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与相叙琴 太子人选

心神不宁从宫里出来，脑中心中胀。虽是与建辰早已情断，也决心将他永远放在记忆里不去碰触，但杨霖的话还是炙烫了我。每次听到施葳或恒磊说起王凡或者前线战况，心中总有波澜，虽不动声色，但仍然心中抽疼。

慢慢在街上晃荡，不知可归何处。方府？那不过是一幢漂亮而森严的房子，如同我与父母头顶的石头，总压着让人不能舒畅。小宅？那里满满都是和建辰的回忆，不愿去想又何必回去。竹园？那里空气里总是掺杂着竹香和檀香，让我困惑与不安。家，何处是家？何为家？

涩然一笑，真想像竹园那日，大醉一场，心里惦念的人哪个都不去想，只要沉沉睡去。可女儿家总不能在白日里喝得醉醺醺，更何况左右无人可以将我送回。

自嘲一笑，我还真是自己的枷锁。抬眼看到“漱木斋”的招牌，这是京城中最大的乐器店，其中的几把古琴也算是名贵之品。罢，既是来此，不如进去以乐安情。

踏进店内，跟伙计点了头就走向后院。本就与老板熟络，不需要客套倒也对我的脾气。

刚踏入后院，就被一段清朗的琴声吸引。循着乐声走去，但见一位白衣男子正坐在庭中，徐徐抚琴，其态潇洒，其神泰然，其音朗然。恍若天上谪仙降世，心中有些好奇，不禁走上前去细瞧。

许是听见我的脚步声，男子徐徐停了琴音，抬头看我。不消一会，开始微笑。

庭中人有些面熟却不知是谁，但我脚步依然不停，走到庭中央。

“方姑娘，恐怕忘了在下是谁吧。”男子站起，为我斟一杯茶，放在琴台旁边桌子上。

仔细瞧见他眉中的朱砂痣，才想起来。慢慢福身，“慕容左相。”起身时，嘴角含笑，没想到今日能在宫外看到他，坐在桌旁，“不知左相还有如此雅兴。”

“我也没有想到能在此碰见方姑娘。我与老板相识已久，他总说有位姑娘琴艺极好，可每次来都无缘得见，今日才知原是姑娘。”慕容熙浅浅笑着，又坐回琴旁。

“是老板谬赞了，在左相面前沐曦是自愧不如，刚才左相即兴之作已经比沐曦雕琢之曲高上许多了。”我慢慢赞道。很少听到父亲提起慕容熙，只知他是极淡泊的人。但若是真淡泊又何必在宫内行走，在权力中涡旋？我总是不能相信。

“姑娘不必如此客套。”慕容熙轻蹙眉，“都是性情中人，不必如此虚假。”又抬头看我，“熙听过姑娘的乐曲，料想姑娘也不是虚伪的人。”

突然觉得官场上那一套你来我往勾心斗角的把戏虚伪至极，索性不去再想。沉一口气，“不知左相认为沐曦的乐曲如何？”单刀直入才是我的风格。

“呵，”慕容熙兀自笑开，“姑娘的确是直接。从那日你进宫献给皇上的乐章一直到茹嫔生辰的曲调，我都一一听到。一直想请教，姑娘莫不是有什么事窝在心中，总觉得曲子似完未完，让人不禁期待。”他眼神清亮看向我。

我回视他，“乐由心出，乐由心生。并非沐曦心中有事隐而不对人言，而是左相心有不能言之事，想借着沐曦乐曲抒出来罢了。”

“好一个伶牙俐齿。”慕容熙笑道，“只是不知姑娘除了古琴和琵琶，可还有什么擅长的乐器？”一挑眉看向我，眼里不知酝酿着什么。

“拨弦类皆有涉及，吹奏类实不敢当。”据实回答，笛箫之类，我只能平时玩玩，真论起来，还是没有功夫。

“好！今日我就和姑娘靠这曲乐，看看到底是谁心中不能言之事多。”慕容熙大笑，身后的老板慢慢拿出几件我擅长的乐器，皆是大家制作。

“呵，我今日算是上了贼船了，”我亦笑，心中豪情无限，很久没有这么痛快了，“好！沐曦就和左相一较高下。”

二人相视皆笑，老板亦是笑开。

*

秋日萧索。

自围猎时以出色表现受人瞩目后，李泽被皇上点为带刀侍卫，恩准宫中行走。隔日在宫中当差，这样我和他便不能日日相见，即使他不当差的日子，他也有些其他的事情要去处理。也许前些日子他陪伴太多，现在一下子一个人进出反而有些不习惯。

