的要挂了,明天再和你说,拜。”

钟有初将耳机摘下来,攥在手里,手心有些湿漉漉的。父亲从未这样长时间地凝视她,显然是想着什么——一定是要和她说话了。她急急地走近两步,几乎不相信今夜有这样的幸运:“爸,要喝茶吗?我来泡……”

钟汝意开口了。因为许久没有对女儿说话,最恶毒、最嫌恶和最沉痛的语气,不受控制地从胸腔中奔涌而出。

他整个人都气得抖:“你怎么笑得出来?”

十年没有和女儿说话,说的第一句话是你怎么笑得出来。

果然,女儿一听到这句话,所有的娇怯温柔便倏地从那张酷似亡妻的脸上退去。她似是一时怔住,又似一时语塞;似是一时错愕,又似一时震惊。

“是谁?”钟汝意不知道电话那头儿的人是谁,又在哪里,不过现在科技达,信息迅猛,即使分隔南北极,也是天涯咫尺。

连空气都在变成毒气,钟有初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呼吸,哪里都是错。

“是谁?”

手机和整副耳机骤然跌落在地板上。

她似是一时忘记了如何说话,良久才道:“……一个朋友,父亲刚去世的那位……”

甫一出口,钟有初便知道自己大错特错——这句话中的关键词瞬间将父女俩拉回叶月宾骤死的那个下午。那种孤苦无依、满心悲愤的感觉在今天依然一分未减。

“人家的父亲刚刚去世,你就用这种轻佻浅薄的口气与人通电话!”钟汝意怒极反笑,笑得狰狞,“我看你已经没有廉耻了!”

钟有初脸上失去了所有颜色,苍白得不像个人,扶着流理台摇摇欲坠。她永不诉于人前的秘密,和那些苟且偷生的亲吻与欢愉,决不能共存。

第二天钟有初没有下楼吃饭,叶嫦娥问钟汝意,不得要领,只好上去请教。她想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便用黄梅调逗着外甥女:“哎呀呀,我的美娇娘,为何春情深锁闺阁,为何消瘦不思饭食?……不对,一定是你爸干了什么好事,是不是?”

钟有初背对着小姨躺在床上,一边看书,一边回答:“他和我说话了。”

“是吗?”叶嫦娥心想,这应该是个好现象,怎么闹得这样僵,“他说了什么?”

钟有初静静翻过一页书:“骂我。”

叶嫦娥大吃一惊。钟有初一边翻书,一边说:“实在骂得好,小姨,我昨天睡得不踏实,所以没有什么胃口,你们吃,不用管我,我要是饿了,会自己煮面吃。”

床沿一沉,她手中一轻,书被叶嫦娥抽走放在一边。

叶嫦娥轻轻地拍着外甥女:“有初,做噩梦了?”

是的,她做噩梦了。她已经很久没有梦见过无脸人,可是昨夜他又入梦来。

那脸明明没有五官,却能感觉到专注与疑惑。她困在一副锈迹斑斑的铁笼里,腰腿俱折,血迹斑驳的手指,不停地编织着一件无限长的荨麻披甲。

她不愿意再回忆下去:“小姨,讲个故事给我听。”

叶嫦娥错误理解了她的意思,语气中有些惆怅:“故事?故事没有,事故倒有一件——听说缪盛夏要结婚,娶的是格陵有色一把手的大女儿,有头有面,不过到现在连名字也问不出来,真是奇怪。”

钟有初一下子想起雷再晖的记事簿,心脏又是一阵绞痛。

“是吗?他总要摆酒的。”

“奇就奇在这里,缪家压根儿没有摆酒的意思,到处都在传说新娘子长得很丑,我看缪盛夏这次是遭报应了……不过也不一定,老话也说娶妻求贤淑,说不定人家很贤淑呢?就算不贤淑,也有好靠山……唉,看来我是治不了他的相思病了……”

她喊了两声有初,没有反应,便轻轻替外甥女拉好被子。

钟有初昏昏沉沉地躺着,突然听见楼下有尖锐的吵架声,于是惊醒了。

“老娘还天天来给你这个废物送饭……要不是看在有初的份儿上……你这副嘴脸,我姐能安息吗?对女儿脾气,你算什么好汉!”

接着便是一堆碗碟破碎,桌椅推拉的声音。钟有初下床,从梳妆台里拿出一个饰盒。

停了一停,她将饰盒打开。一回到云泽她就把项链和戒指珍重地收藏,现在反而有些犹豫,是不是要重新戴上。她摸着那琉璃地球,叶嫦娥和钟汝意的争吵声断断续续地传来:“你根本不知道……”

“自私!无知!懦弱!”

她穿戴整齐,走出房间,下了楼梯,父亲和小姨争吵得那样激烈,语言苍白可笑,互相指责和推卸责任,压根儿没有注意到墙角走过的身影。钟有初推开大门,穿过院子,一直走出那个家。

竟然已经是傍晚了,她慢慢地在街上走着,有人和她打招呼,她便恍惚地笑一下:“吃了吗?”

这是生她养她的家乡,不需要任何方向感,她闭着眼睛都能找到那些熟悉的大街小巷——她在这个角落踢过毽子;她在那家店里买过卡;这里是她的母校,那里是她第一次试镜的礼堂……堤上的晚霞最美,走得累了的她想最后戴着这条项链去看看。

可是初春的晚霞颜色比较黯淡,人影也寥寥,钟有初在堤上坐了几分钟,心想真是对不起了,没法让你看到最灿烂的云泽晚霞。

她摸着脖子上的琉璃地球,沉思了一会儿,便翻过栏杆,沿着阶梯朝堤下走去。现在是枯水期,钟有初足足走了二十多级,才踏到水面。她再往下走,便觉得肋下一紧,已经被人拦腰抱起,转个方向,一气奔上堤面,手一松将她砸在地上,犹不解恨,又狠狠踹来一脚。

钟有初背心上猛然吃了一记,知道在云泽只有那位少爷敢当街踹人,而且踹了还是白踹——那句话怎么说来着?雷霆雨露,皆是皇恩。

“你怎么在这里?”

缪盛夏勃然大怒,指着钟有初的鼻子:“我怎么不能在这里?云泽的天是我的,地是我的,山是我的,湖也是我的!你要在私人地方自杀,存心恶心我是不是?”他急火攻心,又把钟有初拎起来前后摇晃:“再走两百米就有桥,你他妈的怎么不去桥上跳?老子保证不救你!”

“谁说我要跳河?”钟有初甩开他的手,喝道,“我的命是我妈给的,我什么都可以不尊重,绝不会不尊重这条命。”

缪盛夏见她脸带愠色,语气激越,知道所言不假,自己白做了一回英雄,捋捋头,仍然气焰高涨:“那你好端端地往下走什么,别以为是枯水期就淹不死你。”

钟有初本来就一腔的悲愤与愁苦,被缪盛夏这样搅局,竟然又生出了几分苍凉。就要惊蛰了,越冬的世间万物,到了那一天便会被隐隐春雷震醒,寻寻觅觅,蠢蠢欲动,嬉戏打闹——这本不是离别的季节。

她褪下梨形钻戒,又摘下珍珠项链。它们已经看过她的家乡,给过她最后的温暖:“我只是不要它们了,但是——但是我又不希望它们被送到另一个女人的手上!”

