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 寂梧寒
重山叠嶂处,遍野梧桐间。苍寒人迹绝,天命万古偏。
冬夜山林,轻雪覆枝,本为寂灭寒凉处,当是时,此间更显意凄绝。
望着这终岁如一日,苍凉不改、寂寞不更的梧桐林,一身朴衣的孤漠少年依旧是静默不语,也将十数年如一日的巡林进行地一丝不苟,别无差池。
自寂梧山巅缓步而下,脚下踏着的山泥因冬季寒冷干燥的空气显得冷硬,即便此地离连南两江不远,但这两江的水汽却几乎被完全隔绝在山脚之下。此山之中,所留存的,是千年不变的冰冷,以及千年不变的孤寂,虽然这里偶尔会有误入的不速客,但如古墓一般的尘封才是这里唯一且永恒的基调。
一株株地步过高拔参天的粗遒梧桐,虽已入冬,但这些梧桐却并非凡品,不但能够历经秋冬,四季不凋,而且其枝叶还能保持着繁茂,并作为白日下的一层层细密而厚实的遮盖,将这里完好地隐藏于荫蔽之中。不见天光,不染尘气,便是这里最为重要的特质。
偶尔一阵寒风吹过,枝枝叶叶簌簌有声,如寒雨打枯荷、冰露叩竹枝,让这一场浑然天成的自然之曲令人听之沉迷,却又不得不品味其中深刻入髓的凄寒之意。
每随自己跨过一株梧桐,一个虚幻不定的阴影便自梧桐树下闪现,又继而重新隐逝,好似它们就从来不曾出现过一样。但它们,却如千百卫士,守护着这里的每一株梧桐,每一寸土地,甚至,还会守护这建苍的九州大地……
少年的脚步不紧不慢,就如一位沧桑老者般安步当车。他的每一步,都如尺规测量过一般,不差分毫。
从山顶到山脚,自山阳至水阴,这整个寂梧山,他已是走了无数遍。但近日来,却无端地感到一丝隐而未察的异样,这常常让他静比古井的心泛起了微微的波澜。这丝波澜虽小,却总是让他莫名地觉得暗自着慌。
忽而停下了脚步,看向了一株梧桐树下。那一株梧桐,与周围的任何一株并无甚差别,但他近日却已是不止一次地在此停下了脚步。
深深地看向这株梧桐,本该再多望几眼便离开的,可他今日却一反常态地走近了几步,冰石似的眼瞳也紧盯向一处——那是一株小小的纯白药草。这药草叶似白玉,即便在这昏暗的林中,也能借着一点微光发散出淡淡的莹润白芒。
这是凝精草。
思绪忽而追忆到了某个夜晚。
那夜,生机勃勃,万物生发,轻快的笛曲流水般淌遍这整座山林,滋润了这片千年枯寒的土地,让这里的每一枝、每一叶、每一灵,都注入了磅礴而温睦的暖意。当然,也包括他自己。
念及那个如春阳般暖人的少女,他的神思一时飘了一飘。
前不久,苍梧叶泯灵,她逃过一劫了吗?若她真就此而绝于人世,世间就少了一曲天籁,甚为可惜……
而且,苍梧叶泯灵,其原因,就只有一个——越族现世,蛊毒巫术重回建苍。
这,实在是一件足以震惊建苍朝野的惊天大事。只不过,为何这么多日,他还是未得听闻来自宗礼台的消息?
念着此事,他又重新移步,继续起了今夜未完的巡林。
方才短暂的停顿不过是一场微不足道的小插曲,这件早已被少年烂熟于心的事,他做得驾轻就熟,很快便立足于山脚之下的最后一株梧桐树下。
习惯性地瞥了一眼林外的景物,那里,也许是他这一生永远也无法企及的所在。尽管心中曾有过假想,但他向来是即刻便回身上山,心神凝静若冰,毫无一丝栈恋。
但今日,他却是不由停住了回折的脚步。只因,林外站着个他从未想过会在此地出现的人。
“寂梧山守灵人,拜见宗礼台大宗祭。”
少年神情淡漠,向那林外之人拱手一礼。
立于寂梧林外的,是一个苍髯皓首的老者。
他长须垂至胸前,一头银丝用高冠一丝不苟地束着。那冠是以极纯粹的墨玉雕制,底部刻有祥云纹,上部则以精妙入微的手法琢着四相三垣。一身红黑配色的礼服大氅极尽文饰,不但绣有山川百泽,更有各种花草异兽。足下的翘头礼履也同样精致,虽无过度铺陈的饰作,但也经过数十种香草的熏制。
远远看去,老者如仙如圣,浑身上下充满一股礼制的威严。
“宸儿,不必多礼。”
大宗祭对少年和蔼地笑着,一手虚抬,隔空将少年微躬的身子直起。
“大宗祭亲自来到寂梧山,可是有什么要事?”
少年的话依旧是一板一眼,大宗祭的眼中也不免为此带上了一丝无奈之色。
略微一顿后,大宗祭的面色肃了肃,道:“我来是要告诉你,越族,重新现世了。我准备把你带回去,这寂梧山你待了十三年。自从老宗祭他老人家仙逝后,你独自守在山中也有八年了。上次我让人来叫你回去,却是没有叫动。这次我亲自来,看看我这把老骨头还能不能叫动得你。”
“越族现世,这确实是大事。但,这与守灵人离山有什么关系?宗礼台古法上,可并没有说过,越族重现之后,守灵人能够擅离职守。反而,还更应该加强对寂梧山的戒备,随时做好越族来袭的准备。”
对于少年的这番话语,大宗祭不由叹了一声。他不语地望着少年许久,才缓缓道:“宸儿,你还是有怨……”
说到这,大宗祭又似是说不下去,只摇了摇头,转而才继续道:“你近日有观星象吗?北辰西仄,群虎噬龙……你,就没什么想法?”
“那不是寂梧守灵人该关心的事,即便是朝中大乱、王权更替,也与寂梧山无关。守灵人该做的事,唯有守好这一方山林,只有越族,才是我应该关注的东西。”
少年的话语一如既往的冷淡无波,满头苍发的大宗祭看了,却是许久无语。
“唉,好吧,既然你不愿,那我也就不再强求什么了。但你什么时候改变心意了,可随时传话至宗礼台,接替你的守灵人,早已预备多时了。”
说完,大宗祭便转了身,背对少年而去:“越族,首次出现于北冥,且似与狄族暗通款曲,北冥军镇的驻军,已是调兵遣将进行围剿。另外,经我推算,西凉那边,也有越族踪迹,想来他们或许在与戎族交络……”
大宗祭渐走渐远,直至少年几乎看不见他的身影时,他又忽然停顿了一下。继而,少年便听到了这一句传音:“对了,还有一句。天命动摇,凰影不定,我还看不太清。但我却看到了你的命星也随之偏移……”
待细细听完,少年再抬眼看向远处时,大宗祭的身影已是彻底消失了。
在原地立了一立,凝滞片刻后,少年便又回了首,移步向山巅而去。
唯留下一道,平淡得看不真切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