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现自己并不讨厌淑芬,只是嫌她的一些缺点,譬如文化低、见识浅,又譬如着衣打扮。刚来那阵着大红外套,西裤黑不溜秋,皮鞋是人造革,两后跟都脱了线。现在的淑芬,褪去老土多了矜持,言语不多偶泛微笑,胜似高校研读生。在这欲望横流的城市,举止媚俗已是屡见不鲜。上次去加州吃火锅,邻桌坐了一群时髦女,谈话间脏话连篇,听得人耳朵起趼,领头一内敛女性,喝了几杯精山城,冷不丁冒出一句:“信不信一脚踢死你。”举止更不必说,低素质男人用肢体思考,动则武力相向,砍砍杀杀全不计后果。
手把手教了一阵淑芬,不知不觉肚饿,建议出去吃街边烧烤。淑芬大加赞同,嗔怪说:“我来重庆一个月了,你还没请我吃过东西。”小区外面遍布小吃,重庆多姿多彩的夜生活,除却霓虹场所,正源于这种贴近生活的平民消费。随意选了一家烧烤摊,点好两瓶精山城,我对淑芬说:“菜随便点。”淑芬紧张兮兮地盯着我,顿觉诧异,我问她,“是不是身体不舒服?”淑芬使劲摇头,我就说:“不想吃烧烤,咱们换一种吃法。”话毕淑芬嗫嚅道:“我不知咋个烤,哥,还是你来吧。”我禁不住自责:“瞧这记性,你一直待乡下,忘了你没吃过烧烤,是这样,选好菜给老板……”
这番对话恰被邻座情侣听见,那耳朵挂了三个铁环、脖上套了一串彩珠的女子说:“重庆还有这么土的人?”那男的寸不生,右手臂文了一个纳粹标志,衣服成条状,裤子破了七八个洞,看上去二十出头。他接过女友的话:“大都市无奇不有嘛,人人都像你这样时髦,重庆就是巴黎了!”本不想跟他们一般见识,但见淑芬面红耳赤,羞得拉上我就想逃。我气上心头,抄起啤酒瓶砸碎,紧握碎瓶颈上前,一脚踹翻架子桌,怒不可遏:“杂碎,你还瞧不起人?快给老子滚!”光头男闻听,左手迅速探往腰间,我估摸他要掏凶器,扬起碎瓶颈佯装朝他刺去。这小子反应敏捷,闪身躲过,拉起女友拔腿开跑。
我又假装穷追不舍,光头男边跑边骂,追了不下五百米,我才悻悻回到烧烤摊,扔下五十块,算是对老板的赔偿。我在这条街上长大,从未怕过别人,但为女人怒冲冠,生平还是头回。回头见淑芬瑟瑟抖,我轻描淡写地劝:“流氓不可怕,就怕流氓有文化,这些愣头青,只需吓吓哪需动手,哥吓唬他们的,走吧,回家歇歇气。”淑芬岿然不动,我哭笑不得,“傻妞,哥这是在保护你,有我在谁也别想欺负你。”淑芬这才缓下脸色:“大城市太可怕了。”我一把拉上她:“城市本不可怕,人心可怕才变得可怕。”淑芬若有所思,仰起粉红的脸蛋:“哥,我还是觉得乡下好。”
牵着淑芬往小区走,心有余悸,总觉后面有人跟踪。回头四处察看,却俱都是些夜行人:猥琐的小贩、蹒跚的太婆、咬着冰棍的小孩、卿卿我我的情侣。他们大多是好人,或从外地赶来,或土生土长,从容面对生活,从容面对生死。而我现在的恐惧,完全超越淑芬,抵达小区门口,淑芬突然惊叫:“哥,你流血了。”举手查看,虎口裂了一道口,潮热的血液汩汩外流,肯定是刚才让玻璃划伤。淑芬瞅得惊惶,赶忙掏纸巾盖住伤口,叮嘱我摁住不动,然后转身往对街跑去,我喝她回来,却听她说:“去药房给你买创可贴,以防伤口感染。”
不知为何,突地喜欢上淑芬,即便我们没有美丽邂逅,即便没有情语缠绵,即便没有理想憧憬。但这喜欢让我更加想念一个人,上海的吴倩。这妮子杳无音信,是死是活眼下不得而知。城市是危险的容器,每天都有生亡,生的方式只有一种,死的方式却是多样。老爸那样的被病折磨至死;李强那样的被人陷害至死。我经常看报,每天都有横祸:撞车、抢杀、工程事故,无一不夺人性命。我担心吴倩遭受不测,她没有理由逃避爱情,即算逃避她也得留下只言片语。老妈说我最大的缺点,喜好预测未来,把可能生的事放到眼前,给自己造难。思忖间忍不住叹息,摸出手机拨下吴倩的电话,听筒那头似有声响,心下正觉惊喜,这时淑芬大喊:“哥啊,快跑!”纳闷中抬头,两名男子迎面奔来。
周二晚报新闻,社会专栏头条:两歹徒当街行凶,六旬门卫不幸身亡。那一幕曾在眼皮下生,我却无力阻止。两名男子并非冲我而来,新闻报道称:凶案生以后,警方立即展开全城搜捕,抓获其中一名歹徒,该男子供认不讳,杀人动机起因,乃去年他进小区推销保健品,被门卫大爷拦住没收其所有传单,由此记恨在心。