凉风吹过，缩缩脖子。下了学的我心中暗道不知萍盈怎么样了，这几日京中寒潮来袭，不知她在“清心庵”里怎么样，有几日没去看她了。每次去她都在抱怨宫中一切，抱怨皇上不来看她，抱怨宫人扒高踩低，抱怨太后如何不懂真情，抱怨她明珠深藏，我只得一一悉心安慰。一而再地，我也不愿再去。

信步从书院里走出，不知不觉走到萍盈原先的宫殿门前，往日因圣眷而富丽堂皇的宫殿，今日已经能看到因疏于修理而露出底漆的大门。推开门，心中说不出的感觉涌上。庭院深深，仿佛能看见旧时伊人站在门旁等候情郎；仿佛能看见她在秋日里教我采摘枫叶做书签；仿佛能看见她拉着我和我嬉笑……

回忆太多，眼前景色太像。随手拭去眼角的泪，反身关了门，静静走到庭院中，想好好在回忆里与姑姑相见。

坐在小时最喜欢坐的台阶上，这里不容易被院中的人看到，但却轻易将院中一切收进眼底。饶是我身体已经长大许多，但仍是不会被看到。

把心事一件件拿出来，反复咀嚼。一些当时趣事如今也能咀嚼出悲伤的味道。泪水涟涟，却无法哭出声。

“嘎吱”院门开了又关。有人走了进来，本想起身看看是谁，空气里飘来的龙诞香已经让我明了。正在犹豫要不要起来请安，皇上声音已经低低传来：“朕想一个人呆着。”随即几个影卫声音离去。此刻我再现身已属不智，不如就此隐身。

“曼儿啊，”皇上坐在院中石凳上，低低叹气，“已经八年了，我失去你已经八年了。我找了你这么久，我不知道你去了哪里，我找不到你。曼儿，你回来好不好？我生病了，很重的病，太医也无能为力，或许没有几年我就走了。曼儿啊你舍得和我生死相隔吗？曼儿啊我的时日不多，让我见见你吧。”我心中一惊，这等秘事若是传出去，苍龙岂不是要乱了？捂住嘴巴，害怕自己有风吹草动让人察觉从而累及家人。

“曼儿，你在哪啊？我找了你八年，可总是找不到。派出去的人把苍龙找了遍，可还是找不到你啊。我就是想和你说说话，在这宫里，我没有可以说话的人……你说你不入宫，这后宫是吃人的地方，我当初还不信。现在我也要说这宫里是吃人的地方。吃了我的雄心，吃了我的明眼，吃了我的所有。我愿意放弃所有，可是换不来一个你。”

皇上顿一顿，“北邺送来了萍盈，她长得跟你一模一样。我开始以为那是你换了一个身份，愿意回来，愿意进宫接近我，愿意给我你的一切。当初你也是那样羞涩地给我唱曲，笑笑地看我。可后来我才知道她不是你，她比不上你。谁都比不上你。曼儿，我的曼儿……”皇上声音越低沉与疼痛。

“我已经活不了太久了，曼儿，你还不肯来见我吗？你还在生气我那天没有去你的小院吗？你可知道我多想那天抛弃了所有与你浪迹天涯，那样也不用费心现在的一切。唉现在所有人都逼着我立太子，你说我要立谁？当初要不是你苦苦相劝，颖儿怎么能诞下小风成为长子？你可害苦了我。按祖宗旧制，太子是立嫡立长，太子之位就在小风和浩然之间选，本已经够难，可我看建辰这孩子不错。小风太过狠绝，有开国君主之风，可打江山可攻城池可知人善用，但不能听进逆谏，不懂得妥协和折衷，不适合守国；浩然是嫡子，饱读诗书了解治国之道，懂得刚柔并济，可皇后把他保护太好，他太过自负高傲，恐怕成了君主之后不能听百家之言而独断专行；建辰这孩子却是最适合，仁义善良，知人善用，懂得使用权力而不被权力所噬，臣子们也多有赞言，可立他为太子又怎么向后宫女人和前朝大臣们交代……”

皇上说道此低低咳嗽起来。我心中波涛翻滚，这么听来，皇上若要立太子，最看重的就是建辰，但倘若皇上在下达圣谕之前哪怕表露出一点点心意，建辰处境堪忧。先不论他天性善良，单是他两位皇兄明刀暗箭就足够让他防不胜防。若再加上朝前后宫的各种势力，建辰恐怕应付不来。

“曼儿啊，你让你轩哥哥左右为难啊……”良久，皇上叹息一句。

“轩哥哥？”莫不就是姑姑嘴里的“轩”？原来姑姑的心上人真的是皇上。心中滋味杂然，虽是早就猜出，但答案就在眼前时，心中还是猛震一下。心中已开始盘算，姑姑嘱咐的金簪究竟要不要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