说着,她手一扬,钻戒在晚霞里划出一条弧线,远远地投进湖心。

她是怕扔得离岸边太近,故而涉水前行。缪盛夏没想到她竟然如此刚烈,不由得心头生出一份震撼与敬意。

他左手上也戴着一枚婚戒,那是应长辈要求,与格陵有色的钟家女一起买来充门面的“信物”。

现在毅然摘下来,抡圆了胳膊扔出去,那小小指环击穿水面,还伴着缪盛夏一声暴喝:“去!”

如石崇击碎珊瑚树一般,缪盛夏随即来抢钟有初手中的项链,一争一夺,一拉一扯之间,线断了,珍珠像一把豆子似的洒向湖面,忽忽落水,只剩下那颗小小寰球紧紧地攥在她手心。

钟有初惊出一身冷汗——她怎么能自私至此,将他的世界也一并扔掉。

蔡娓娓带着全家人从西班牙飞回格陵度假,闻柏桢亲自去接。

这女人比上次见时又丰满了些,明明天气还冷,短外套下是色彩斑斓的长裙,两颊晒满雀斑也没擦任何遮瑕霜,走动间一阵阵香风袭人。她丈夫胡安头几乎掉光,胡子又浓密到遮住嘴,故而不大说话。

三个小孩是混血眉眼,比闻柏桢上次见时长了几岁,如诗如画,好像天使下凡。

闻柏桢情不自禁将最小的女孩卫彻丽抱起来。卫彻丽之前遇到他时还不记事,现在也不认生,一对大眼睛忽闪忽闪,红唇鲜艳,突然猛地在他左右脸颊上各亲了一下,以示喜爱。

“孩子使我的生命完整,”蔡娓娓对闻柏桢道,“你也该试试这种充沛的感觉。”

闻柏桢没有回答,只是将那女孩子一直抱进车里,全程和她用西语交谈:“我的小淑女,请坐好。”

蔡娓娓十几年未回故土,一路上看到两旁街道风光不由得赞叹:“胡安,这是和马德里完全不同的现代美,你知道现代美的最大特点是什么?是会成长。”

她的丈夫不以为然,也不看车窗外的高楼大厦:“马德里的最大特点是永恒,永恒才是完美。”

与胡安的分歧引出蔡娓娓的讥讽:“我倒是忘了,你只爱静止不变的东西。”

正在开车的闻柏桢道:“很少有人能第一眼就爱上这座城市,她美得太内敛,太拘谨,不夺人眼球,她的好,全在细微处。”

蔡娓娓突然用中文道:“不必和他说,他根本就是个焚琴煮鹤的角色。”

胡安不懂中文,也不去追究妻子说了什么。

那抱在父亲怀中的小女孩突然开口道:“爸爸妈妈不吵架,但比吵架更可怕。”

闻柏桢看了一眼后视镜,道:“彻丽,你的中文说得很好。”

望向窗外广告牌的蔡娓娓奇道:“同样一个明星,在钟表广告上薄得像张纸,现在又前凸后翘穿着内衣——可见现在广告商十分不尊重消费者。”

胡安纠正妻子:“不,这才是尊重消费者,可见产品有魔力。”

蔡娓娓丝毫不觉幽默:“哼。”她错过了和格陵一起成长的一段时光,此时恨不得生出周身眼睛来将这座城市的变化都看光,一时啧啧称奇,一时又惆怅满怀。

满腹疑窦,她问闻柏桢:“钟晴呢?上次你就没有她的消息,现在呢?”

闻柏桢手底一紧,方向盘有些滞,他没有回答蔡娓娓的问题。

她丈夫胡安此时插嘴:“每年圣塞巴斯蒂安举办电影节,她都一定开车过去,希望看到故人。”

闻柏桢不欲多谈,转了话题:“对了,格陵国际俱乐部这两天在作调整,我并没有将你们的房间订在那里。”

“什么调整?”

“他们这两天请了一位顾问调整运营方案,”闻柏桢道,“多少会对入住氛围有所影响。”

蔡娓娓无所谓,但胡安却坚持:“据我所知,只有格陵国际俱乐部有西语服务。娓娓,你总不能连这一点都不能迁就我。”

闻柏桢觉察到这夫妻二人之间似有隐情,也就不再废话,将车驶向格陵国际俱乐部。俱乐部里的一名刘姓副经理原来就认识闻柏桢,也知道他的身份,见他带朋友来,自然安排得十分妥帖,先拨派了两名会说西班牙语的服务生贴身打点这家人的行李物品,又将闻柏桢引入一间吸烟室内,恭恭敬敬地点上烟。

“听说雷再晖到了你们这里,”袅袅升起的烟雾中,闻柏桢道,“怎么还有心思应酬我?”

刘副经理一哂:“不瞒闻先生——我已经从无数渠道听说这姓雷的手段非常毒辣,肯定逃不脱,不如以静制动。”

他为格陵国际俱乐部效力二十余年,与当年的阎经纪等人关系匪浅,三教九流都认识些,做的不是台面上的功夫。如今他的作用渐渐式微,股东们早已厌恶他的存在,又恨他拖累声誉,于是重金请出一把利刃来割下毒瘤。

闻柏桢弹弹烟灰:“大不了一拍两散,老刘,拿点儿血性出来。”

老刘的手上确实捏着不少把柄,却是万万不敢擅动的,于是笑道:“闻先生,您这就是开玩笑了,不过,”他若有所思,“那个姓雷的少年得志,着实可恨,我倒是想动上一动。”

闻柏桢想起雷再晖对百家信下过手,自己也有些不喜欢,不由得笑了一笑,不再言语。

一支烟吸毕,两个人出门来。蔡娓娓全家人已经歇下,刘副经理便亲自送闻柏桢下楼。正要步出大门时,门口却停下三辆保姆车,车门一开,先下来两三名摄像师,镜头到位后,十几个青春靓丽,打扮入时的女孩子便纷纷从车上跳下,欢笑着涌入俱乐部大堂。

刘副经理这才想起,今天格陵电视台借高尔夫练习场做选秀节目。他看了几眼,觉得还颇有几个姿色与身材兼备,并不仅仅是化妆和镜头的功劳,正想与闻柏桢谈笑两句,却敏锐捕捉到后者有片刻失神。

他是何等人物,霎时心领神会,顺着望过去,目标已经锁定在那位穿着纯白兔毛短褛,裙不过膝,亮着大腿的女孩子身上——原来是她,刚出道时被封了个“小钟晴”的外号,噱头倒是很足,资质却平平。

不动声色,目送着闻柏桢驾车离开,刘副经理露出一个玩味的笑容——原来父子俩的喜好如此相似。

他心中得意,以为摸到了闻柏桢的脉门,不自觉哼起小调,步伐轻快地走回办公室。

却不防已经有人在办公室中等着他。

那人站在一人多高的书柜前,似在品赏里面汗牛充栋的古籍——那并不是刘副经理拿来充场面的道具。他毕业于中文系,的确博古通今,只是没有用于正道上。

“刘先生!”那人听得门声,转过脸来,明明白白是一对棕与蓝的眼睛,“我已经恭候多时。”

刘副经理立时不痛快,也不废话,大班椅上,悠悠坐定,等他先开口。

雷再晖也在他对面坐下:“刘先生的藏书非常丰富。”

“哪里哪里。”刘副经理轻轻叩着桌面,“鄙人最近正在重读《史记》中的《越王勾践世家》一节,觉得里面‘敌国破,谋臣亡’两句,实在是警世恒言,不知雷先生怎么看?”

