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0章 212、我帮你
葛世文的继妻就姓郑,是金山县学监的小女儿。葛世文前脚中了秀才,后脚死了老婆孩儿,便娶了郑学监的这个小女儿做填房。这个郑氏,钱如意就见过一面,看着是个厉害的人物,成亲这么多年,也未曾生下一男半女。但是,要说她杀死葛世文的小儿子,钱如意也不大信。因为郑氏无子,就算葛世文这个老来子是小妾所生,那也得叫她一声嫡母。她实在犯不着杀了这个孩子。
可是,看堂上那妇人惨绝的样子,又不像是信口开河。
这时,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挤开人群径直跑进了大堂,一把扯住那哭倒的妇人,骂道:“你个不省心的东西,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快跟我回去。”说着,拖着那妇人就要走。
这可是县太爷的大堂啊。
只见陆子峰将那惊堂木啪的一甩,两边的衙役一声喝,水火棍敲打着地面:“威武……”
那老头儿这才回过神来,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连连磕头:“老爷饶命,老爷饶命。”
陆子峰等着一双明眸,鄙视着那老头儿:“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今天要是说清楚了也还罢了,要是说不清楚,我治你个咆哮公堂。”
那老头一看就是没见识那种小民,闻言早就吓的浑身筛糠一样,结结巴巴道:“这个是我闺女……原来是给……给葛家大爷做丫头的。不知道怎么回事,她就给葛家大爷生了个孩子。因为这个孩子,葛家大爷待我们家都很好。可是,我们家没福气,福不住那还爱。又不知道怎么回事,那孩子前几天得个急病就死了。
我闺女听见这个消息,就疯了。你说她哪里来的胆子,在葛家又吵又骂的?葛家大爷仁善,不忍心为难她,就让我把她领回家里看顾。这不,一没留神,就叫她跑了出来。还来到这大堂上。”
那老儿一边叙说着,一边头上的冷汗就一层一层往外冒。
陆子峰看他的样子,也不像说的假话。再看那妇人,披头散发,厮闹泼赖确实也不像是正常人。于是便要退堂。
却听那妇人嚎叫一声:“青天大老爷,不能退堂啊。我没疯。我是装的。我要是不装成这样,早就被那郑氏给害了。我是逼不得已啊。”
那老儿闻言,急忙辩驳道:“她是疯了的。她连我和她娘,她兄弟都认不得了的。怎么能不是疯了呢?大人,您要是不信,可以去小老儿家里附近访一访。我这个疯女子,自打接回家里,把家里能砸的都砸了,还要杀了她兄弟、侄子。这都是有街坊邻居见证的。”
那妇人闻言,悲愤不已,就在大堂上陡然站起了身子,指着那老儿,形容凄厉似鬼:“你还有脸说是我爹?还有脸说那是我兄弟?你们的良心都叫狗吃了。我但凡有一口气,都和你们没完。这辈子,咱不死不休。”
那老儿见状,向上头陆子峰道:“大人,您看吧。这可不是疯了么?哪有好人能说出这样的话的?”
那妇人嘶吼道:“我就算疯了,也是被你们逼的。我是嫁不出去吗?你们十两银子把我卖到葛家去?卖了也就卖了吧。我生了儿子,在葛家得了脸面,你自己说,你们这一二年,从大爷手里扣索了多少好处去?
你们既得了葛家的好处,但凡有三分良心,就不该眼看着葛家的孩子蒙冤无动于衷。你说我在你们家里喊打喊杀。我若是不喊打喊杀,早被你们一家灭口了。不用说了,你们定然也是那郑氏的同谋。”她控诉着,转过头了直直的跪倒在陆子峰的案前,当真是字字血泪:“民妇恳请大人,将这老儿一并捉了,给我那死去的孩儿申冤雪恨。”
那老儿闻言,早就愤怒起来,也不管还在大堂之上,劈手就要打那妇人。被旁边的衙役一喝,又吓得缩回手去。望着陆子峰连连磕头:“大老爷啊,您可不能听这个疯婆子胡言乱语。葛家大爷和大奶奶都是好人。是我们没福气,福不住那孩子。”
陆子峰抬手招呼来身边的班头,低语了几声。那班头连忙去了。
这时已经是午后,眼下这案子,想要调查清楚并非一时半会儿能行的。陆子峰吩咐完班头,抬头望向那妇人:“你写一个状子来,先押在衙门这里。”
这就是说,这个案子,县衙接了。要是没有状纸,回头陆子峰费劲扒拉查了半天,原告要是来个不言不语不承认告过状了,或者中间出点儿别的事,死无对证什么的。真到了那个时候,陆子峰这个县令可就被动成笑话了。毕竟,没有状纸,他就没有原告来告状的凭证。
告状写状子,这是再正常不过是的事情,可是,那妇人却愣住了。许久匍匐在地上道:“回禀大人,民妇不会写字。”
这让陆子峰说什么?
