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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4章 曲留驻

天穹之上的夜色依然深浓,远天的水天交接之处,墨色却如经清水冲刷过一般,开始缓缓地褪去了颜色,并一分分地将之浸染开去。

葛衣素服、身削形萧的少年静静坐于高拔参天的梧桐之下,冬季下的一夜久坐不可避免地被寒霜打湿了衣襟。浑身湿漉的状态可并不让人感到多么舒适,但少年却依然是保持着一副经年不改的淡漠,古井波寒的深黑眼瞳中也不见明显的情绪波动。整个人自远处看来,就好似一座没有情感的雕塑,冰冷坚硬,不容轻触。

一只美丽的雏凰飞落梧桐枝上,她微微偏着小脑袋,澄黄的眸中带着一丝不解。她不明白,这个坐于树下的少年为何能像个木头人似的一动不动,与主人那个一刻也闲不住的妹妹比起来,简直就是两个极端。虽说主人也是个静谧的性子,近来也常常是一坐一整天,可真要与他相比,这个少年未免也显得太过怪异了吧……

雏凰轻轻啼鸣了一声,怎么也想不通,只得略收敛起身子,安安静静地爬在了梧桐枝上。

山巅一时再度陷入了寂静,少年对着某处良久凝望,似乎那里有着什么极其吸引人的东西,可若是有人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便会发现,那只不过是一片金色的落叶梧桐罢了。

深沉幽远的心思如渊薮般难测,人也如深渊般保持着极度的宁静。

冷峻的面色和深幽的瞳孔缺少些常人所具有的生气活灵,只是拥有着与圭臬规度一般无二的严苛礼执。

静坐了许久,终于是微微低下了头,手下意识地抓住了袖边的器物。

两支触手光滑的管竹。

一支是沁凉如冰的墨色长箫,其上篆刻着繁复玄秘的云纹。另一支,则是成色翠碧的竹笛,因取材尚新的缘故,尽管制成近半年,却犹有这等鲜嫩的颜色。

待再过些日子,便能取冬竹制笛了,以冬取之竹为材,吹奏出的笛曲或许就能有那样的神韵了……

少年轻抚着竹笛,心中暗念着。神思一时因为触及了某些不愿多想的事情而有些飘忽。

…………

再次睁开眼时,额间的一阵隐隐刺痛让久陷沉睡的心神蓦然清醒了过来。同时,还能感到疼痛的存在,也于侧面昭示着她还依旧活着。

该说是并未出乎意料,看样子,她再次于寂梧林中捡回了一条命。这在外界口中本该是个有去无回的绝地,对她来说却是个能让她屡次死里逃生的神眷之地。现在想来,不得不说,这实在是一件让她颇为意外的事。

经受了一阵昨夜鬼音的余韵后,脑中那最后一点昏涨终于彻底消散殆尽了。双手支撑着缓缓站起,发现才不过是一夜的时间,她体内那早是枯竭已极的精气竟然也恢复了个七七八八。至于其它的伤势,除了损耗过多外也根本就没有。感受着自己重新有了精神的身体,她一时心生感激地走出了休憩之地。

入眼所见的,是一株冠如华盖的擎天梧桐,那巨大的枝杈伸展所形成的树伞几乎将视线可触之地全部涵盖了进去。眼前的土地,似乎都被完完全全地庇佑于这株梧桐的阴蔽之下了。

这梧桐,是寂梧山顶的那一颗?那我现在,是在寂梧山巅?

少女姣好淑婉的面容不禁显出一抹讶异之色,心中也忽而有了一丝意味不明。

脚下的步伐更进了几步,视线开始向下游移,最终,一眼锁定了树底石台边的那一道寒萧身影。

那是一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少年,却有着与她这个年纪截然不同的气质。

瘦削孤绝的身躯似亘古恒定的一抹剪影,无尽的寂寞寒凉不经意地流泻着,将他周围的一片空间都凝封成了一小片永冬冰封的雪境,让人冷颤得无法靠近。

那是经年累月的独身处世所形成的气息,现今已然一无所有、无处可去的她,多少能够感到一些共鸣。

不自觉地趋近,步子轻柔得像是风拂轻纱,如梦般珍稀地不忍惊扰到那个孤独久坐的少年。

越近一步,便越是能够感知到内心的颤动,素来心绪冷定的她,此刻却是有些抑制不住的纷纭。

于少年丈许之外站定,清楚地看到少年盘膝而坐,十指修长的手正微握着一支精巧的竹笛。令一手则极缓地抚过竹笛的每一寸,就像是在细心呵护着一件放于心尖上的绝世奇珍,又如在触着一个不可企及的梦。凝望着笛的深色眼瞳似乎有一丝恍然,恍惚的神色便如一个诱人深入的漩涡,教人久视神浸。印象中一向是冰雕样没有表情的脸,此刻竟也像是微微融化了一层般,若隐若现地露出一分难以察觉的迷蒙。

