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章惇入京
就在苏辙离开东京的同一天,一艘客船沿着运河,正行驶在从苏州前往东京的路上,船头站着一个老年文士,虽然已经年近六旬,但是依旧腰背笔直,看不到一丝颓态,他脸上深深的法令纹,预示着这是一个长期执掌大权的人物。
这位此刻看起来和普通退休高官没有什么不同的老年文士,便是最近风头正劲,在地方设伏闲居多年的新党领袖章惇。
船行的很快,章惇看着两岸不断后退的树木田野,冷风拂面,感到一阵快意,当初年仅三十八岁的宋神宗驾崩,不到十岁的皇子赵煦登基,太皇太后高氏摄政,旧党趁机和高后联合在一起,突然对如日中天的新党起攻击,这让毫无防备的新党措手不及,节节败退,最后全部都被撵出了朝堂,贬官的贬官,流放的流放,彻底对这个国家失去了话语权。
章惇作为新党的重要人物,这些年自然没少受旧党的“特护照顾”,官职越来越小,贬的越来越远,这些年,他几乎每一天都是在痛苦和愤懑中度过的。在这之前,他从未想过,这辈子还有会重新回到朝堂的这一天。
当初王家那小妮子派人找到他,说出了一个大胆的计划,章惇当时以为是小丫头片子的胡闹,并没有当一回事,不过当时他整闲赋在家,反正闲着也是闲着,顺着小丫头的意思说几句话又如何,就当是无聊中找点儿事情消遣罢了。
结果接下来事情的展,即便是久经宦海的章惇也不由得刮目相看,那小子竟然借着这股东风扶摇直上,一下子成了天下知名的大才子,并且顺利地到了年轻的皇帝赵煦身边。
不过,这些思绪索只在章惇的脑海里闪了闪,就被很其他更强烈的情绪给挤走了。
司马光、富弼、文彦博,范纯仁,苏辙,苏轼……章惇脑海中不由自主地冒出一长串名字,被他此刻想到的人,有的已经死了,但是有的还活着,章惇心中充满怨念地想道:“你们的好日子到头了。这些年,你们加诸在我身上的痛苦,我一定赶回加倍的讨还回来。”想到痛快处,忍不住哈哈大笑,自言自语道:“你们当初一定想不到,我章惇也会有这一天吧!”
他的老仆人章顺奇怪地看了自家主人一眼,小心翼翼地叫了一声:“阿郎!”
章惇微微一怔,回过神来,想到刚才自己的失态的样子竟然被人看到,脸上不禁有些挂不住,不过他隐藏的很好,表面上一点儿都没表现出来,声音中充满威严地问道:“何事?”
“前面那只船上有个人自称是沙县陈瓘,说有事求见阿郎!”张顺回答。
“陈瓘?”章惇闻言一惊,这人在元丰二年高中探花,授官湖州掌书记, 历任礼部贡院检点官、越州、温州通判、左司谏等职,为人谦和,不争财物,闲居矜庄自持,不苟言谈,通《易经》,享有盛名,乃是天下闻名的名士。
章惇虽然马上就要入朝拜相,可是听到这样的名士前来,还也是十分高兴,连忙道:“快请!”稍一迟疑又道:“不用了,我亲自去请。”
章惇连忙转到船尾甲板上,果然看到船后面跟着一艘小船,小船上站着个四十来岁、衣着朴素的文士,忙客气地拱手道:“来着可是陈瓘陈了斋?”
那人躬身施礼道:“下官正是陈瓘,听说章公在此,得意前来拜见。”
章惇忙令船工放下跳板,接引陈瓘上船,双方重新见了礼,客套寒暄一番后,章惇吩咐下人就在甲板上摆上桌椅酒席,邀请陈瓘同饮,陈瓘也不客气,大大方方地在章惇对面坐了下来。
陈瓘此来,自然是有话要说,难得能见到天下闻名的大名士,章惇也不敢托大,谦虚地问道:“章某早闻陈公大才,今日有幸得见,斗胆请教,今日我大宋,该以何为先?”
就算章惇不问,陈瓘也要说出自己的看法,不然他大老远的又不是吃饱了撑得,所为何来,正因为章惇将要成为宰相,干系甚大,所以才巴巴跑来劝他,希望对方以国事为重,不要被个人私怨蒙蔽了眼睛,把这大宋朝带人万劫不复的深远。所以这时不慌不忙地道:“请以你我所乘舟喻,偏重其可行乎?或左或右,其偏一也。明此,则行可矣。”
陈瓘是在劝他不要对旧党打击报复,章惇又怎会听不懂,于是沉默起来。
陈瓘又问章惇道:“官家待公为政,敢问将何先?”