那妇人见状,跪转身来,望着大堂外围观的人们,叩头道:“哪位乡亲肯替小女子写诉状,等这件事了,小女子倘若还有命在,定然为他当牛做马,报他恩德。”
大堂外寂静一片,许久都没有人应声。
一则,读书是一件奢侈的事情,看热闹的人里头,识文断字儿的人并不多。二则,这妇人状告的是葛家的大奶奶郑氏。郑氏的父亲是金山县的学监,但凡金山县的学子,无不出自他门下。
三则,这是葛家的家事。不管结局如何,对于葛家来说都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葛世文现在虽然丁忧在家,但是谁能说准了,他出孝之后就不会官复原职了呢?到了那时,替他这个小妾写状子的人,怕是要有麻烦。
诸上所述,围观的人们,就算有会写字的,都没人愿意替她出这个头。
那妇人见状,顿时又哭泣起来,虽然不像之前那般竭力嚎啕,却分外的令人酸楚。那绝望之意,仿佛一个活生生的人,就在众人眼前一寸寸零落成灰一般。
“我帮你……”突兀的一个声音响起。
围观的众人,连同大堂上的陆子峰都不约而同的将目光望向了那个出声的女子。那是一个矮个子,生的玲珑有致的小女子。短眉毛,大眼睛,挺鼻梁,薄嘴唇,肤色白净细腻。虽然布衣荆钗,从头到脚没有一件值钱的东西,可她就那样姿态飒然的往那里一站,就仿佛周身遍布着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华光。
围观的众人,几乎是下意识的向后退了半步,自然而然的将钱如意让在了前头。
钱如意一头雾水的回头看了看,这才后知后觉,刚刚那‘我帮你’是出自的自己的口中。她有几分局促的捋了捋鬓前一缕黑发,抬头看向陆子峰。
陆子峰目中满是无奈和气恼。只不过当着大堂上许多的人,没有办法爆发。若是在家里,这时候八成已经跟钱如意动手了。
钱如意有些想反悔了,她一向都不是爱出风头的人,到了这时,都不知道自己怎么就阴差阳错的出那句‘我帮你’了。
下一刻,那妇人便已经冲着她,崩崩崩磕了三个响头:“恩人,我若不死,定当相报。”
钱如意道:“可是,我没有纸笔啊。”
“有的,有的……”围观的人们中,有人喊了一声。下一刻就有人将纸笔从人群缝隙里递了过来。
之前那妇人跪求的时候,没人肯出头,这时候好不容易看见一个肯出头的,都又唯恐天下不乱起来。
钱如意捧着那纸笔,有种被赶鸭子上架的感觉。可是,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写就写吧。她向左右看了看,这里是大堂,可没有预备给她写字的桌子。
那妇人倒是激灵,将身趴在地上:“恩人若是不弃,就将小妇人来做案几吧。”
钱如意无奈道:“好吧。”
她先是将那笔墨纸张放在地上,又不紧不慢的将臂弯里的篮子放在地上。而后在那妇人背上铺开纸张。再然后抬头看向陆子峰:“那个状子的制式是什么样子的?”
陆子峰整张脸,咔嚓就掉在了地上。一手扶额,一手向着旁边记录案卷的吏薄摆了摆手。那吏薄大约也是头一次遇见这种情况,有些懵头的向左右看了看。
钱如意执着笔,歪头用眼角看着那吏薄:“劳烦您打个样子给我看看?”
