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第55章忍垢偷生是耻,他宁可随

两日后, 虹岚奉命在西边码头等候谢渺，辰时末，谢渺如约出现。

虹岚上前朝她行礼, 笑道：“谢姐。”

谢渺礼：“天气炎热, 劳虹岚姑姑久等。”

虹岚连忙虚扶, “谢姐不必多礼，这是奴婢内之事。夫人已在舫内坐候，请跟奴婢来。”

码头停靠一艘华丽的双层画舫，谢渺略略打量, 并未多看。

虹岚领她上二楼，飞檐翘角的舫亭内, 定远侯夫人倚阑干而坐。身后的无垠碧水为她渡上一层浅淡柔光，飘渺静谧, 美得不似真人。

“谢姐。”定远侯夫人先开了口。

谢渺往前走几步, 侧身行礼，“夫人安好。”

定远侯夫人面带微笑，姿态仍高，却多了几亲和, “快来坐下, 陪我喝茶。”

桌案上摆一套天青『色』汝窑瓷釉蝉翼纹茶具，莹润光洁, 如前的『妇』人一般, 处处彰显精致贵气。

虹岚已悄然退下, 谢渺起身，一手执壶，一手轻摁壶盖，细臂微倾, 茶水涓涓落入杯中。

她双手托杯，送到定远侯夫人面前，“夫人，请喝茶。”

定远侯夫人接过，闻了道茶香，“好茶。”

洞庭湖产的君山银叶贡尖，只取刚抽出尚未张开的茶树嫩芽制，每年产量尔尔，名贵非常。

谢渺低头一看，泡开的芽尖在杯中根根直立，如刀山剑硭，宣告对方的来势汹汹。

她道：“确是好茶。”

定远侯夫人察觉到她恭敬下若有似无的戒备，无声一笑，望向湖面，“你瞧这景『色』如何？”

湖面如镜，倒影碧峰，画舫时正在峰中畅游。

谢渺赞叹：“烟波不动影沉沉，碧『色』无翠『色』深，东阳湖『色』自是姝丽无双。”

定远侯夫人顺势道：“你若喜欢，以后常陪我一道来看。”

谢渺笑容一凝，万万没想到，定远侯夫人会是这般态度。仅有的几次见面里，这位侯夫人客套中带上位者的疏傲，并非平易近人的『性』格。

来之前，她已做好被刁难挖苦的准备，但听定远侯夫人的意思，竟是对乐见其成？

又或者，是对方以进为退地假意试探？

她左思右想，斟酌道：“夫人，我……”

“先听我说。”定远侯夫人柔和中带点强势，“谢姐，我很欣赏你，年纪心『性』沉稳，遇事不骄不躁，实属大家风范。”

不，她不，加起来活了将近三十年，其中还当了几年的右相夫人。

谢渺微赧，“您过誉了。”

定远侯夫人打趣道：“瞧瞧，又多了一样优点，谦虚。”

谢渺：“……”她还是别说话最好。

定远侯夫人啜饮茶水，姿态优雅，“好了，不逗你了。我约你没别的用意，是想替我那蠢儿向你赔不是。他自是个混不吝，做事说话没谱，以往有得罪你的地方，望你能够宽恕。”

长辈代为道歉，谢渺哪有拒绝的道理？

她豁达一笑，“不过是些口舌之争，吵完忘，还要劳您跑一趟，真是惭愧。”

定远侯夫人道：“你若觉得惭愧，下换你来约我。”

谢渺：“……”她发现自己根本不是这位夫人的对手。

定远侯夫人仿佛瞧不见她的尴尬，慢悠悠地品茶，别有深意地道：“谢姐是崔二公子的表妹，往日年纪，言行亲密倒也情有可原，但年岁渐长，还是得多加注意。”

来了来了，终于来了。

谢渺打起十二的精神，正待说些什么，见定远侯夫人话语一转，笑『吟』『吟』地道：“往事莫提，今日当新的开始，你觉得如何？”

她觉得不如何！

定远侯夫人的态度很明显，她知道自己崔慕礼间有过什么，碍于某种原因，她选择既往不咎。

干嘛不咎，她得咎，认真的咎啊！

谢渺的指尖攀在案沿，微侧首，道：“夫人不觉得我轻浮吗？”

定远侯夫人中闪过讶异，失笑道：“知慕少艾而已，谈何轻浮？”她轻抚袖口上的银线纹，美眸轻阖，“莫非我像不通情理之人？”

谢渺想好的说辞又被打『乱』，一时间没想好该怎么应。

定远侯夫人微叹，直道：“谢姐，我儿喜欢你，我也喜欢你。”

