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绑架
顾晓生日这天,已经做好了顾桦林来派人接他的准备。
可他没料到自己会被扔上车就走。
他只不过是去便利店买包餐巾纸,就被两个黑衣人一左一右地架住,接着就被塞进了一辆黑色宾利。
“……”
好像是生怕顾晓跳车一样,两个黑衣人一左一右,像两个门神坐在顾晓两侧,顾晓被夹在两人之间,两条长腿只能憋屈地缩在一起,稍稍倾身就膝盖顶着胸口,他只能靠回座椅,强忍着不发火。
下车时顾晓刚想跑,又被一胳膊捞了回来,对方塞给他机票和身份证,他从宾利又被塞上了飞机。
飞机专人专座,顾晓坐在商务舱,总算能舒舒服服地伸长腿了。
既来之则安之,总归死不了。
于是顾晓遮光板一拉,要了个眼罩和毯子,表示睡了勿扰。
伴着飞机巨大的轰鸣声,顾晓平安落地。黑衣人坐的经济舱,飞机一落地就过来找人。顾晓睡饱了,也没跟人闹,神清气爽地下了飞机。
重庆飘飘洒洒地连下了五天的黄梅雨,如今终于停了,可天空依旧阴沉着,空气中的湿度高得惊人,纵使呆着不动,身上依旧黏糊得令人难受不已。
他们被一辆SUV接到了医院门口,顾晓顺从地下了车,站住不动:“顾桦林要你们把我绑过来的?”
“……”
“不说?”
“……”
顾晓撒腿就跑,黑衣人穷追不舍,在重庆的小巷里围追堵截。
差不多了。
在黑衣人碰到他的那一刻,顾晓迅速回身,抓住胳膊反拧直抵到墙,后面有人要拦,他拽住手里的人直接扔向来人,顺便又给了当胸一脚。
“顾桦林找你们的时候不知道我练过吗?”顾晓不解,看向另外完好无损的两人,又指了指头顶的摄像头,“正当防卫,我不犯法。”
“……确实是老爷子让我们来找您。”被拧胳膊又被踹的那人看上去伤得不轻,气喘吁吁地靠着别人搀扶才能站稳。
“为什么不说?”
“老爷子交代了,说不要跟您说任何不必要的废话,直接把人带过来就行。”
顾晓:“……”
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耿直的下属。
走进医院,人们看见四个黑衣壮汉纷纷避让,在看清黑衣人中间那个手无寸铁又穿着休闲的年轻人后,又不禁侧目。
顾晓对周围的议论置之不理,只关心接下来见到顾桦林该怎么应付。
VIp病房的楼层安静到几近冷清,走廊里的白炽灯照得顾晓眼睛疼,也许是楼层太高,令人觉得心绪不安。
“老爷子就在里面。”黑衣人恭恭敬敬地为顾晓推开门,停在病房门口站岗。
“胳膊不用去看看?”顾晓进去前关心了一下被他揍的那人。
“不用不用。”
“哦。”
顾晓深深吸了口气,走进病房。
病房里充斥着消毒水的味道,仪器“滴滴”地工作着,床头插着一束素百合,陪护的阿姨正靠在沙发上闭眼小憩,见顾晓来了,眼中只是闪过一丝困惑。
“刚睡下,等他醒了记得叫医生来检查,这个别忘了给他吃,一次两片。我女儿还在家等我做饭,先下班了。”
阿姨风风火火地交代完顾晓就出了门。
顾晓左手拿着被塞过来的药,右手拿着自己在北京买的抽纸,叹口气,把两样东西一起放在了床头,随后在沙发上坐下。
顾晓曾在父母葬礼上见过这位所谓的爷爷一面。
一身黑色西装,庄严又死气沉沉,拄着一根镶钻的拐杖,压迫感十足地问道:“你就是顾晓?”
那是属于上位者的睥睨与傲慢,成了顾晓少有的心理阴影。
时隔多年再次相见,顾桦林远比顾晓想象中的老。
老人单薄的一片,脸色蜡黄地躺在那里,消瘦得让顾晓不敢认这就是那个堪称他童年阴影的人。
顾晓不会替他感到悲哀,因为他们之间的关系少得可怜。他只希望顾桦林能赶紧醒过来,把事情都解决掉,然后让他回北京。
不知等了多久,久到窗外的天色由光明转向黑暗,异常华丽的云彩铺满了天空,顾桦林终于醒了。
他呆呆地看着顾晓,顾晓静静地与他对视。
“小……小昊啊……”顾桦林苍老的面容上浮现出一抹不确定,“是小昊回来了吗?”