“从我手头的资料来讲,格陵国际俱乐部在业界有今天的地位,刘先生居功至伟。”

刘副经理连连冷笑:“不敢当。”

“在我看来,绝对当得起。”

刘副经理听他口吻,倒不像是敷衍,不由得微微坐正了身子,忘记了以静制动的打算:“请入正题。”

“听说刘先生善于见微知著,我有一件事情请教。”

是人都爱听奉承话,刘副经理不免有些得意,但仍然保持警惕:“请说。”

雷再晖跷起腿,做出一个闲懒的姿势,他这样开头:“我有一个心爱的女人。”

听了这一句,刘副经理已经放松下来——原来是风流少年风流事!可真是问对人了。

“能被雷先生看上的女人,恐怕不简单。”

当然不简单。他的女人美丽而不失倔犟,娇憨而不失冷静,温婉而不失烈性。但雷再晖只是随口引用了刘禹锡的诗词:“常恨言语浅,不如人意深。”

遇到知音,刘副经理不自觉咧开嘴笑了——他起身,对雷再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办公室的南面茶几上摆放着一整套功夫茶具,他泡上茶:“请尝尝我这里的冻顶乌龙。”他竟忘了雷再晖手段毒辣。

“多谢。”

刘副经理抿一口茶,感慨道:“这个,是不是商场得意,情场失意?”

雷再晖注视着那杯中的金色茶汤:“昨天晚上她主动打电话给我,要和我交割清楚,还我送她的一样定情信物。”

“那雷先生怎么说?”

“我没有说话的机会。”

“原来如此。”刘副经理摇头晃脑,“那要看这个女人对雷先生来说,是汉上游女、巫山神女、蒹葭佳人,还是窈窕淑女了。”

“怎么讲?”

“若是汉上游女,缥缈不定,‘不可求思’。”刘副经理道,“当然,雷先生的这位女性朋友既然一开始接受过您的追求,那就不属于汉上游女了。”

“请继续。”

“若是巫山神女,那就很简单。”刘副经理露出一个暧昧的笑容,“‘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不费吹灰之力,我就可以帮雷先生办到。”

雷再晖笑着望向刘副经理,轻轻地摇一摇头。

刘副经理继续口若悬河:“若是蒹葭佳人呢,‘溯游从之’,雷先生享受的是一个追求的过程,现在也是为了她不受追而懊恼。这个我动动脑子,也可以帮雷先生办到,再聪明再高傲的女人,爱的身外物不外乎那么几样……”

雷再晖再次摇了摇头。

“若是窈窕淑女呢——那最难办。”对于高难度的挑战,刘副经理兴致勃勃,“若是君子好逑的窈窕淑女,自然就会‘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我完全没有办法,只有雷先生自己做得到——用兵之道,攻心为上。”

“攻心?”

“不错!”刘副经理一拍大腿,“其实雷先生的困扰已经算是最轻微的一种,既然这位窈窕淑女接受过你的追求,连信物也收了,却又突然反口,只有两种可能——‘岂敢爱之,畏我父母’或者‘人之多言,亦可畏也’!一言以蔽之——畏!解决了这个‘畏’字,包你们白头偕老。”

雷再晖将茶杯放在茶几上:“原来如此,受教。”

刘副经理很是得意,将茶水续至八分:“不客气。”

他又一气说出许多解决“畏”的方法——既然是攻心为上,当然要避其锋芒,让她多回忆回忆美好时光,自己的心先软下来……狠狠说了一顿以后,两人又静静坐着,对饮完一杯茶。志得意满中,刘副经理突然想起那句“见微知著”原是出自《辨奸论》一文。

据说《辨奸论》是苏洵所写,通篇不点名批判锐意改革、不择手段的王安石,批他“囚丧面而读诗书”,“以盖世之名,而济其未形之患”——岂不是应了他的景,批他一边做阴暗事,一边掉书袋,虽然居功至伟,却是一处隐患!

原来雷再晖一开始就在暗示。可叹现在笑骂不得,还是小看了这鸳鸯眼,他年少得志,不是侥幸!

“好!很好!非常好!千金易得,知己难求。” 刘副经理顿时气泄如洪,连连苦笑,“我对于大老板来说,不过是‘好恶乱其中,利害夺其外’的存在!罢罢罢!不如倒冠落佩,泛舟五湖去!”

雷再晖知道这位刘副经理走的是歪门邪道,但也敬重他拿得起、放得下的性格。意思既已带到,他肃然起身,准备离去。

“稍等——”

那在风月场中打滚二十余载,将多少痴男怨女“送作堆”的刘副经理,突然抬起头来追问:“那位窈窕淑女,到底存在不存在?还是和《辨奸论》一样,不过是虚构出来的?”

翌日上午,雷再晖送艾玉棠和雷暖容上了去旧金山的飞机:“一下机就会有人来接你们,这是他的资料,你们的资料我也已经给他。”

艾玉棠接过,珍而重之地放入护照夹中:“好。”

经过多天的眼泪洗涤,雷暖容已经萎靡不振,眼球也有些浑浊。她紧紧地靠着母亲,一声不吭,好像傀儡一般。办完登机手续,入闸之前艾玉棠突然从随身小包内抽出一张泛旧的明信片,鼓足勇气递给雷再晖:“其实……其实老雷一直想让你回家,可是不知道寄向哪里。”

离别总令人生出无限惆怅与感伤,她说不下去了。

很简朴的明信片,由云泽邮政行,正面是一栋沐浴在晚霞下的三层小洋房,反面只写着“再晖”两字加一个冒号,仿佛雷志恒站在他面前,踌躇着:“再晖……”

提笔写下这张明信片的时候,他大概并没有想好措词,又或者明信片上的风景就已经不言而喻:“妈,暖容,保重。”

雷暖容突然一头撞过来,紧紧地抱住雷再晖。艾玉棠一惊,正要过来拉扯,雷再晖微微摇一摇头,任她贴住自己胸膛。艾玉棠只能叹息。

她抱着哥哥,足足抱了三分钟。

然后松开手,不再回头。

送完机,雷再晖即刻回到格陵国际俱乐部开始最后一天的工作。

这次的项目对于他来说并不算复杂,刘副经理已经主动提出离职,算是举重若轻地完成了最复杂的部分。剩下营运调整和事务安排,这些对事先总做好万全准备的雷再晖来说,不过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同时,俱乐部大股东见他居然能不费吹灰之力就将刘副经理劝辞,很是放心让他主导一切事务,因而也没有像上次在百家信那样,遇到突事件。

工作快结束时,雷再晖接到一个电话。

一看到手机上显示的姓名,他先是清了清喉咙,然后愉悦地接起来:“有初。”

“你是故意的吧?”那头传来一个压抑着怒气的声音,“我已经在宾馆等你一天了。”

“我今天送她们上飞机,然后还有一堆工作要做。”雷再晖故意认真解释,“我对待工作的态度,你应该很清楚才对。”

钟有初先是不做声,然后恨恨道:“那你应该告诉我你没空。”

“是啊——你给我机会说话了吗?是谁打电话来说了一通,然后就挂掉了?”