少女望着少年有些愣神,他这般状态,似是在想着什么不可惊扰的事,她一时有些不确定,自己是否该在此刻大煞风景地打断了他的遐思。

所幸,少女的犹豫还未待她思量通透,便已是不需她再做决定了。

略低着头的少年似是忽然感知到了身后不远处的人,触碰着竹笛的手蓦然一僵,心中没来由地升起了一丝隐秘未觉的慌意。当即便袖袍一挥,将那竹笛迅速地收至袖中。

少女前一息还在瞥着被少年珍稀地持在手中的竹笛,后一息却见他颇有些急促地将其收了起来。看上去,就像,就像是自己的秘密不经意间被暴露在了别人面前的神慌与尴尬?

明澈的眸中闪过一抹异色,她似乎隐约地察觉到了什么,但却是不敢肯定。

直直地盯着少年一派镇定地站起了身,又缓缓地转向了自己。总觉得,他的动作似乎有一丝不自在的僵硬。

“你醒了。”

少年说出的话语依旧是平淡无波,不带有一丝感情。

少女略微敛了敛心绪,展开了一抹笑靥:“宸孤桐,真是不好意思,又一次麻烦你救了我。算上上一次,以及你送我的那片梧桐叶,你少说也是救了我三次了。我,似乎已是欠了你许多呢。”

少女的直言正事让他内心的那一缕悸动瞬间平复,少年语气的淡漠寒凉一贯如常:“我可不记得救过你,你也不欠我什么。当初的一切,只不过是一场交易罢了。”

对少年这般态度并不意外,少女抿了抿唇,仍是诚心诚意:“不管你怎么认为,以我的角度来说,我确实应当对你道一句谢。即便,这并不足以抵过你对我的帮助。”

对于少女的执意一礼,少年面无表情地受了,待她重新直起身子时,便冷漠地开口道:“好了,既然你谢也谢了,也是时候该回去了。昨夜那两个人近期已是不可能再对你产生威胁,你便安心离去吧。这里,不是你应该待的地方。”

少年冷言冷语地赶人,少女一时微顿。

短暂的无言后,不知怎的,她竟然一反常态地没有掩饰自己的情绪,反而想要向人倾吐些什么。

苦涩的笑容不禁自唇际泛开,面上不再是那一直示人的温婉面具,而是真实地流露出自己的哀戚:“抱歉,我又一次打扰了你……只是,我也没地方可以回去了呢……”

无论是少女说话的语气,抑或是她身遭那一股凄然的气息,都不再是少年记忆中,数月之前第一次见到她时的模样。

尽管极力地想要表现得漠不关心,但他到底还是忍不住看向了少女。

清婉柔淑的容颜因凄切显出几分荏弱;长睫微阖而轻颤,流露出惹人怜惜之态;那一双清澈明晰的秋水柔眸明明白白地掺上了些许落寞,犹如被世间冷酷无情地遗弃……

冷定的心不由一突,少年剑眉微蹙,旋即又重新抚平。古井无波的眼瞳中,有一抹略显复杂的情绪。

沉默许久,他还是开了口:“这样的你,还能吹奏出那夜的曲吗?”

略感意外地抬了眸,少女心念一转,没来由地思及那支被少年仓惶收起的竹笛。

对向了少年淡漠的瞳,她似是惋惜地笑了下:“至少在现在,那曾经的意蕴,我恐怕并不能奏出了……”

“是吗……”少年低喃了一句,瞳中带上了一丝失望,“连你也奏不出了吗……那样的曲子……”

“抱歉,你救了我这么多次,我却连你唯一想要的都给不了。”

少女戚然垂眸,感到很是过意不去。

唤了一声小锦,一直在默默地看着他们这边对话的雏凰立马有些不情愿,但终究还是磨磨蹭蹭地落到了她的肩头。

“既然如此,那我也实在无颜再叨扰。我这便离开……”

最后向冷漠的少年说了这一句后,少女便欲转身离开。

“慢着。”

望着少女纤柔的背影,不知怎的,心中一时纷乱错杂,他鬼使神差地开了口。

看到少女疑惑地偏头看向自己,他不由顿了顿,面色霎时变得更加冰冷。

“擅闯寂梧山者,死。”

少女微诧地略睁大了眸子,但还不待她再做出进一步的反应,少年便又接着说道:“能以纯粹的音曲打动音魉之人,可免之……”

“上次,你的《万物生》还撼动了我的曲,所以我放你们走。这次,你若是不能再奏出与上次同等层次的曲,便……不能走出寂梧山一步……”

少年的最后一句话声音颇低,但少女还是清清楚楚地听了个明白。

默然地一阵停顿后,她笑了笑,一如少年印象中那《万物生》里的春日暖阳。她知道,自己不必离开了。

远天夜的深蓝已然褪去,代表着新一日开始的青白自地平线蔓延。

难得的一个冬日晴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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