顾晓有了片刻迟疑,顾桦林显然把他认成了他的父亲顾昊。
“我的小昊啊……你终于肯回来看看我啦?”顾桦林想起身,顾晓上前替他把床摇了起来,然后叫了医生过来。
医生做检查的时候,顾桦林非常配合,目光一直停在顾晓身上,张着嘴像是有千言万语想说,却又困惑不知道说什么。
“老爷子之前没这么配合的,这是看到孙子在身边才肯听话。”医生做完检查,笑着离开了病房。
顾晓面无表情。
“小昊啊……”顾桦林又在叫他,“这么多年,你恨我吧。”
“……”
顾晓不答。
“陈璐那丫头,你还跟她好着呢?”顾桦林又问。
顾晓这回应了:“嗯,好着。”
“好着就好,好着就好。”顾桦林望向顾晓的眼底渐渐积起雾气。
“……”
“小昊啊,回家吧。”老人低声哀求着,“爸爸错了,真的错了。”
“哪里错了?”顾晓直直地看着对方,“是后悔不让他当记者,还是后悔阻止他结婚?”
“您看清楚了,我不是顾昊,我是顾晓。”顾晓从头到尾没有改变过姿势,他只是轻轻低垂下眼收住视线,不去看顾桦林。
“您的这些话应该去跟他说,跟我说没意义,我不能替他作出任何原谅。”
但顾桦林像是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固执地继续叫着“小昊”,情绪越来越激动,顾晓察觉不对劲,连忙叫来医生。
“有些话现在不能跟老人说,他情绪不稳定,受不了刺激,这么大人了懂点事,别惹老人生气。”医生护士安抚好顾桦林,把顾晓批评了一通。
“他分不清人,把我认成了别人……”
“那就扮演好他认成的那个人,”医生说,“看这情况已经没几天了,最后的日子顺着他来吧。”
“……知道了。”
顾晓送走医生,回到刚才的位置重新坐下。
“小昊啊。”顾桦林又在唤他。
顾晓不想搭理,不说话。
但“小昊”两个字仿佛有种魔力,顾桦林越叫越起劲,顾晓怕他再这样下去又得叫医生,不得不应。
“诶。”顾桦林满意了,“小昊叫声爸爸。”
顾晓:“……”
“叫啊。”
“……爸。”
“诶。”顾桦林笑了,笑得像火车沉闷的呻吟,“顾宇顾铮生下来说的第一句话都是叫妈,只有你,你是叫‘爸爸’。”
“我当时啊,哈哈哈,乐得啊……明明都三个儿子了,可看到你还是那么高兴,比见到其他儿子都要高兴。”
“然后我就栽培你,所有好东西都先给你用,让你学钢琴,学美术,学这个学那个,再后来啊……你就再也没叫过我爸爸。”
顾晓知道他这是打开话匣子了,默不作声,从顾桦林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他父亲的人生。
“你很乖,可乖了,我从来没打你骂你,我宠着你,但还是把你和你哥哥们一样,成年了就断了你们生活费,让你们自己去打拼。我对你寄予厚望,可没想到多年之后你带回来一个野姑娘,说要和她结婚!咳咳咳……”
“结婚啊!那得慎重考虑!顾宇容不下你,顾铮又是那个德行,你要想活下去那不得和个大小姐联姻才能稳固你在集团的地位,我路都给你铺好了,你让我咳咳咳……如何是好……”
顾昊和陈璐的婚姻到现在依旧是顾桦林的心结,顾晓把目光从痛苦的老人身上移开。
顾桦林后悔的只是阻止顾昊结婚而父子决裂,从此再见面已是阴阳相隔,对于陈璐,他打心眼里还是不认可她的儿媳身份。
“那是我第一次打你,你跑了,和那个姑娘一起,我恨呐!对你说了重话,吼你,让你永远不要回来……”顾桦林老泪纵横,“你倔啊,随我,我也倔,再见面啊……”
再见面,就是白发人送黑发人了。
顾桦林哭着哭着睡着了。
黑夜渐渐吞噬了黄昏的最后一点亮光,顾晓抬头看钟,发现在南方,刚天黑就已经晚上七点了。
从他被绑架到现在,已经八个小时没有进食了。
顾晓叫黑衣人买了些面包垫垫肚子,考虑再三,还是给顾晨曦打了个电话。
“喂?”
“我在重庆。”
“……”
电话那边陷入了沉寂。
“你怎么没告诉我顾桦林已经脑子不清醒了?”顾晓打破沉默,“我想和他谈的事情压根开不了口。”
“他和你说了些什么?”顾晨曦问。
“一些往事,关于爸爸的。”
“我来接你。”
“你带不走我,”顾晓苦笑,“他把我认成了爸爸,拉着我絮絮叨叨了很久,好不容易睡下,一醒来发现我又不见了,还不得把医院掀了。”
顾晨曦叹气:“那也没办法,你不也不想在那儿待着吗,我送你回北京。不过你怎么突然来了重庆?”