钟有初哑口无言。

确实是她打电话给雷再晖宣告她要来格陵,把琉璃地球还给他,大家一刀两断——并没有给他询问辩解的机会。来格陵前她已经做好万全准备,想好大把说辞,所有可能的状况都考虑过,就是没有想过雷再晖会不在。

“对不起,按照规定,我们不可以替客人寄存贵重物品。”大堂领班拒绝保存她留下给雷再晖的琉璃,“不过雷先生交代过,如果有一位钟小姐找他,就请她到房间里去等。”

她大可以把琉璃放下就走,但她没有,她想着是否要给他解释一下为什么只剩下琉璃了。

这一等就不知时日了,她在那间熟悉无比的商务套房里待得越久,心就越柔软。

他们曾经在这里同住了不短的一段时间。看到主床,她想起重逢时雷再晖那么累,竟和衣睡着:看到洗手池,想起他叹气,他弹她水珠;看到沙,想起他贴着额头,紧紧抱着自己,不许离开;看到客床,想起烧时他照顾她,喂她吃橘子,她甚至对着送来的午饭——姜汁通心粉了半天呆。

在这个充满了回忆的房间里,她脑海中一遍一遍地放映着相处时的一点一滴——他是伴着她成长、独一无二的无脸人;他说他们之间的距离不超过八个小时;是因为他,她才现自己并不是失去了爱的本领。她从未这样全心全意、一心一意地爱恋着一个人……等她现墙上挂钟已不知不觉走过了八个小时,开始满腹疑虑,继而惊觉自己上当时,已经晚矣——这个雷再晖,不过是以逸待劳,让她坚决的态度先行软化!

钟有初头一次觉雷再晖竟然还有这样攻心的一面,可怕,却又散着致命的吸引力。

“午饭还满意吗?”雷再晖又柔声问她,“再过半个小时,我真的就回来了,等我一起吃晚饭,好吗?”

她可不能再待在这里了,再待下去,就要不战而退:“你接了哪里的工作?”

“格陵国际俱乐部。”

电话那头霎时失去了一切声音。

这是一份更强烈更久远的回忆,蛰伏在钟有初心底,如今临近惊蛰,它开始蠢蠢欲动。这份回忆之强大,可以摧毁一切。

“你在那里等着吧,我过来。”说完,钟有初就挂了电话。

不过离开了短短几天,雷再晖也十分想念钟有初。在这种想念中,她并不真实,但她的那双眼睛,那把声音又真真切切,满满地蕴涵着令他心动的所有。

他并不觉得钟有初真的会离开他,她命中注定要成为他的另一半,令他不再苍白,不再残缺。一个执著的男人,分不出心思来患得患失,他相信不论是父母还是人言,他都能带着她战胜那份畏惧。

但是这一次他确实不知道为什么她会在听到“格陵国际俱乐部”这个名字时有那么大反应,是否在雷暖容对他絮絮抹黑钟有初的过去时,也应该听两句呢?他毕竟对钟有初的过去了解得太少,而那才是她的心结所在……不知不觉,他已经走到了位于俱乐部南面的老停车场上。停车场黑黢黢的,只有寥寥几盏路灯亮着,零零散散停着几辆旅游大巴,处于半废置状态。

就在雷再晖沉思之际,前方黑影中突然闪出来一名精瘦男子:“雷先生,好兴致。”

雷再晖猛然抬头,他只是想在钟有初来之前散散心,没想到这样恍惚,竟不曾注意到身边环境,还被人盯了梢:“什么事?”

那精瘦男子十分得体:“有人视雷先生为知己,所以想从您身上拿一样东西回去做纪念。”

雷再晖不由得皱了皱眉。他知道刘副经理是破砖瓦,用《辨奸论》借古喻今,已经够抬举他了,不知为何还是躲不过他放冷箭,可见此人心胸实在狭小:“在这里?”他还没有离开格陵国际俱乐部的范围,胆子也真够大了。

“这里已经不再是他的地盘。”况且他正在陪最后一名贵客娱乐,大可以撇得一干二净。精瘦男子望着雷再晖,突然赞道,“听说雷先生建议将这里扩建出五层高的独立新楼,专门用于接待政界人士,这才是艺高人胆大。”

雷再晖没有接话,直接问道:“他想要什么?”

精瘦男子带着一点儿惭愧,仿佛说出来的并不是什么贵重东西:“一截小指。”

雷再晖心内一沉,面上仍笑着:“那就不好办了。”

“好办,在这里出点儿意外很正常。”

“不是——身体肤,受之父母,我十分爱惜。”

雷再晖一边说,一边缓缓将外套脱下来,猛地朝精瘦男子扔去,转身立奔。

精瘦男子见雷再晖风度翩翩,听他口气坚决,兼之脱下外套,料要和他单打独斗一场。

自己手上有刀,但不知道对方实力,所以已经作好恶斗准备,哪想到他真是太爱惜身体肤,走为上计——就这么几个念头跳跃之间,雷再晖的身影已消失在转角处。

他顿时郁闷之极,一言不追了上去。

格陵国际俱乐部由保守的包氏家族主持。

包氏家族素以作风稳健闻名商场,即使曾两次受到股市狙击,也一直保持俱乐部的风格与布置不变,与格陵建市之初一模一样。

就连为钟有初拉开玻璃大门的门童,身上仍穿着十年前的全白制服。

她以为自己绝不会再有胆量走进这里,可是她不由自主地,踏出了那一步,走进了大堂。

罗马式的雕花柱错落地立在大堂中,巧妙的布局使得视线并没有受到一丝阻挡,一眼便望得见足有二十尺长的前台,高挂其上的各地时钟,滴滴答答地走着,一走便是十年。

不,她并没有窒息、恐惧等一系列可怕的反应,十年的时间足以在她的心上锻出厚厚一层保护壳,若要伤害她,必须自内而外。

在休息区里,她打电话给雷再晖,他却连续按掉了两次。钟有初呆坐了一会儿,走进洗手间狠狠地洗了一个脸,在见面前把今天怀念的难舍的都洗掉。

也许他正在忙,忙着分大信封。

然后她也要一个大信封给他。

她抬起水淋淋的脸来,却意外地在镜子里看到两张有三分相似的鹅蛋脸。

那鹅蛋脸上也是一对眼角上掠的丹凤眼,额头饱满,鼻管挺直,瞳仁乌黑,嘴唇鲜红。

那个女孩子拿着一管唇彩正要对镜补妆,显然也是惊着了,转过脸来——她戴着一副黑色美瞳,更显得眼睛很大很亮。

这是一件非常奇妙的事情,两人都以为自己在看着一面穿越了时空的镜子。这边是正当青春,穿着一件俏皮兔毛短褛,过膝长靴,少女时期的钟晴;那边是年岁渐长,穿着墨绿色大衣,麂皮靴子,返璞归真的钟有初。

那个女孩子迅速眯起了眼睛:“哎呀,你长得也很像钟晴呢——我是不是在某个节目中见过你?你也模仿钟晴,第一轮就被淘汰了,是了是了,就是你!还记得我吗?我得了一等奖!我们还说过话呢,你最近好吗?”

钟有初处在一种异样的熟悉感中,没想费力反驳——她何时去模仿过自己——顺着她的话接下去:“我挺好。”

她把唇膏递过来:“我试过很多种,只有这种最接近钟晴的嘴唇颜色,你要不要试一下?”

钟有初谢绝了,迟疑一下,她问:“你是演员?”

“嗯。”她有点儿惊讶,“你不太看电视吧?现在大家都封我做‘小钟晴’呢。”

钟有初真是离开这个圈子太久了:“其实你长得也有自己的特点,不需要模仿她。”

“现在没有噱头怎么能抓人眼球儿呢?”“小钟晴”撅了撅嘴,“现在模仿杭相宜的更多,走我这路线的很少。”

不知为何钟有初渐渐有了一股不由自主的亲切感:“你今年多大了?”