谢渺下意识地否认：“不，您误会了，他讨厌我。”

定远侯夫人按按额『穴』，朝对面的厢亭瞥了一。瞧瞧她儿做的好事，人家姑娘不仅没感觉到喜欢，竟然还觉得他厌恶自己。

她没好气地道：“混账东西，听清楚了吗？还不快出来向谢姐道歉！”

话音刚落，对面有人掀帘走出，日光洒落，将他俊容上的局促焦躁照得清晰。

“谢渺——”

谢渺扭头看向湖面。

周念南朝定远侯夫人使『色』，“母亲。”您可以走了。

这过河拆桥的混蛋。

定远侯夫人暗啐，视线在他间来徘徊一阵，对谢渺道：“谢姐，你好好聊。”

待定远侯夫人离开，周念南迫不及待地走近，双手撑桌案，满脸不敢置信，“谢渺，我三番两次地求娶你，你却觉得我讨厌你？”

“哦？”谢渺平静地讽刺：“周三公子的喜欢当真是众不。”

周念南下意识地想斗嘴，忆起母亲叮嘱，又硬生生咽了去。他坐到对面，想了想，先替谢渺续了杯茶。

谢渺一愣：这是……干嘛？

周念南再替自己倒了杯茶，端起茶盏，敛容正『色』道：“谢渺，以往是我不对，我向你道歉。”

谢渺抿唇，没做声。

周念南道：“是我自视甚高，德行浅薄，口无遮拦，有无珠，为富不仁，饱汉不知饿汉饥——”

“……”

谢渺：饱汉不知饿汉饥是这样用的吗？

对面又洒洒洋洋说了许多词不达意的成语，末了豪气道：“歉意都在茶里，我干掉，你随意！”

“等——”

谢渺来不及阻拦，见他牛饮完茶水，随即面容涨红，想吐却顾虑形象，只得硬生生咽下茶水，挤出一抹扭曲的微笑。

“……”谢渺又好气又好笑，骂道：“你喝酒喝傻了吗？茶水也敢一口闷！”

周念南本被烫得龇牙咧嘴，见她不再崩脸后，顿时觉得遭点罪也无妨。

他趁胜追击，大舌头道：“谢、谢渺，你笑了，是原谅我了。”

谢渺飞快地冷下脸，“哼。”

计不成，周念南还有妙计。他从袖里变出一根戒尺，推到谢渺面前，再乖乖摊开掌心。

“堂里，生犯了错，夫子用戒尺打掌心，叫他下好长记『性』。”他认真道：“我犯了错，你也当夫子一般，狠狠责罚我。”

谢渺以为他是故姿态，谁料他道：“从前我轻视你，诋毁你，三番两次取笑你，殊不知，你父亲这样的英雄相比，我才是真正的井蛙醯鸡。”

谢渺微顿，沉声：“周念南，你以为我不敢打你？”

“姑『奶』『奶』，你连狼都敢杀，何况是打我？”周念南坦『荡』中带丝无奈，“你过往打得还少吗？！”

谢渺无话可说，干脆拿起戒尺，用力抽向那双带薄茧的手掌。

她使足了力气，发泄心中的闷屈，一下，两下，三下，无数下……直到掌心微肿，周念南都一声不吭。

谢渺咬了咬唇，忽然扔开戒尺，“手酸，打不动了。”

周念南收手，边『揉』边道：“行，那留下再打。”

谢渺道：“还下？美得你！”

周念南一听，惊喜地站起身，“谢渺，你大人有大量，原谅我了？”

谢渺撒完气，渐渐找理智，道：“周念南，我——”

周念南不给她说话的机会，嘴皮子动得飞快，“咱说好了，从今往后，谁再提那些破事，谁就是王八蛋。”

谢渺：……那杯茶水怎么没把他给烫哑？

周念南从怀里取出一枚锦盒，递到她下，猛献殷勤，“谢渺，这是我给你挑的耳坠，东珠红宝石镶嵌得坠子，正好配你今日的衣裳。”

岂知谢渺看也不看。

“周念南。”她整理好心情，道：“往事能一笔勾销，但我你绝无可能，你别再费功夫。”

周念南眸光一凝，很快又如常笑道：“我会努力让你喜欢上我。”

谢渺毫不迟疑地道：“没有这么一天。”

周念南却道：“夸父能逐日，我周念南亦能逐你谢渺，谁都不能改变我的决心。”

谢渺知晓他最是冥顽不灵，冷不丁想起一个人来，“周念南，想想你皇后姑母。”

