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选择
天阴沉沉的,飘着细碎的雪花,恢弘的宫殿、高耸的宫墙,宽敞的广场,沉浸在初冬的寒风里,庄严肃穆,带着一丝肃杀。
“当当当——”散朝的钟声有节奏的响起,在寒风中回荡,为庄严肃穆的皇宫大内增加了几分鲜活之气,也稍稍驱散了几丝那无处不在的肃杀。
一个个穿红着紫、神情肃穆的高官显贵从文德殿鱼贯而出,亦步亦趋地步下阶梯,等踏上殿前坚实的地面才恢复生气,脸上露出或喜悦、或失落、或严肃担忧的神色,然后或回衙、或回家,各自离去,迅速散入开封城的各处,加入到芸芸众生当中。
所有的官员中,有一名身穿绯红官袍,身材颀长的年轻官员格外引人注目,倒不是他的官职有多高或者多重要,而是走在一群老态龙钟、白苍苍的老臣当中,他实在是太过年轻,再加上他容貌俊秀,气质不俗,想要不引人注目都难。
这位年轻的官员,自然就是刘过,按理说,他除了是皇帝的老师和侍臣外,没有担任实职,这种朝会是没必要参加的,不过皇帝赵煦对他十分器重,凡是重要事情都会咨询他的观点,甚至特意下旨让他参与朝廷机要,这种会议自然不能缺席的。
赵煦亲政,刘过跟着水涨船高,一下子成了朝中举足轻重的人物,他应该高兴才是,可是此刻他却神色凝重,隐隐还有些无奈。
随着重要性的提高,刘过由原来游离于权力圈之外,突然变得炙手可热起来,成了朝中各党派争取拉拢的对象,蜀党就不用说了,连因为回河之争对他恨之入骨的朔党,一下子都变得对他态度暧昧起来,这个时候他只要稍有不慎,就会陷入党争的漩涡不可自拔,还说什么振兴民族、阻止靖康之耻的生!
刘过正在为自己个人和国家的前途担忧,突然现前面有人正笑眯眯地看着自己,显然不是因为他长得帅对他有了好感,而是有事要对他说,刘过回过神来,连忙收摄心神,快步迎了上去,拱手道:“范公。”
范纯仁回了一礼,慈祥地道:“老夫家中新修了一座亭子,需要提个匾额,老夫厚着脸皮向改之讨要一幅墨宝。”
刘过深深凝视了对方一眼,明白对方这是有事要跟自己单独说,所谓的讨要墨宝不过只是为了掩人耳目,眼睛的余光瞥了眼旁边经过的其他官员,亦笑道:“范公吩咐,下官敢不从命。”说完跟着范纯仁去了他政事堂旁边的值房中。
侍从送上茶,范纯仁挥手屏退左右,这才满脸不解地询问道:“今日朝会,官家意欲让改之除任中书舍人,改之为何坚辞不受,反而主动提出要去担任太常少卿?”
中书舍人掌管起草诏令,参与机密,虽然只有四品,却是十分要紧之职,在这之前,赵煦已经探过刘过口风,想要让他担任,都被刘过婉拒,不料今日朝会的时候赵煦突然又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提了出来,因为早有风声,满朝文武的态度虽然有些吃惊,但还不至于惊愕,而真正让大家吃惊的是刘过本人的态度。刘过立即反对这项任命,并且还主动提出想要担任没有实权的太常少卿一职。刘过此言一出,不仅皇帝本人惊讶,连满朝文武也纷纷吃惊的张大了嘴巴:刘过放着位高权重的中书舍人不当,非要跑去当什么形式大于意义的太常少卿,莫不是他脑袋被门板夹了,变得神志不清?
然而,事实就摆在面前,由不得他们不信,虽然赵煦暂时把这件事压下没有再讨论,可是他眼中对刘过的失望之意还是表露无遗,而朝臣也是对刘过此举议论纷纷,无不将他看成是个空有才名、而实际上是糊涂透顶的蠢蛋。不过不管别人怎么想,范纯仁则认为刘过此举一定有深意,所以散朝后这才借机探问。
刘过呷了一口茶,缓缓说道:“夫礼,天之经也,地之义也,民之行也,国朝以礼治国,而太常寺掌宗庙礼仪,最是要紧不过,下官不肯做中书舍人,主动想要担任清要尊贵的太常少卿,不是很自然的事情吗?”
范纯仁不悦道:“老夫待改之如何改之自当知道,何必用虚言唬我?”
刘过放下茶杯,凝视着这范纯仁道:“如果我说我刚才说的是我的心里话,范公信么?”
范纯仁道:“自然是不信的。”
刘过问道:“那么以范公看来是为那般?”
范纯仁喝了一口茶,拂须思索道:“以老夫看来,改之之所以要这样做,原因无非两个:一是改之年龄尚幼,入朝时间又短,骤登要位,恐惹人非议;二是改之一旦身处中书舍人这一要位,要么顺着官家得罪朝臣,要么顺着朝臣得罪官家,左右为难,不如避为上策。”他看了刘过一眼,问道:“老夫分析的可对?”
