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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宋华阳:贡院荆棘和华阳观眷恋(五)

五、偷桃窃药

东郡送一短人,长七寸,衣冠具足。上(汉武帝)疑其山精,常令在案上行,召东方朔问。朔至,呼短人曰:“巨灵,汝何忽叛来,阿母还未?”短人不对(答),因指朔谓上曰:“王母种桃,三千年一作子,此儿不良,已三过偷之矣,遂失王母意,故被谪来此。”

——汉,无名氏,《汉武故事》

李义山把茶叶送给了郑道士、瓜果分给了众仕子。众仕子盘问他,宋真人与你交谈了什么?李义山一味神情痴醉,充耳不闻。

众仕子笑道,传言不假,宋真人之美艳,果然摄人心魄,义山只与她饮了一杯茶,便迷失了心智。

李义山回到房中,不言不语,不吃不喝,一直呆坐到三更时分,才有如酒醒。这时,那历历玉阳往事和凄凄神仙世界,却又闪烁而来,分明都在眼前。他观看了许久,就有了一首诗。他提笔写下:

《赠华阳宋真人兼寄清都刘先生》

沦谪千年别帝宸,至今犹识蕊珠人。

但惊茅许同仙籍,不道刘卢是世亲。

玉检赐书迷凤篆,金华归驾冷龙鳞。

不因杖履逢周史,徐甲何曾有此身。

李义山在诗中说,我离别天宫沦落下界已经千年,至今仍然记得蕊珠仙宫的女冠(宋华阳)。令人惊奇的是,宋真人和刘先生一同得道成仙,不曾想到的是,二位还是世亲。刘先生乘龙归驾金华洞天很久了,那龙鳞已冷,可赐我的玉检真经我未曾详参,这凤篆仍迷。徐甲不作老子的杖履,何曾保有这肉身,我若不为刘先生送信,又何曾得识宋真人。

李义山离开玉阳山两年又半载,天上一日,地下一年,算来也是千年了。又话说老子雇了凡夫徐甲,每日一百钱,累欠徐甲行脚费七百二十万钱,有一位商贾,听说了徐甲应得之多,愿意把女儿嫁给徐甲,并托关尹催要酬劳。老子对徐甲说,你随吾已经二百余年,吾让你服了长生符,才能到今日。说完吐了他一口水,徐甲就化成了白骨,众人都为徐甲求情,老子又吐了他一口水,徐甲便复活了,后随老子成仙而去。李义山自比仆人徐甲,却也是想说,今日见了宋真人,就有了收钱成家的俗念。

李义山将诗抄了两遍,作了两封书信,一封致宋华阳,一封寄玉阳山刘先生。次日一早,他便将信交给郑道士,郑道士都收下了。

日落之时,李义山实在没忍住,便去催问,郑道士说,给宋真人的那封信,已经派女冠送去了,送信女冠回报说,宋真人已阅,并无言语。

李义山照例读书吃饭,只是都味同嚼蜡。如此又过了三五日,其时已近九月中旬,一天日落之时,一位无名道童送来一封书信,书信并不平整,像是夹带了物件。李义山连忙拆开一看,里面只有一个纸团,纸团拆开,是一把精美的钥匙,上面雕刻着房号,纸团内面还写着八个小字:

今夜亥时,教我读诗。

李义山比对此前的信,正是宋华阳书法,他心中狂喜,在斗室之中,蹦跳了起来,不久之后,隔壁传来咳嗽声,原来他蹈起满屋尘灰了。他强令自己平静下来,之后他感到了饥饿,这是数日来的第一次。亥时尚早,他吃了东西,沐浴更衣,又假装散步,在一僻静院落,找到了那间房,他回屋抄了新诗,裱了旋风卷,最后强坐桌前,一心听那报时的钟声。

酉时日落。

戌时黄昏。

亥时人定……李义山终于听得亥时钟响,想起一句经义:

亥者,核也,阖也。万物皆入核阖。

李义山拿起诗卷和钥匙,掩了房门,走到院落,天上月明星稀,观内道人将息,又有几室仕子,灯火昏黄不熄。

李义山无声无息地来到那间僻院偏房,拿钥匙开了门,进到室内,点了蜡烛,见那房间与众仕子所租之房,并无太大分别,也是一案一床,只是洒扫尤其干净,案床之间多了一道云母屏风。李义山在案前坐下,案上有笔墨纸砚,还放着一套五经,另有一部《策林》,著者白居易。

李义山正觉好奇,有人推门而入,来者青衣束发,明明如月,正是宋华阳。宋华阳转身闩了门,与李义山同坐案前,笑道,李郎,是要秉烛读经么?

