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终了
张芸芝第二次化疗后,身体更是大不如前。刚回来的时候自己还能到处走走,现在去个厕所都十分困难。
她自己被病痛折磨得都没有心力去问老沈,为什么明明吃了药复查过确定病已经好了的自己现在成了这副模样,她甚至怀疑是不是市里面的医院也不可靠。
对此,沈兴业也不知如何解释,只是不断安慰她吃了药慢慢就会好的。
一年中最热的日子很快就过去了,马上从山上刮来的风就开始变凉了。
树上飘下第一片黄叶子的时候,张芸芝已经不能下地了。
总是坐在那张冰冷的床上,插着电热毯,不能散发出更多的热,老沈于是就把床移走,重新搭了个土炕出来。这样一来,烧把火满屋能沾点热气,往后天冷的日子张芸芝也少受些罪。
沈怜不懂张芸芝的病为何恶化这么严重,同时她也不信自己凭空听到的那不符合任何理论的声音,一直深信沈兴业的话:张芸芝这次刚做完手术,切除了肿瘤有些副作用,恢复一段时间就会好的。
此时的她更加懂事了,一到放假,她会给张芸芝擦脸热药,端饭端水,洗衣洗菜,收拾屋子……
不久之后,姥姥也来了,看到张芸芝短短两个多月瘦成了皮包骨头的样子着实吓了一跳,抱着炕上坐着的张芸芝哭了半天,嘴里不断用农村人的土话骂着:“什么该死的温病鬼,缠上了我姑娘,看我晚上不点火烧死她……”
姥姥对着窗外的空气边哭边骂,骂了好久,直到张芸芝第三遍跟她解释,刚做完手术不久,要养一养才能好。
彼时,她可能预料到自己的情况,在自己妈妈出去问沈兴业时自己也忍不住流泪。
傻子也能猜出来,做完手术应该是恢复的越来越好才对,哪能越来越严重?
之后,姥姥在家里住下来,一起照顾张芸芝。
沈怜放假的时候会发现家里月台窗台上那些奇怪的药又多了起来,听姥姥说是治疗顽疾的偏方。
沈怜发现,沈兴业开始频繁消失,再回来的时候眼圈红红的。
张芸芝越发憔悴,原本丰满的身形现在已经快成了一副骨头架子。
终于,沈兴业抱着张芸芝去市里第三次化疗回来,张芸芝有了胃口,开始吃东西了。此前她总是肺里憋闷顿痛,咳出血丝来,没有心思吃饭,现在她说自己终于找到点活着的感觉来。
本是一句玩笑话,沈兴业听完跑到后山哭了许久。
马上沈怜到了期末考的时候,沈兴业说家里到处都是偏方药引,他要熬药,姥姥要照顾张芸芝,没有时间管她,以这个为借口支开她让她去舅妈家安心学习。
沈怜答应了,准备好好复习,考完试回来好好陪张芸芝。
期末考结束后那个下午,她飞奔着回到舅妈家整理东西,准备第二天坐车回家。
可是晚上舅舅舅妈无意中说漏嘴的一句话让正吃饭的她顿时将饭卡在了喉咙,泪流满面。
“兴业说准备后事了,让我去帮忙,你也去吧!”
舅舅说。
那一句话声音不大,却如天打雷劈,她的世界就此颠覆崩裂。
一进屋,桌子前的沈怜已哭到颤抖,舅妈家才几岁什么也不知道的女儿张娇娇正用奇怪的眼神看着自己的姐姐。
听到了抽泣声,舅舅舅妈赶忙进来安慰:“沈怜,你长大了要学会面对现实,想开点!”
“都怪你,说话不会儿挑个地方?”
“她早晚都要知道的!”