刘过点头道:“范公自然知道缘由,为何又要试探与我?”
范纯仁眼神复杂地凝视了刘过片刻,问道:“但是改之有没有想过,你如此选择虽然避免了左右问难,可是满朝文武会如何看待?官家会如何看待?”
刘过知道范纯仁的意思,自己此举,难免给众人留下一个愚蠢糊涂的印象,更严重的事:赵煦执意要他做中书舍人,除了投桃报李,感激他一直以来的支持外,还有就是想要通过他掌握这一重要职位,改变满朝文武都是太皇太后的亲信、自己孤立无援的局面,刘过不肯担任中书舍人,未免会让赵煦觉得他不理解自己的良苦用心,对他寒心。
而范纯仁希望刘过担任中书舍人的原因则是他很清楚年轻的皇帝对朝中大臣的成见,希望刘过能从中周旋,打破朝臣和皇帝对立的僵局。说到底是出于一片公心。
但刘过不得不辜负他们的期望,原因倒不是他说的威望不够,以及左右为难,而是接下来的朝局的走向,按照正常的历史,新党很快就会复起,而新党一旦复起,像中书舍人这样重要的职位肯定要抓在自己人手中,刘过还没和新党亲近到被他们当成自己人的地步,到时候肯定是要被打倒在地的。与其到时候被打倒在地永世不得翻身,还不如现在就退一步,主动让开道路。
这段时间,刘过已经看清楚了很多东西,也想好了今后努力的方向,这时候他的主要任务是韬光养晦,暗中布局,而不是自己赤膊上阵,被人家踩得连渣都不剩。所以,中书舍人,是绝对不能接受的。
范纯仁是刘过看中的盟友,虽然很多话现在还不能说,但是也不能让他也把自己看白了,多少给他透露点儿自己的想法还是必要的,至少要在自己走出那一步的时候,使他不感觉到突兀。
“今天我为何会这样做,相信以后范公会明白的。”刘过缓缓说,端起茶杯一口喝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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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煦回到垂拱殿,宫人送来糕点、羹汤,他随手拿起一块桂花糕放在嘴里,细细嚼着,心中越想越不是滋味,他执意要提拔刘过为中书舍人,虽然也有安插亲信、试图打破太皇太后留下的老臣把持朝政的想法在,但是对刘过确实是出于好心。
赵煦是一个知恩图报的人,刘过在他最困难的时候义无反顾地站在了他这一边,他一直心存感激,现在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自然要好好感谢一下,而他能给的,只有高官厚禄和权力,但是刘过却不领情,这让年轻的赵煦心里有些受伤,散朝后就来到垂拱殿,也无心批阅奏章,专心等着刘过来给他解释说明原因。虽然在朝会上刘过已经解释过他坚辞中书舍人的原因是资历威望不够,不能服众,但是以赵煦对刘过的了解,他肯定接下来私下里还会来给自己道歉,并详细解释原因的。
赵煦等了半天,却有一个小内侍进来汇报刘过的行踪:“刘侍读散朝后就被范相公请去写字,之后就出宫去了。”
听说刘过不但没有来给自己道歉,反而什么事都没有似的出宫去了,赵煦这次是真的生气了,他重重地哼了一声,脸色立刻就沉了下来。
刘过虽然自己身心健全,却从不歧视身体不健全的人,所以赵煦身边的太监对刘过的观感都十分好,见官家这次是真的生气了,连忙给刘过说好话道:“看刘侍读急匆匆出宫的样子,八成是家里出了什么事,小的要不要派人去问一问?”
赵煦一听刘过不来给自己道歉有可能是情有可原,心中的气消了几分,轻哼了一声,吩咐道:“给宫门的禁卫说一声,刘过一进宫就让他来见朕。”
“是。”小内侍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连忙退了下去。
那名小内侍刚走,就见黄小四迈着小碎步,像一只鸭子似的走了进来,躬身请示道:“官家,兵部尚书邓润甫求见!”
赵煦皱眉道:“他有什么事不能在朝会上说,非要散朝了私下来找朕?”
黄小四一脑门的黑线:我又不是邓润甫,我那知道是什么事啊!好在赵煦也没奢望他能回答,嘟囔了一句,便吩咐宣邓润甫觐见。
邓润甫进来后大礼参拜,赵煦摆了摆手道:“平身吧。”问道:“邓尚书何事要启奏?”
邓润甫看了看赵煦身边随时的太监,欲言又止。
赵煦会意,但是邓润甫在他心中的地位显然还不到暗室而谋的地位,皱眉道:“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吧,不必介意。”
邓润甫又瞥了眼黄小四等人一眼,心中狠道:“妈的,富贵险中求,老子豁出去了!”便把心一横,从袖袋里摸出一本奏章,双手呈上道:“臣有秘本要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