李义山递上诗卷,宋华阳接过,放在案上,却不展卷,她看着李义山的眼睛说道,李郎与妾一起赏月可好?

宋华阳不称贫道而自称妾,李义山心中一动,说道,听任姐姐安排。

宋华阳欠身吹灭了蜡烛,一束蜡烟腾起而又消散。宋华阳腰身耸动之间,李义山闻到她沁人的桂花香气,他一瞬间就沉溺了,心道,这就是嫦娥仙女了。月光有如一股激流,从孤窗泻入暗室,洒到他们面前的几案上。

李义山道,姐姐,这案上之书有些奇怪,五经之外,为何独有一部乐天公的《策林》?

宋华阳轻笑道,乐天公当年住的,就是这间屋,你身后的床,便是乐天公当年不眠之榻,你身前的桌,便是乐天公当年奋笔之案,你奇怪的《策林》,便是乐天公当年所著的猜题之策。

李义山大感意外,他伸手轻轻抚摸案面,月光犹如薄雪,被他挥到一边。他慨叹道,原来这便是每日一贯钱的乐天之室啊。

宋华阳笑出了声,有些得意地说,李郎,你近些,妾与你说个秘密。

李义山不敢靠近,宋华阳凑了过来,挽住他的胳膊,贴着他的耳朵细声说道,正是妾长租了这间房,每月十贯,再托郑道士放风转租,每日一贯,专租长安贵公子,他们不学无术,只想走捷径,差价所得,妾用来救济贫病女冠了。

李义山转过头来,扶住宋华阳双肩赞叹说,一间陋室,几句传言,就做成了长安奇货,还能救得观中贫病,华阳姐姐,真是聪明大义。

宋华阳道,都是些寺中俗务,李郎是诗家,不嫌妾功利就好了。说着,她深深地亲吻了李义山,良久,她又把李义山双肩撑开。

宋华阳稍稍平复了一下,问道,李郎可有秘密要与妾说?

李义山犯了难,说道,小子并无秘密。宋华阳问,李郎娶妻否?李义山答,未曾娶妻。宋华阳问,定亲否?李义山答,未有定亲。宋华阳问,节度府伎女甚多,可有相好?李义山答,并无相好。宋华阳说,妾还有一问。李义山答,不曾。宋华阳说,妾不信。李义山说,小子指月为誓……宋华阳扯下李义山的手,小声说道,倒也不必,妾亦不曾。宋华阳低头沉吟片刻,忽然说,李郎,记得公主罚了妾两鞭么?李义山说,记得。宋华阳说,李郎助妾看一下鞭痕吧。

宋华阳说完,摘了头上巾帼,褪去青衣和内衬,心无挂碍,匍匐到几案之上。李义山见宋华阳玉体横陈,发出夜明珠般的幽白之光,其上又有秋月不尽的清晖,四方流溢,起伏泛滥,他当场震慑,手足不能动。

宋华阳道,李郎,你不出手探查妾的伤情,是要捉笔写诗么?