“小钟晴”叫她猜,钟有初哪里猜得到她那张抹了太多化妆品的脸到底是多大年纪,最后她才自己揭晓:“刚过完十八岁的生日。”

“工作多吗?累吗?”

“多呀!累死了!天天都有通告,马上电视台还要筹拍电视剧——他们打算重拍钟晴的巅峰之作《荒野孤雏》。”她问钟有初,“你说,女主角舍我其谁?”

钟有初笑着表示同意:“当然,我一定支持你。工作之余,你一定要保重身体,一定要睡好觉,文化课也不要落下,一定要参加联考……”

“小钟晴”听钟有初啰唆出这样多细节来,觉得很窝心,于是非要拉着她去贵宾室坐坐——她原是在这里等人,年轻人坐不住,已经有些无聊,正好有个人陪着聊聊天:“我在等人,不知道为什么还没有来。”

钟有初不知为何心猛一跳,仔细地在灯光下看着她的脸:“你在等谁呢?男朋友吗?”

“不是,”“小钟晴”猛摇头,“我们早分手了,我现在以事业为重。”

她附耳对钟有初神秘道:“我昨天在这里录节目,有位经理偷偷给了我一张名片,他透露给我一个信息——”

钟有初已经觉得不对头:“什么信息?”

“小钟晴”先是不说,可是又藏不住话,兼之钟有初又不像有威胁性,于是细细告诉她事情缘由。

格陵最大副食品供应商甜蜜补给即将举办周年庆典,要召集从前所有代言过的明星一起来拍一辑神秘广告,但是曾为其代言五年的钟晴已经拒绝了。

钟有初仿佛在听别人的事情一样:“有这种事情?”

“小钟晴”狡黠一笑:“我就对他说我其实是钟晴的远房表妹,钟晴现在长胖了三十磅,所以不愿意出镜。”

瞬间加重三十磅的钟有初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她为了获得一个角色,说过多少谎?终有一天这谎言也落到她头上。

“那位经理替我约了甜蜜补给的融资方,先接触一下。”“小钟晴”眨眨眼睛,“你看我化一化妆,像不像二十八九岁的钟晴呢?”

别人化妆都是为了减龄,她却硬要去模仿一个比她大十岁的女人!钟有初看了看表,已经快八点:“你的经纪人约在电视台的吧?经纪人不跟你来,至少该派个助理或者宣传啊。”

“小钟晴”不解地望着钟有初:“我没有告诉他们呀!”

她还是第一次被人扯皮条,根本没往深处想。刘副经理抓住她想红的心理,故意抛给她一个诱饵,她又要护着这诱饵不让竞争者晓得,剩下的心思就全想着刘副经理轻轻松松说出来的那句话——如果真的接到这支重磅广告,就不需要再做电视台的签约艺人,而可以出来找独立工作室了。

“我……”钟有初手机响了,她并没有看,“我觉得,你还是给经纪人打个电话比较好。”

“有这个必要吗?”“小钟晴”皱眉道,“我已经十八岁了,可以自己拿主意。”

“但是……你等一下,不要走开。”手机响个不停,钟有初急道,“我接个电话,马上回来。”

电话一接起来,立刻传来雷再晖的声音:“你在哪里?”

“我在一楼大堂的贵宾室。”她听见雷再晖有点儿喘:“你怎么了?”

“没什么。”雷再晖其实就在距她不远处,遥遥望着她接电话的侧影,“突事件,有点儿累。”

那精瘦男子果然不好相与,如影子般紧追其后,雷再晖很是费了一点儿心思才将他甩掉。聪明人还不至于会在人多的地方下手,只是不知道他是否仍潜伏于某处,以刘副经理的性格恐怕不会那么容易罢休。雷再晖不想在事情解决之前把钟有初也卷进来,更怕吓着她——这毕竟比“小李飞刀”事件严重得多。

钟有初哪里知道刚才在停车场多么惊心动魄,已经不耐烦:“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要去收一笔突事件处理费。”雷再晖说,“有初,在原地等我。”

他挂了电话。钟有初转身回到座位上——“小钟晴”却已经不见了!

早在钟有初通电话的时候,“小钟晴”被悄然出现的刘副经理拍了一下肩膀:“嘘——跟我来吧。”

他语气暧昧,她满心雀跃,乖乖地跟上去,竟然丝毫不觉自己落下了唇彩。

两人乘电梯上了灰黑色调的五楼,一直往南翼走去。

“小钟晴”突然停下脚步:“咦……难道不是去办公室?”她扭着手,站在走廊中央,有些迟疑:“我们去哪里?”

闻听此言,刘副经理不禁腹诽——看起来玲珑剔透的美人儿,怎么突然扭捏起来?

“小姑娘,你看看现在几点?你今晚要见的这位贵人非常忙,如果你想和他谈公事,那就等预约吧。”

“小钟晴”踌躇着,不进也不退:“我……我想打个电话。”

刘副经理看着她,并不勉强,风度仍在:“请便。”

他今夜也有心事,故而只想成人之美,不想乘人之危,但十有九个女孩子到了这一步,是不会不走下去的。她拿出手机,突然眼波一转:“你不会骗我吧?”

刘副经理开始觉得好笑了,他随手画了一个圈:“如果你知道入住此地的八名贵客都是何方神圣,你就不会问这么幼稚的问题了。”

“小钟晴”终于仔细打量起这层楼的格局与装潢。从漫天铺地的奢靡毛毯,到落地花樽中的娇艳海棠,全部装入她那双眼角上掠的丹凤眼中,塞得满满当当。

刘副经理也不催促,自行将房门打开,里面透出幽暗的氛围,随后,他做了个请的手势。

她真的一步一步走了进去。

房门在她身后被关上,挂上“请勿打扰”的牌子。

刘副经理摸了一下那张纸牌——格陵国际俱乐部一直以来只向一家德国的酒店用品供应商采购,就连这纸牌,也一直没有换过式样。

在这里服务了那么多年,他也养成了念旧的性格。

现在要走了,他愈怀念当年为司徒诚等贵宾服务的情景——美酒、珠宝、月色,还有佳人。

他深深厌恶那位阎姓经纪,败坏风月场上的规矩。

他不无惆怅地,长叹了一口气——他的时代,就这样落幕了。

“小钟晴”从光亮的走廊走进幽暗的房间里,眼睛适应了几秒,才能看清周围的环境。

她慢慢地穿过玄关,走到会客厅来,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串熠熠生辉的钻石项链,式样简单,落落大方。

项链执在一只清瘦的手里,那只手又笼在房间唯一的光源——?一盏幽暗的落地灯中,故而她一眼便看到了。

“小钟晴”虽没有见过什么奇珍异宝,但看看那只手,再看看项链,便觉得能被这只手拿起来的,断然不会是假货——有时候,女孩子凭直觉下的结论总是很准确。

那人并没有现房间里已经进来了第二个人,只是看着刘副经理替他精心准备的礼物,冷笑了一声。

这笑声带着一丝嘲讽,又带着一丝轻蔑。“小钟晴”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着那串钻石项链。灯下摆放着一张小小茶几,上面放着一个半闭的饰盒,一瓶打开的红酒,两只酒杯。

项链被随意地扔回饰盒,没有扔准,又或者是太滑,便忽忽流淌下去了。

“小钟晴”呀了一声,这才抬起头来,完完整整地看清了那个人站着的背影。

她想自己要见的人一定高居权位,高居权位的人一定上了年纪,上了年纪的男人多半猥琐——但没有想到这个穿着针织毛衫的背影竟然如此修长,有猿臂蜂腰之态。

那人也转过身来,微微抬高了那把清冷的声音:“谁?”