那吏薄这才明白过来,走过来告诉她状纸怎么写。
金山县是个小地方,男人里头识文断字的都少,女人会写字的更少。堂上堂下这个时候的目光几乎都聚集在钱如意和她手中的毛笔上头。就连那负责书写案卷的吏薄,都站在钱如意身边,捻着颔下不多的几根胡须,想看看钱如意能写出个什么子丑寅卯来。
话说钱如意写状纸,那字词还是难不倒她的。可那字……就实在的有碍观瞻了。
别看她执着笔,有模有样的。可也只是样子好看罢了。
状纸的状首,要先写上“诉状”两个大字。钱如意才只写了一个字,那吏薄就摇了摇头,转身回他的座位去了。堂外围观的人们见状,心里大多也都有分寸了。知道钱如意写的字,必然是很不像样子的。
不过,大家也都理解。毕竟是女人家。男孩子都没钱供他读书,女人家会写也就不错了。
钱如意字不好,可是遣词造句是有一把刷子的。因此,她知道了状子怎么写之后,当真是以挥毫泼墨之势,用她那狗爬一般的字儿,很快就将状子写好。吹干上头的墨痕。递给了那妇人。
而后,她有条不紊的将笔墨收拾好还给人群里的人,还不忘把自己的篮子重新挎在臂弯,就是这番镇定自若,也足够围观的人们嗟叹了。
当然了,大家不知道那上头坐着的青天大老爷,其实是眼前这个小女子的丈夫。她不慌张有她自身性格的原因,更有堂上端坐着的那人的原因。
钱如意的字儿写的狗屎一样,但是,到了那妇人手里却仿佛捧着前两黄金。只见她双手捧着那状子,擎过头顶,向着大案后的陆子峰,近乎虔诚的跪拜下去。
陆子峰使人接了。
那妇人却依旧跪着不起:“青天大老爷,民妇还有一事相求。民妇此时的处境,倘若今日出了这大堂,明日还不知有没有命在。求大人护佑。”
这请求,说过分也不过分,说不过分也有些过分。因为衙门自古以来只管断案,没有管饭的道理。可是,很多时候,告状的都是弱势一方,要是衙门不管,就像那妇人说的,出了大堂,是生是死都得看运气。这显然对于弱势群体来说是不公的。
陆子峰略一沉吟道:“这样。你且寻个客栈暂且存身,本官使两个差官随同保护于你。”
那妇人这才千恩万谢的下堂去了。
围观的众人见状,也就纷纷散开。钱如意便跟着那散开的人群往回走。
忽然,毫无预料的,她浑身的汗毛就陡然竖了起来。她下意识的一个寒颤,停住了脚步。向四处看了看,并没有看出什么异样之处了。可是那种不寒而栗的感觉从哪里来的?
她站在原地,犹豫了片刻,转身又向回走。一口气走出好远,那股不寒而栗的感觉才稍稍舒缓了些。抬头看的时候,才发现,她又走回了县衙门前。
于是,她决定不走了,在这里等陆子峰下了差事,一起回家。
但凡衙门前头,可能有官威压迫,寻常人没事是不会靠近的。因此,钱如意一个女人家,站在衙门前头就有些突兀。她便又从县衙的后门进去,去寻陆子峰。这时,陆子峰刚刚退了堂,正在后衙里头坐着。钱如意才走到门口,就听阿青的声音道:“好端端的,怎么还不开心起来?”
钱如意便下意识的在门外站住了脚步。
这时,小白从旁边走来,唤了一声:“陆家娘子。”
阿青从屋里出来,看见她,笑道:“您怎么又回来了?难道有我们兄妹跟着陆大人,您还不放心么?”
钱如意摇头:“并不是。”说着便进了屋子。
陆子峰见她进来,反而背转身去,不看她。
钱如意自然知道他在生气什么。这时代讲究男女有别,尤其是女人,更是不能抛头露面。挤在人群里看热闹已经够不安分的了。钱如意还跑到大堂上,当着众目睽睽写什么状纸。就陆子峰那读书都读秀逗了脑袋,要是不生气那才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