周念南心绪跌宕。

谢渺说得没错，他虽然说服了母亲，但姑母那边执意让他求娶庆阳，为事，还母亲起了争执。

他不能越过姑母去向圣上求旨赐婚，除非他建功立业，得圣上亲口许诺……

周念南暗下决心，嘴里却说起另件事，“庆阳的事，我定会给你个交代。”

谢渺道：“不用，她已经登门向我道过歉。”

“那是——”那是崔二折腾的，跟他不算一份！

“那是什么？”

“没什么。”周念南不想提崔二，以免破坏难得的独处时光，“你就别管了，我会处理好事。”

谢渺道：“你消停些吧，别刚当上羽林卫就到处捅娄子。”

周念南的睛亮灵灵，“谢渺，你在担心我？”

“……”

周念南点点头，煞有其事地道：“你担心的没错，庆阳被圣上和后宠得过，『性』格娇蛮专横，看中一样东西要费劲手段抢过去，若我是平常人家的公子，说不定她早就将我绑府里日夜蹂/躏。”

“呃……”蹂/躏，这词用得真到位。

“可惜我周念南绝非任人『揉』搓的『性』子，她想嫁，我偏偏不娶，不仅如，我还要她主动离开京城。”

谢渺想说，不必大费周章，再过不久，瑞王妃病逝，庆阳郡主会启程燕都，为其母守孝三年。

前世的庆阳郡主守完孝，仍对周念南念念不忘。彼时周念南刚洗刷侯府冤屈，另立门户，庆阳郡主费劲手段想嫁给他，甚至在酒中下『药』，想霸王硬上弓——咳咳，最终却睡了另一名公子，还被人当场撞破，二人草草完婚。

强扭的瓜不甜，强摘的花不香啊！

细雨如丝，轻柔地碾碎湖面平静。稀薄的水雾徐徐弥漫，将湖光山『色』笼在微茫之中。

周念南从内室取来一只玉箫，在手里挽了个漂亮的花式，“谢渺，我吹箫给你听。”

不等谢渺答，萧已贴上薄唇，悠扬婉转的萧声响起。先时缓，呜呜然如独舟飘摇，随繁音渐增，萧声如驰骋在牧野的骏马追逐辽阔；又似节节攀高的海浪潇洒不羁；像一柄利剑，劈开混沌，驱逐阴影，将光明归于天地。

他眉乌灵，意气焕发，山河被他踩在脚下，没有谁能阻挡他前进的步伐。

天之骄子，本该如。

缭绕在他周遭的雾气倏忽生变，凝聚成他的另一副模样。

定远侯府被满门斩，无一生还。崔慕礼煞费苦心，从死牢偷龙转凤，将周念南藏到崔府暗道之中。岂料周念南不甘苟活，趁侍卫交班时出逃，想要亲自面圣为父亲兄长伸冤。

谢渺清楚地记得，那夜暴雨倾盆，雷声隆隆。

青年蓬头垢面，遍体鳞伤，被人当成疯子丢弃在巷之中。他仰躺在污水坑里，黝黑的眸了无生气，像一具破败的尸体，在阴暗里无声息地等待，等待腐朽溃烂。

他的傲骨被折，风华遭摧，亲人蒙冤惨死，活不再是馈赠，反而是羞辱。

忍垢偷生是耻，他宁可随定远侯府一死去。

隔雨幕，她撑伞出现。

油纸伞替他遮出一方安宁，她伸手去拉他，拉不动。

伤口上的脓血泥污混到一起，散发令人呕的臭味。他浑不觉痛，朝她『露』出一抹讥笑：谢渺，你是来看我笑话的吗？

半边身子已经被打湿，她干脆甩开伞，跪到他身旁，如野蛮的村『妇』般，单手捉住他的衣襟，狠狠甩了一个耳光，再一个耳光。

她骂道：周念南，侯府二百八十三口人命蒙冤惨死，你却只想一死了之。你的父亲兄长都是英雄，而你却是个懦弱的废物。你今日死在这里，我保证没有人会为你哭泣收尸。明天，我会如你的仇人般放鞭庆祝，庆祝你亲手斩断了侯府的希望！

她从袖子里拿出一把匕首，塞到他手中，对准他的心脏，告诉他：只要用力戳下去，一切都会了结。

他握紧匕首往胸口送，不过几厘，却见到她苍的手在不住颤抖，底是浓到化不开的凄怆。

不，她撒谎，她会为他而哭泣。

他扔开匕首，猛地将她拉到怀里，如孩童一般嚎啕大哭。

雨声哗啦，哭声争鸣，她用力地抱，一遍遍地重复：周念南，活下去，你要活下去。

……

今生这样吧。

情愿他是不知疾苦的傲岸，而非跌落污泥时的狼狈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