李义山不再顾忌,双手拨了宋华阳的秀发,垂到地上,更露出玉颈香肩,宋华阳不觉腿臂伸展,像是仙女飞升,李义山缓缓探查了宋华阳的颈肩腰背,以及尻股,呢喃说道,姐姐肤如凝脂,并无印痕。

宋华阳翻身抱住李义山,故作嗔怒道,定是你不仔细探查,对妾虚与委蛇。《策林》掉到了地上,宋华阳不管不顾,说道,李郎终是推心置腹了。五经也掉到了地上,宋华阳捡之不及,叹道,李郎确是不必发誓。笔墨纸砚都掉到了地上,宋华阳又道,晚食以当肉,安步以当车,李郎操之急也。

李义山只得如如不动,此时明月经窗,李义山道,姐姐,你眼中有明月。宋华阳笑道,也有李郎。——李郎,道法广大,无不开示,你进退失据,妾为你颂一段经,你依经而行吧。宋华阳复又搂住李义山,轻诵道,坎男为月,离女为日,日以施德,月以舒光,月受日化,体不污伤。日失其契,阴侵其明,晦朔薄蚀,掩冒相倾,日消其形,阴凌灾生。男女相胥,含土以滋,雌雄错杂,以类相求……

宋华阳终于仰面笑道,贫道今夜,舍了贞节,把这儒林几案,做成了道家法场,乐天公莫怪。

李义山拾起《策林》,也说着乐天公莫怪,垂头三拜。

这时突然响起叩门声,李义山和宋华阳一惊,门外传来女子的声音,快开门,少阳。

宋华阳抽开门闩,少阳闪身而入。少阳看到二人身无寸缕,而几案狼藉不堪,一时呆住了。片刻之后,她从地上找出宋华阳的衣衫,帮忙包裹上,又草草束了发,并说道,公主病情大好,唤吾等准备消夜。

少阳欲携宋华阳离开,却看见李义山仍伫立原地,不知何时,又是拔刃张弩的样子。少阳无名火起,走上前去,抬手打了李义山一耳光,说道,你读的什么圣贤书,姐姐十几年的修行,叫你几首歪诗给毁了。说完拉着宋华阳出门了。

宋华阳回头看了一眼李义山,怜惜地摸了摸自己的脸。

李义山穿好衣衫,点上蜡烛,擦拭干净几案,放置好笔墨纸砚和五经,又读了两篇《策林》,这才起身灭烛,落锁回屋。

之后一连数日,宋华阳杳无音讯,知客处没有书信,也不见那小小道童。李义山怀疑那一夜不过是一场春梦,但是乐天之室的钥匙分明还在他手中。

月圆之夜,李义山独自来到大银杏树下,守株待兔,也有几位道士和女冠前来赏月,但是始终未见宋华阳姐妹,月下中天,李义山抱憾而归,他又写了一首致宋华阳的诗:

《月夜重寄宋华阳姊妹》

偷桃窃药事难兼,十二城中锁彩蟾。

应共三英同夜赏,玉楼仍是水精帘。

李义山在诗中说,东方朔偷盗了西王母三千年一结果的寿桃被贬谪人间,嫦娥私窃了西王母给后羿的不死之药而飞升成仙,人间的戏谑欢乐和仙界的长寿永生,二者难以兼得。今夜,天宫十二城阙闭锁着月姊嫦娥,就像华阳坤宫闭锁着华阳、少阳。今夜,我本应与华阳、少阳共赏明月。今夜,华丽的月宫依旧悬挂着水之精气一般的珠帘。今夜,我再次为你们写诗。今夜,我思念你。

次日,李义山把诗送到了郑道士处。再一日午后,无名道童又出现了,李义山一把捉住,问他,信呢?道童说,葡萄干呢?——宋真人说你有葡萄干,让小道来吃。

李义山明白了,说道,你在此等着,某去观外给你买。李义山出华阳观,又出永崇里,终于买到三斤葡萄干,他分三袋包了,回观后,一袋给了道童,另外两袋让他带给宋真人。

当夜亥初,李义山趁无人时,来到乐天之室,静坐等待,直到子时钟响,宋华阳才叩门而入。

宋华阳进门便说,公主病好了,圣人送了她几部道经,妾与少阳日夜陪她研习,因此不能与李郎相会,昨夜刚参完了一部经,公主允许吾等休息一日。——李郎,你是要伏案,还是要下榻?