虚惊一场,我还活着。李强说重庆人文底蕴薄弱,巴人缺乏涵养韧性,我那时热爱故乡,说他睁眼瞎话、妄自猜测。当眼见不少事实,吹毛求疵,备觉心酸。城市形同人,争名夺利,善良钝化,变成精神空虚的机器。不知自己是否已成机器,无可否认,我深爱爸妈也眷念吴倩,眼下作为,对天誓都是为了他们。惆怅中又打吴倩手机,话务提示已是空号,心头顿生郁结,这时申冬强找到我,摸出一张皱巴巴的字条说:“上面有朱福田的一切底细。”拿起来看了看,详细写着朱福田住址,她老婆的工作单位,她女儿就读的学校,我不禁眉头一皱:“这事开不得玩笑,信息是不是真的?”申冬强拍着胸脯誓:“我敢忽悠,全家死绝。”我问他:“咋搞到手的?”申冬强慢悠悠地说:“当然是人肉搜索,芝麻大的蚂蚁都能查清,别说朱福田这大傻,秦哥你放心,我有亲戚是警察,核查了,准确无误。”当下暗叫一声好,小心藏好字条,转身打电话给李丹:“亲爱的,订一张今晚去贵阳的机票。”
该将一切抛至脑后,费尽心思挣钱了。尤其想起老爸,直挺挺躺在床上,靠输氧输液维持生命,心如刀绞。倘若苍天有眼,让我放弃所有换回他的康健,我宁愿啥也不要,甚至可以折寿三十年。淑芬那句话说得透彻,子欲养而亲不在,奈何在人生道路岔口,很多时候无可选择,固执幻为苦痛,无奈变成遗憾。时间比人性残忍,一秒秒催人衰老,终将你入土为安。十年前想,十年磨一剑,十年后我肯定是龙,要风得风唤雨得雨。而今回,真正做到的又有几人,我现在不过是一条四脚蛇,踽踽爬行,在善与美、卑与尚间游刃穿梭。
老妈和淑芬都在医院,我提着旅行包进去,两人对看一阵,投来不可思议的眼神。我放下行李说:“要出一趟远门,来跟老爸告告别。”老妈沉默无言,淑芬却问:“哥要去几天?”我想了想说:“少则三日,多则一周,这段时间你辛苦一点,帮忙照顾好……”话未毕淑芬不迭点头:“你放心去,这儿的事全交给我。”说着轻轻拉住我,眼波流转,“路上注意安全,一定平安回来,妹子为你接风洗尘。”心头顿生温暖,怔了怔我对老妈说:“你们回避回避,我想一个人和老爸说说话。”
淑芬和老妈离开病房,房间只剩沉重的呼吸和点滴流动的声响,仿若空无一物。紧紧握着老爸的手,我忍不住喊了声“爸”。老爸无任何反应,我又动情喊了一声,老爸纹丝不动,他现在是植物人,怎么可能听见。念及他有一个月没抽烟,如果现在生龙活虎,肯定叫我买三元一包的宏盛了。我起身反锁房门,点燃一支龙凤坐回床边,也不管他是否有知觉,轻吸两口说:“爸,您不能吸,二娃帮您吸了,等我办完差事,给您买贵州黄果树,您一定要醒来。”话说着泪流满面,这时老爸动了一下,或许是我的错觉,惊喜中又道,“告诉您一件事,您听了不要责备,您教育我做人踏实,欲望是无底深渊,可是现在为了钱权,二娃设计害人……这份职位薪资要是正当获得,您肯定替我开心吧……但二娃迫不得已啊,您不是希望看到吴倩吗?我也希望她来重庆,一家子好好生活,更希望治好您的病,哪怕再活五年十年,花上十万百万都值。所以二娃得挣钱,不择手段挣钱!”
话至此泣不成声,真感觉老爸在嚅动,我激动地捧着他的脸:“您能听见二娃的话,就动一动眼皮吧。”老爸的眼皮未动分毫,眼角却溢出两滴泪,无声滑过脸庞,慢慢落于枕间。我慌忙摁下床铃,喊护士,喊医生,喊声惊动老妈和淑芬,两人冲进病房,老妈问:“尚德咋了?”淑芬问:“叔叔咋了?”我说:“老爸他醒了,老爸他醒了!”混乱中值班医生赶到,一阵折腾冲我摇头:“家属,某些植物人有意识,比如你老爸,但并不代表他能苏醒。”我抓住他的手问:“是不是不断刺激大脑,他就能很快醒来?”医生叹道:“有这个可能,或许不久或许三五年,但你老爸病情特殊,现在没法对症治疗,癌细胞不断扩散,长此下去只会愈来愈严重。”医生说完准备离开,我哀求道:“医学如此达,求求你们救救他……”医生摊开两手,无奈地说:“兄弟别这样,我们都在尽力,可很多事一旦生,不能勉强也不能固执,如有奇迹这也是我们所希望的。”淑芬担心我又控制不住情绪,连忙将我拉开,柔声劝道:“哥,时候已经不早,别耽误了去贵阳的班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