那盏落地灯仅及他的胸膛那么高,灯光所照之处,只能看到他的毛衫是竖条纹彩虹色,而他的脸仍隐没于黑暗中。

“我……”

他将手搭在落地灯的灯罩上,微微掀一掀,灯光朝她射来。

虽然灯光不强,“小钟晴”仍不自觉地举手遮了遮眼睛。

她本能地觉得这样做,会受到疼惜。那个男人的目光一直锁定在她脸上,又打量她周身——但这目光并不似那些同岁的少年一般充满掠夺性,而是抱着一种成熟的心态在鉴赏。

灯光转了个方向,她放下手,觉他已经坐下。

现在她可以看清楚他的模样了——一张清秀窄脸,细长双眼,眼角的笑纹密且深,虽有风霜气息,仍不失魅力。

她开始两颊烧,一颗心怦怦直跳,觉得这真是个不可思议的夜晚。

他悠然坐于灯下,并没有说话的意思,仍在细细端详她,然后笑了一笑。

只是昨日多看了一眼,心中尚有涟漪未平,今夜就送到这里来了——刘副经理已经识情知趣到了这种地步,竟令闻柏桢意外之余不忍动怒,警惕之余不忍苛责。

“小钟晴”觉他笑时会先略低一低头,唇角只微微一挑,仿佛整个世界都在他的掌握之中,哪怕一两处跳脱,也翻不出他的五指山——说不出的令人心折。

“我……”

一出声,那儒雅男人便制止了她,声音温和又不失威严:“不要说话,也不要动,让我看看你。”

她无法拒绝,只能乖乖站着,一动不动。她有自信能做到钟晴的七八分相似,又是在这样昏暗的灯光下,他看到的必定是足以乱真的钟晴。

大概伫了五六分钟,脚踝开始酸,她不由得轻轻挪动了一下。

他从沉思中惊醒,指了指茶几边的另一张沙:“过来,坐在这里。”

“小钟晴”乖乖地走过去,款款坐下,双膝并拢,双手交叠。

摆出钟晴式的经典姿势之后,她才抬眼望向他的侧脸,不由得心里一惊——他虽然年纪大,但也不至于到了鬓染白的地步吧?

闻柏桢也在观察她柔顺乖巧的一举一动,突然感慨了一句:“你很听教。”

“小钟晴”毕竟阅历浅,只以为他在称赞,没有品出话底那份若有似无的苍凉。见他又陷入沉思,她乖巧地弯下腰,将项链从地毯上捡起来,放回饰盒里。

“喜欢?”他问,语气怜而不慈,恰到好处。

他一开始是不要她说话的。“小钟晴”隐隐觉得,一旦开口,便会惊破他们之间的某种联系。

垂着眼帘,她轻轻点了点头。

闻柏桢起身,倒上一杯红酒,踱到窗边去,留给她足够时间和空间去欣赏把玩。

可她却克制住了自己,将手自饰盒上拿开了。

“不想要?那你想要什么?”闻柏桢站在窗边,溶溶月色下,轻声怜问她的背影,“只要你想得到。”

他说得云淡风轻,却有目空一切的气势。大概连夜空中的星星也能为她摘来,更不用提她想要的俗世之物。

“小钟晴”欢喜之余为难了,说话也不是,不说也不是——灵机一动,她转过身来,倚着沙背,对他送去眼波,弯起一边嘴角,甜甜一笑。

这个妩媚的举动,深深地打动了他:“到我这里来。”

她本来不相信会有少女心甘情愿献身给老头子,现在完全理解。他们所拥有的金钱、权力、气质和风度,正是在年龄渐长的过程中形成的,不自觉地散着魅力,滋养着少女的欲望。

“小钟晴”已经完全被这个鬓染白的清秀男人给迷住,她甚至不在乎他的姓名,不在乎他的承诺,只要他说出来的话,句句都是圣旨,要乖乖遵循。

他们在这场绯色游戏中,都扮演着恰如其分的角色——他是需要掌握绝对主动权的男人,而她是一个乖巧柔顺的“钟晴”。

月光下,他的手放在她的后脖颈上轻轻摩挲,她垂下头去——没有人注意到过,这才是她最像钟晴的一部分,晶莹剔透,如玉雕成。

从他俯身抬起她的下巴开始,翩翩的风度一直不变。他的手很规矩,只是轻轻托着她微微颤的身躯。他唇舌温热,齿颊间没有腐朽的气息,技巧更是那些毛头小子所不能比的。

闻柏桢没有强迫她一丝一毫,但关于这个吻的所有一切,都是他在主导,她在顺从。

这个收放自如却又深沉热烈的吻让“小钟晴”彻底沦陷。她心知肚明,他一定有过很多女人,仍能待她如瑰宝一般,可见她是不同的。

只是这一点不同在哪里——她已经为突如其来的迷恋蒙蔽了双眼。

她的口红沾了一点在他的唇角,暧昧的印迹,他轻轻地用拇指擦去。这个动作带着一点淫邪,偏他又轻笑,赞了一句:“好颜色。”

这个笑已经有些冷,有些疏离,有些看破了的味道,可是“小钟晴”只顾着害羞,并没有听出来。

闻柏桢又坐下喝了几杯。他倒酒的手势很克制,但喝得很快,“小钟晴”终于现他原来有心事,否则不会无缘无故这样灌自己。

这样喝下去,男人身上邪恶的那一面就会全出来了,她想,希冀又隐隐有些害怕。

他肯定知道她想要什么,但他又想要她的什么呢?

他固然什么都可以给她,但她又能拿什么去换呢?

她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闻柏桢指了个方向:“你用客厅的洗手间。”

“如果再来一次恶意收购,损失的不仅仅是俱乐部,包氏也会严重受挫。”

“的确,在前两次反狙击中,包氏交的学费已经足够。”

“格陵低空解禁已经十二年,可是直到我回国,俱乐部才有直升机坪——可见多么顽固保守。”

“你已经踏出了改革的第一步,好的开始是成功的一半。”

“老同学,真的不愿意留下来帮我?”

雷再晖笑着回答:“我不会走远,欢迎你随时来访。”

专用电梯在一楼停下,雷再晖与包谨伦两人一边交谈,一边往贵宾室走去,此时贵宾室里却爆出一声娇叱:“还不快去替我找找!”

那女声清灵悦耳之余带了一层薄怒,增一分则太骄,减一分则太媚,多一分成了颐指气使,少一分便色厉内荏,说不出的无匹韵味,叫人听了一丝火也不出,反怪自己没能多生出几条腿来替她效力。

包谨伦光是听见这八个字已经心下一震,急切想知道她丢了什么,再走近一看,好家伙,不仅其他客人纷纷观望,还有四五名服务生垂手恭立,围侍着一位端坐的美人。

美人穿着打扮并不突出,一张鹅蛋脸却是会光一般,凤眼顾盼之间有夺人气势。包谨伦在脑中将见过的大家千金、影视红星全排查了一遍,仍是不得要领。

雷再晖先是一愣,继而笑着走向那端坐的美人:“有初,谁惹你生气了?”

钟有初一看是雷再晖来了,即刻抽离,敛去慑人光芒,把摊牌一事先放到一边,对他淡淡一笑:“他们推三阻四,我只好吓吓他们。你的事办完了?”