李义山便与宋华阳同下乐天之榻,宋华阳又诵了许多道经,两人反复修习,一直到寅时鸡鸣。宋华阳笑道,谁家鸡鸣如此之早?得杀而烹之。

宋华阳说完,点上蜡烛,穿上青衣,她游龙般修长柔美的身影,映照到云母屏风上,却显得模糊而又深沉。想到下次不知何时能见,李义山一时心中大动,他拥上前去强行褪去了宋华阳的青衣,转身蘸了笔墨,在她胸前题了一首诗:

《嫦娥》

云母屏风烛影深,长河渐落晓星沉。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道童不时来讨零食吃,李义山当晚便去乐天之室。

不知不觉已到十月,天上月牙初生,而那道童已经多日不曾来了。李义山不堪相思之苦,便又作了一首诗,封成书信,交给了郑道士。

《月》

过水穿楼触处明,藏人带树远含清。

初生欲缺虚惆怅,未必圆时即有情。

他在诗中说,华阳姐姐,你是我心中的明月。过水穿楼的是你,藏人带树的是你,在这华阳观中,无处不在的都是你。你所及之处,无不明亮,无不含情。我想见到你,明月初生的时候就想见你,我是如此空虚惆怅。我不能等到月圆的时候,不必圆月我们也能互诉衷情,我想见到你。

没有回信,不见道童。

到十月下旬,李义山就很烦躁了,有时候,他独自在乾坤宫之间一角坐到天黑,甚至忘记回屋的方向。天气已冷,他再写了一封问暖的简信,并附诗一首:

《楚宫》

十二峰前落照微,高唐宫暗坐迷归;

朝云暮雨长相接,犹自君王恨见稀。

他在诗中说,日落了,我迷失了。我想见你,经常见你,我们真的见得少了。

依旧是没有回信,也不见道童。左邻右舍的仕子见他又失了魂魄,笑着劝他说,春试将近,人人以夜继昼,唯你义山游魂一般,不如放下宋真人,振作起来,你若金榜题名,真人定来相贺,就是公主,也会指名见你。

李义山听完,觉得十分羞愧,于是也悬梁刺股读起书来,以此排遣那一顿即现的相思。

转眼过了冬至,一日,两位仕子经过门前。一人说,真有人每日一贯租那乐天之室。另一人说,某见那贵公子,百无聊赖,叼笔望天,有如坐监,哈哈哈……

李义山听到门外闲谈,一时间有如雷击,他再三路过乐天之室,惹得贵公子怒目而视。他看到门上横锁换作了金雕大锁,大雕为锁,贵公子必能扶摇而上,他没来由地想。

大和六年(832年)正月,李义山第二次参加进士考试,二月放榜,李义山依旧榜上无名。

李义山去与令狐兄弟道别,却见令狐兄弟十分高兴,原来圣人刚刚颁下诏令,令狐壳士改任河东节度使,移镇太原。

太原唐时称为北都,相较于天平,更是重镇,所以看起来量移,其实是升迁,但是令狐兄弟之所以开心,却不只是如此。话说令狐壳士进士及第之后、奉诏进京以前,一直在太原为官,前后约二十年,令狐兄弟也都生在太原,太原是令狐壳士起家的地方,也是令狐兄弟的家乡,令狐壳士再回太原,出任河东节度使,便是富贵而回故乡;而且令狐壳士今年六十七岁,太原的水土饮食,令狐壳士最为适应,对他身体也是大有好处。如此一迁三得,确实是喜从天降。

李义山说了落第的事,令狐兄弟并不在意,反而劝慰说,家父接诏赴任,还须一些时日,义山弟可以先留在长安,静待家父自河东征辟即可。

李义山仍回华阳观,进士两试不成,也是平常,不足为愧,但他还是不愿去知客处打问,只是一味在屋中死坐,偶尔到银杏树下徘徊,树下石桌仍在,不时也有人座谈,只是物是人非,一切都不似那一日。那一日,古观斜阳,千万金叶,一位青春女冠自坤宫快步而来,她身着青纱之裙,头戴飞云凤冠,身后跟随着一位年少女冠,黄裙而莲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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