章惇凝视着陈瓘,脸上阴晴不定,陈瓘坦然面对,等着他回答。
章惇沉思了一会儿,缓缓说:“司马光奸邪,所当先辨。”
陈瓘不急不缓地道:“章公误矣,此犹欲平舟势而移左以置右也。果尔,将失天下之望。”
章惇虽然顾念这陈瓘的名望,对他礼敬三分,可是对方一再咄咄逼人,他章相公也是有脾气的,不禁动了气,厉声道:“司马光辅佐太皇太后,独掌政柄,不务纂绍先烈,肆意大改成绪,误国如此,非奸邪而何?”
虽然明知道章惇已经火,但是陈瓘依旧直视着他的眼睛,针锋相对道:“不察其心而疑其迹,则不为无罪。若指为奸邪,又复改作,则误国益甚矣。”
不顾章惇越来越难看的颜色,陈瓘接着说道:“元丰之政,多异熙宁,则先帝志固已变而行之。温公不明先志,而用母改子之说,行之太遽,所以纷纷至今。为今日计,唯当消朋党,持中道,庶可救弊。若又以熙、丰、元祐为说,无以厌服公论。”
陈瓘越说越是激动,正气凛然,章惇心中也不禁有些意动,于是语气和缓道:“绍述熙宁、元丰之政,又兼收元祐以来的成法,如此,可否?”
陈瓘躬身作揖道:“如此,则天下幸甚,大宋幸甚!”
章惇留陈瓘在船上用饭,已经有收陈瓘之心,但是陈瓘此来就是害怕章惇一意孤行,盲目绍述,所以劝他秉公为政的,自然目的已经达到,便不多留,谢过了章惇,告辞翩然而去。
章惇看着陈瓘良久,感叹道:“陈瓘,真名士矣!”语气中又是佩服又是艳羡。
一段小插曲后,章惇的船继续北上,第二日抵达东京开封,等他到开封时,只见马上头上站满了人,全是来迎接他的京中官员,看着面前是盛况,想起这九年来的凄凉,章惇不禁也有些物是人非之感。
和众人寒暄了一阵,章惇坐着一辆专门为他准备的豪华马车驶往开封城内城朱雀大街背西面偶的宰相府邸,迎风宴接受后,章惇只把早一些时日入京的曾布留下。
章惇将曾布引入书房,屏退众人,这才询问道:“子宣比我早入京些日子,不妨给我说收现在朝中的情况,明日面圣,我也好做到心中有数。”子宣是曾布的字,章惇以字称呼他,可见两人的亲密。
曾布点了点头,缓缓道:“自从苏辙走后,朝中旧党的脑人物已经基本上全部离开了朝堂,现在政事堂、枢府都在我们的人手中,不过朝中没有了,不代表京中也没有了。”
章惇眼睛一亮,和曾布异口同声道:“文彦博。”
“不错。”曾布点了点头,“文彦博虽然已经早已经致仕,但是官家准许他在京中居住,随时可以入朝面圣,对朝局还是有一定影响力,而且他是旧党中的元勋,若不把他整倒,旧党便会还后又翻盘的希望,所以,必须要想办法除去他。”
章惇微微颔,其实在入京之前他就想到:入京能对新党,或者说是对他章惇构成威胁的人,就剩下了一个文彦博,而且文彦博此人老而弥坚,本人无论在朝中还是在民间都有着巨大的影响力,门生故旧又遍布天下,是一定不会坐视旧党覆灭的。所以,他和文彦博终究有一战,与其被动让自己对出招,不如自己先制人,先把他搞倒。
自然目标已经明确,接下来就是具体如何实施的问题,章惇和曾布密谋良久,觉得计划已经万无一失,这才松了一口气。
曾布突然没头没脑地问章惇道:“在宴会上章相公曾说,您希望在绍述的同时,能兼收元祐之政,不知是说说呢还是真有此想法?”
“熙宁、元丰新法未必全是,元祐之政也未必全非,章某自然恬为左相,做事理当分清主次,以国家社稷百姓为重。”章惇理所当然地道。
曾布诧异道:“章相公这话不是唬我?”
章惇有些悦道:“章某何曾不信任过子宣,又怎会用虚言唬你?”
“可是,”曾布皱眉道,“章相公想过其他人怎么想?”
“他们怎么想?”章惇问道。
“报仇!”曾布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道,“这些年来旧党加在他们身上的痛苦,我相信大家都不会忘记,大家摩拳擦掌地等着章相公给大伙儿报仇,最后等来的却是章相公打算向旧党妥协……”
章惇突然不寒而栗,他很清楚这样做的后果:如果果真他有和旧党妥协的打算的话,他马上就不再是新党的领袖,而是成为新党的敌人,那些被旧党打压了近十年的新党成员,会毫不犹豫地将他抛弃,另推一个和同同仇敌忾的领袖上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