她问得十分亲切熨帖,半分骄纵也无。包谨伦几乎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看她收尽风华后的模样,不过是个俏丽的美人罢了,又或者她方才只是演戏——但演戏哪能演得那样逼真,杭相宜也要逊色三分。

“生了什么事?”包谨伦随手点了个服务生来问,“客人丢了什么?”

那服务生一见到是包先生,三魂回来两个半,无力苦笑:“包先生!自我在这里工作,从来只有客人找口红,没有口红找客人的,我即使有满身的眼睛,也看不到啊。”

包谨伦知道他说的不是真话,在贵宾厅做事,哪个不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但也不便于为难自家员工,便叫他们都散开:“再晖,这位是?”

方才包谨伦见到雷再晖,才知道老刘这次竟做得这样过火,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不妥善处理恐怕后患无穷。

与雷再晖四载同窗,包谨伦知道他向来自持身份,对于麻烦的态度是能避则避,绝不主动激化矛盾,当下决定送老同学离开,打电话给控制室做升空准备,一个小时之内可以在香港降落。

雷再晖却说要接一个人一起走,而且也不去那么远,就去云泽卫星城。

看来这位就是他要接的人了。包谨伦总觉得她面熟,但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心想,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一见如故?

雷再晖简单介绍了一番,钟有初便将手心摊开给包谨伦看,语气坚决:“包先生,我要找这支口红的主人,她是……唉,她是我的远房表妹,我接了个电话,她就不见了。”

包谨伦接过口红,颜色艳丽,次等价位,还有蜜粉残留,一看便是年轻女孩子的用品,恐怕不是能够在这里消费的人士,他心里隐隐猜到了两三分。

“你没有她的电话号码,还是打不通?”

“我联系不上她。”

“钟小姐,恕我冒昧,你总得讲讲来龙去脉。”

钟有初咬了咬嘴唇,隐晦着才说了个开头,包谨伦和雷再晖已经明白了。

包谨伦心底暗骂一句——这个老刘!一手剁小指,一手扯皮条,真是好事多为。雷再晖看了看表,想起刘副经理说过的话,只怕这个女孩子现在已经是某人的巫山神女了。

沉默比言语更有力,钟有初立刻道:“我本来觉得没有希望,既然遇到包先生……”

“暂停,暂停,你可千万不要说话。”包谨伦赶紧做了个制止的手势,不看她,只提醒若有所思的老同学,“再晖,别忘了你现在也很麻烦,这种事情应该是他的最后一次,但不会是这个圈子的最后一次,你我就是想管,也管不了,管不完。”

以包谨伦的性格来讲,虽不至于疾恶如仇,但也鲜少坐视不理,甚至有时候他还很喜欢仗义出手,但他太了解刘副经理的性格,这最后一位恩客恐怕来头不小,他并不希望雷再晖去以卵击石,当然也不希望俱乐部受到任何冲击。

雷再晖想了一会儿,柔声问钟有初:“她真是你远房表妹?”

钟有初知道他一对鸳鸯眼能看穿自己,故而真心答道:“不,我和她只是萍水相逢,但她还那么年轻,只有十八岁!”

十八岁又如何?包谨伦正要劝说两句,雷再晖已拨了拨她额前的刘海,仿佛不过是答应她去吃饭一般,轻松道:“我知道了,好,我们一起去替天行道。”

包谨伦绝不相信这样荒诞不经的话会出自一向沉静稳重的雷再晖之口——就为了博取红颜一个感激的眼神,一抹安心的微笑,还没有完全脱离麻烦的他,又要去自找麻烦?

定一定神,包谨伦决定不再劝。

“我去做起飞准备,停机坪见。”

他起身离开前,对雷再晖伸出五根手指,晃了一晃。

“小钟晴”将包里所有的东西都倾在洗手台上,可就是找不到那支“好颜色”的口红。

难道是落在贵宾室了?她思来想去,还是决定下楼找找。

她轻轻将门打开一条缝儿——客厅里漆黑一片,倒是卧室里透出隐隐的光。

蹑手蹑脚溜出走廊,她来到了电梯前。

连按几下没有反应,她才现按键下方还有一块感应区,但不知道用处。

格陵国际俱乐部的五楼专为非常注重隐私的贵客准备,一直以来采用的是“一卡一停”出入模式,除电梯之外,就连安全通道也需要刷卡通行。

十年前,阎经纪带钟晴坐电梯,开关门都刷了卡;十年后,刘副经理带“小钟晴”坐电梯,也刷了卡,但他手势太纯熟,“小钟晴”几乎没有看清,故而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被困在这一层。百思不得其解,就在她即将放弃的时候,电梯竟在这一层停下。

雷再晖刷卡开门,钟有初一眼看见“小钟晴”一脸沮丧地站在电梯前,不由得转悲为喜,将她拉进电梯:“快来。”

咦,是她在洗手间碰到的那位姐姐,她拉她做什么?她抱她做什么?她眼湿湿脸白白做什么?咦,她手上的口红不就是那支“好颜色”吗?

“小钟晴”不及多想,一把夺过来,敏捷地钻出正徐徐关闭的电梯。钟有初被她拉了一个趔趄,雷再晖立刻替她撑住电梯门。

抢口红的动作落在雷再晖眼内已经说明一切——她根本是心甘情愿——但有初根本不放心,根本不忍心,根本不甘心。她当初自李欢刀下救出何蓉是在情在理,但为什么非要管这个自愿毁掉人生的女孩子?

钟有初怔了两秒,不明白“小钟晴”为什么往回跑,第一反应是追上去捉住她的手腕:“不要犯傻。”

“你说什么犯傻!”“小钟晴”有些恼怒了,一把甩开她,四面望望,总觉得那八个房间中随时会走出一两个人来看笑话,于是压低了声音,咬牙切齿,“你知道我要做什么?你怎么知道是犯傻?你做过啊?你做过凭什么不许别人犯傻?”

钟有初被她反问得浑身一僵。这时她才看出来,“小钟晴”的头有些乱,口红蹭掉了一半,双颊潮红,眼神迷蒙——原来她不是逃了出来,是要去拿这支口红,也许正是为了取悦那个男人。她不知道那个男人用什么来笼络了这个女孩子,也许不像当年那样,急急许下金钱、珠宝、权利、地位,不上钩便硬来——现在他们的手段大概也高明了许多。

但这个女孩子根本不会知道自己将失去什么!

“小钟晴”看钟有初被驳得哑口无言,不耐烦地翻了她一眼,正要回房去——“他们这个圈子是相通的,做过一次这种事情,以后就会有更多人要求你这样做——甚至是你正当应得的东西,也必须用身体来换……他们都会很乐意逼迫你,威胁你……如果你不愿意,前途就都没有了。”

“小钟晴”听她的声音这样悲凉,不由得心中一紧,但想到那鬓染白的男人,她狠起心肠一赌到底:“只要我听话,他会善待我的!”

钟有初痛苦得几乎晕厥,朝后踉跄了几步,扶住墙:“就算他善待你,也不会尊重你,你若是没有了尊严……”

“别对我讲大道理!”“小钟晴”推开房门,看见客厅的落地灯亮了,有人影在移动,心里直打鼓,怕是已经惊动了他,便狠狠推了钟有初一把,“你快走!”