“被绑过来的。”顾晓坐在窗前,俯视着重庆这座陌生的城市。
“开什么玩笑。”
“真的。”
“不跟你闹了,我还有半个小时到。”
“嗯。”
高架桥上的车流,喇叭汇织成了世俗的喧嚣,而那些属于巨大城市的纷纷扰扰都与这一间小小的病房毫不相干。
顾晓坐在19楼的窗前观察着地面,像是在欣赏一出繁华的默剧。
顾桦林清醒的时候,也是坐在摩天大楼里,俯瞰着车水马龙,描绘着顾氏蓝图吧。
生意场上杀伐果断的商人,最爱的儿子没了,孙子孙女又不认,还有一群虎视眈眈的子女在觊觎着遗产,如今只能靠各种医疗器械才能维持生命。
顾晓不想可怜顾桦林,但作为人类,他生来就具有悲悯的情怀,为不幸者哀悼,与痛苦者共情,为满怀遗憾的人感到惋惜。
纵使他讨厌这个人。
这是人性最大的弱点。
顾桦林又醒了,他似乎噩梦缠身,总是睡不安稳。
“小昊……”
顾晓转身,黑夜笼罩着他的轮廓,华丽的灯光为他的发丝镀上金边。
“不,你不是他。”纵使顾桦林已经老眼昏花看不真切,但还是在顾晓转身的那一刻,立马确认了对方并非自己一直等待的人。
“清醒了?”顾晓坐回沙发上,“我是顾昊的儿子,我叫顾晓。”
顾桦林盯着眼前的人。
太像了,难怪他会认错。
“你小时候我见过你。”
“我记得,那时候您还很健康。”
“那你记错了,我当时摔断了腿。”顾桦林敲了敲自己已经毫无知觉的两条腿,“接到你父亲死讯的时候,从会场二楼摔下来的。”
“我感到很遗憾。”
“我们的关系没到会同情对方的程度。”
顾晓心里笑了笑,这才是顾桦林,永远冷漠,永远清醒,永远不留情面。
“听说那些人去骚扰你了,我对此感到抱歉。”顾桦林谈起了正事,“如他们所说,我理想的第一继承人是你,老宅也自然要给你。”
“你知道我不……”
“我当然知道你不愿意,不然不会找人冒昧地带你来重庆。”顾桦林将顾晓即将脱口而出的话堵了回去。
“顾昊……”顾桦林一顿,随即若无其事道,“他和陈璐的那份不会少的,你们姐弟两个的也少不了,一共四份,没人能抢。”
“谢谢您。”
“没什么事你可以离开了,剩下的事我会和你姐姐谈。”顾桦林阖目,像是又要陷入沉睡了。
“……”
顾晓鬼使神差地没走。
“还有事吗?”顾桦林没睁眼。
顾晓望着他布满皱纹的脸:“我父亲在我很小的时候问过我,长大了想做什么,我告诉他,我不知道。”
顾桦林忍不住皱眉。
“您先别急,”顾晓微微笑道,“父亲听完之后没有生气,只是摸了摸我的头,说‘小顾不知道没关系,爸爸到现在也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
“……”
“他说很小的时候,爷爷一直让他学很多东西,他不理解,但他想让爷爷开心,有一天他突然有了喜欢的女孩子,那个女孩成了他二十岁人生中第一个自发地想要追求的,可是爷爷不喜欢,爷爷想让他喜欢另一个他从来没见过的女孩。”
“……”
顾桦林睁开眼,冷冷地看着顾晓。
“于是爸爸和喜欢的女孩一起跑了,去做了爷爷不喜欢的职业,但他一直不明白的是,他选择当记者是因为他喜欢,还是因为他想试着第一次忤逆爷爷。”
“他说,‘小顾可以慢慢去想,但不要为了让爸爸开心而去做不喜欢的事情,那样爸爸也会不开心的’。”
“够了。”顾桦林出声打断。
“爸爸可能一直不理解的是,您让他学这学那,还让他娶一个不认识的人,究竟是为了他好,还是为了您自己和顾氏的颜面……”
“我说够了,到此为止。”顾桦林压抑着怒火,以至于双手微微颤抖,“现在,立刻出去。”
“您保重身体。”顾晓顺从地鞠躬,离开了房间。
病房内陷入了凝滞的沉默,连空气都像要垮塌,记忆好像混沌了。
顾桦林靠在床头,望着医院雪白的天花板。
“爸爸,弹琴有什么用?”7岁的顾昊眼泪汪汪地问年轻的顾桦林。
“继续。”顾桦林听见自己说。
“爸,我喜欢陈璐。”
“玩玩可以,真要娶她,你就别进这个门。”
“爸,我想当记者。”
“你是为了那个女人还是你真的想当?”
“……我不知道。”
“自己想干什么都不知道?滚!永远也别回来!”
“……”
“爸爸……妈妈……”孩子的哭泣声传来,小小的一只蹲在黑色的墓碑旁是那么扎眼。
“你就是顾晓?”
“嗯,我是顾晓。”
“多大了?”
“7岁。”
凡是过往,皆为序章,眼前的身影与记忆深处的重合,就像死而复生,一切一如当年。
可顾桦林的心在风起的那一刻就已经四分五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