张冠强说。
第二天,昏昏沉沉,朦朦胧胧,沈怜都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回到家的。隐约记得是车上的售票阿姨认识她到地方的时候帮她叫住了车,她才能回来。
一进家门,家里早有几个人聚集,正在和张芸芝说话。
此时的张芸芝,已被病魔折磨得瘦成了骨头架子,皮肤惨白,头发已经完全剪短,和以前简直判若两人。
远远地,她见住得近的两个舅奶奶,和张芸芝关系很好的田妞妈,几个阿姨婶子都聚集在她身边,一边握住她的手和她说着话,时不时还把头转到一旁抹眼泪。
走之前她们挨个抱了抱母亲,那一幕看得沈怜心酸。
这些人都是左近和母亲要好的人,平时经常来串门,逢年过节家里备好吃的不忘给母亲拿过来一点,母亲也会把自己菜地种的大白萝卜,又圆又瓷的卷心菜给她们拿几个。
出门的时候能听见她们小声议论:多好的人呐!老天不长眼……
终于,沈怜忍不住一头扎进张芸芝的怀抱。
张芸芝被病痛折磨得眉头紧皱,咳嗽不已呼吸都带杂音,似乎很是艰难,可她还是勉强让自己笑了,并抚摸她的头喃喃地说:“小怜,考完试了吧!一定考得很好,呵呵,都不用问,咱家孩子总是这么优秀!”
沈怜只能无声地落泪,点点头,然后抱紧她,并问她渴不渴,饿不饿,想吃什么水果,今天来集了,她去给买点。
张芸芝随口说一直口渴,喉咙还特别紧,咽不下东西,想吃个梨,沈怜匆匆地跑了出去。
路上,她哭了,哭得很惨,用力咬自己嘴唇不让自己发出太明显的声音。
身后一只大手突然搭在了她的肩上,一回头见到沈兴业她终于忍不住嚎啕起来。
“小怜,你妈不行了,这会没法瞒你了……你爸没能耐,所有办法都用尽了,还是没有办法留住你妈!”
沈兴业的声音经历短短几个月像度过了几十年一样沧桑,凄凉。
她感觉有几滴温热液体落在她手上。
“我从赵年糕那里拿来了黄泉水,等到时候给你妈喝下去,答应我,不要太难过,我们一起,就在咱们的老房子里等她回来好不好?”
黄泉水,莲花村里老一辈的人都知道。那是给死人喝的,传说有起死回生的功效,老一辈的人去世时会用到。
沈怜听老人们提起过这水,只是没想到母亲居然这么早就要用到这水。
沈怜点点头,沈兴业把她紧紧搂在怀里,像捂住宝贝怕它溜走一样。张芸芝没了,沈怜是她在这世上留给他唯一的念想,是他最重要的人。
张芸芝下葬的那天,天灰蒙蒙的,下着冰冷的小雨。送殡的队伍排出老远,足足有半里地,都是沈家张家的远亲近邻。
沈怜作为唯一的一个女儿,算作长子,摔了盆,扛起了幡面无表情地走在队伍最前。
她回想才经历过的这三天,竟像三年一样漫长。
她亲眼目睹张芸芝在痛苦中慢慢消磨生命,一次又一次地呻吟,一次又一次地陷入梦境,口里大喊着“不生了,不生了”,然后正眼茫然地望向四面聚集起来的,她早已认不出的至亲的人……
人走到生命尽头的时候,又是一个重新的开始吧!只是这开始为何是沈怜的开始呢?
母亲这是回到了当初她生自己时的记忆吧!原来她的到来竟然是这么残忍,竟是张芸芝这么痛苦的经历,竟然和这癌症一样折磨人的心智……
之后她没了动静,由沈兴业喂了黄泉水,梳洗好,穿好衣服,放进棺材里。
她跪在灵前整整哭了三天,一边哭一边祈祷张芸芝醒过来。
那时她有一种感觉,她以后应该是再也不会流泪了,因为她已经把自己的泪流光了。
下葬的时候,沈怜异常平静,看着姥姥在坟前大哭大闹,舅舅舅妈姑姨婶子们接连上去搀扶,然后晕厥被抬上救护车;看着众人一个个占满坟前空地,洒泪哭诉;看着爷爷和村里几个老人站在最远,面色深沉地抽着闷烟。最后大家离去,最后由沈兴业带回家。
舅舅舅妈嫂子姑婶们不知道何时走的,沈怜只觉得迷迷糊糊发呆了一天,家里被收拾完之后,突然就变得空荡荡的,只剩他们父女二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