“小钟晴”已经鬼迷心窍,闪身入房。仍不愿放弃说服她的钟有初情急之中突然大脑一片空白,只晓得伸手过去抓住门框。与此同时,“小钟晴”压上全身的重量去关门——一声钝响之后,意料之中的钻心疼痛并没有从钟有初的指尖上传来。

那门只差一点点便夹到她,危急时刻雷再晖根本什么也没想,立刻出手替她挡住了这一劫。他口口声声说身体肤受之父母,十分爱惜,但这一冲动,代价却是整个右手的手背严重擦伤,皮肉翻裂,渗出血来。

“小钟晴”一见夹伤了人,吓得尖叫:“啊!我不是故意的!”

钟有初也心疼到彻底清醒:“再晖!”

犯傻的根本不是“小钟晴”。她拾到口红,一路追上来,苦口婆心,犯贱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最终令心爱的人受伤。

若是钟有初,一定明哲保身,放弃游说,管她将来死活!可是刚才的她——身体里的钟晴复苏了,不愿眼睁睁地看着另一个自己居然是心甘情愿地走上这条路!

“我没事。”他反过来安慰她。他不觉得手疼,只觉得心疼——她到底受了多少苦,才会这样字字血泪?

钟有初眼眶通红,不停地摇头,不停地抱歉:“不管了,我再也不管了。痛不痛?”

也许是上天还嫌对她的试炼不够残忍,非要为她的犯贱加注一笔。

“太吵了。”穿着浴衣的闻柏桢出现在门口,“谁……”

酒杯骤然落地,酒液蜿蜒,一如鲜血。

“小钟晴”知道自己闯了祸,立刻躲到他身后去:“我……不是……她疯了……”

所有醉意都消失,所有绮思都退散。当闻柏桢看到钟有初竟如此神奇地出现在门口,当他决定要和“小钟晴”上床,当他知道自己的世界将毁灭的时候,就不应该回头,一回头就变成了耻辱的盐柱。盐柱看见钟有初一直将那男人的右手捧着;盐柱听见钟有初梦游般地对那男人说:“咦?我好像认识他,我想走近看一看,没关系,我真的好像认识他。”

她的语调是平静的,无波的,她离他越来越近,而他能看,能听,就是不能动,不能说。

钟有初疑惑地将目光细细地投向了她曾经无比熟悉的脸庞、眉眼。

不是,这不可能是闻柏桢!他明明是一身正气的人,率直、傲气,有铮铮风骨,钟晴不断献媚求欢,他都嗤之以鼻。

可这就是闻柏桢!他眼角的笑纹,鬓边的白,钟有初数月前还见过他,相谈甚欢,没有隔阂,没有芥蒂。

难怪“小钟晴”一见倾心,自荐枕席——她怎么能怪她呢?她不也曾经对他一见倾心?那时候只不过他不要她而已。

也许时间和阅历令人圆滑,令人世故,但怎样也不该令他变成玩弄少女的恩客——和他父亲如出一辙,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如果连闻柏桢都变得不再正直,生命对她所有的残酷,就太可悲了!

钟有初惊恐地现自己失去了视力,眼前一片模糊。一揉眼睛,手指湿湿的,原来是眼泪顺着麻木的脸颊汹涌地流了下来。

怎么会呢?她真的一点儿也不心酸,一点儿也不痛苦,只是不懂——她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顿悟。

“这算什么呢?”她轻声细语地问。

问他话的是钟晴,不是钟有初,是喜欢闻柏桢的钟晴,不是放弃闻柏桢的钟有初。他知道答案,他从来都知道答案,但紧接着他就听见钟晴自己回答自己——答案之可怖,令他心神俱裂。

“哦,这就是所谓的‘虫生虫’啊。”

他曾教过钟有初基本遗传学,别的她没有听进去,教到了“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来会打洞”的时候,她便傻笑个不停。

“我们那里的说法是‘龙生龙,虫生虫’。”她突然涨红了脸,将脸枕在一对臂弯中,只露出一对含笑带怯的眼睛,“闻柏桢,你是龙哦——我们会生出什么样的小孩子呢?”

停机坪上,围界灯、泛光照明灯齐齐开启,照得夜如白昼,但又并不过于耀眼。

雷鸟贰已经准备就绪,两三名勤务正在做最后的升空排查。包谨伦正在沉思,客人已经到了。

一个鲜血淋漓,一个清泪两行。

这副惨态甚至吓住了为他们开门的服务生。那服务生长得精精瘦瘦,看到雷再晖手背上的可怕伤口,百思不得其解——他不是曾经溜得那样快?现在却丝毫没有现危险就在身边,他的全副心思都在担心那位不停流着眼泪的女孩子。

此情此景——令人不忍动粗,况且他也不能肯定自己如果出手,会不会伤害到其他人。

服务生退出去,掩上门,将制服脱下,叠好,放于地上。

包谨伦只有一条口袋巾,不知该给老同学包扎伤口,还是给美人擦眼泪:“……该走了,降落后,云泽稀土会派车接你们去目的地。”

“谢谢。”她虽在哭,声音却很平稳,抽走包谨伦手中的口袋巾,替雷再晖简单包扎好。整个包扎过程中,眼泪仍不断簌簌地落在手帕上。

她的哭不是号啕,不是哀啼,而是默泣,令雷再晖心底也生出巨大悲恸,在电梯里已经再三请求:“有初,不要哭。”

不是,不是她在哭,是钟晴在流泪。钟晴真是冲动又脆弱啊,不就是她深爱过的那个男人变了吗?何必哭得这样伤心?嚼一片口香糖,吐掉,不就完了吗?

“有初,不是我要责备你——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不在,如果是恶人,如果他要伤害你们两个,你怎么办?”

也许,只是也许。

她也会说母亲说过的那句话。

她还是个小孩子,她懂什么呢?一点意思也没有,对不对?

雷鸟贰的引擎出震耳的轰鸣声,旋翼卷起下行气流,载着他们离去。

“妈妈,直升机。”卫彻丽跪在床边,指着窗外的夜空,“它要飞去哪里呢?”

蔡娓娓正在网上和昔日同学安排明天出游的行程:“不知道,不要靠在窗边。”

卫彻丽枕着肉肉的胳膊,出神地凝视着。直升机越飞越远,终于只剩下一个黑点。

“妈妈,它要飞去月亮上面了。”

“好的。不要靠在窗边。”

有人敲门。卫彻丽看着妈妈起身去开门:“柏桢——”

啊,是闻叔叔来了。卫彻丽高兴地翻下床跑过去,又听见妈妈在问:“你怎么了?”

小小的卫彻丽掌握的中文词太少了,她不知道如何去形容闻叔叔脸上的表情。小小的她只能乱猜——他一定是哪里很疼,又或者生病了。

“娓娓,我爱她,我一直爱着她,我从来爱着她。”

啊,你终于低头了,蔡娓娓垂下迎接他的双臂。

柏桢,你隐藏得那么深,你斯文有礼,从不勉强别人半分,但心里也绝不肯为人掣肘一分半毫,样样都要自己掌控。

无论工作,还是感情。

那么多女孩子像蔡娓娓一样,过五关斩六将,捉对厮杀,来到你面前——但主动权依然在你手中,由你来挑选胜利者。

第一次见面,一见倾心的不仅仅是钟晴,否则矜贵如你,不会赔上时间与她挣扎纠缠。

她无赖,她任性,她撒谎成癖,你还是陪了她整整一个青春期。不不不,青春期的那段时间还不够,你还要继续留在百家信四年,看着她,守着她,怕她又受到伤害。

你明明被她吸引,只因为她主动爱你,追你,你便拒不接受。

你宁可施与,绝不被动;你害怕一旦得到,终将失去。

因为得到的一时快乐,抵不过失去的永恒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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