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9章 疫乱篇 伤离别
缓缓睁开眼,唇间的湿润甘甜似乎仍不曾褪去。
视线下意识地在四周逡巡,寻觅着那个时时刻刻在脑海中载沉载浮的窈窕淑影,心却瞬时空落落地了无所依。
身体犹有一丝倦乏,却似乎只是久睡过后的积弊,再无一点重伤濒死的虚弱瘫软。
照理来说,自己本该是死了才对,不知为何仍有着尚在人世的实感。
或许是错觉吧……不然,何至于梦到了她为自己泪意婆娑,她为自己向天祈求,她……将她的脸一分分贴近?
重新阖上的眼睑掩去了神色,却抑不住嘴角的一丝苦笑。他,终究还是只有这个结局……
“你若真是这么想,倒真个有些对不起那丫头了。”
如降自云端的声音空灵缥缈,虽不带一丝感情,却分明让他感觉到责备之意。
蓦然启目,错愕而微冀地看向前方,见到的,却不是那让他魂牵梦萦的身姿,而是一道虚幻缥缈的影子。不禁微微愣怔,待细细辨认,才知是天凰神女的残念。虽如此,但也毕竟安心下来,神女在,便意味着,她也在……
“晚辈见过天凰神女,未觉神女在侧,若有失礼之处,尚祈见谅。”
挣扎着坐起,又想要下地向天凰神女致礼,却被她轻抬的一只手止住了。
见神女如此示意,也未再加以坚持,只是,对于神女施救之举的谢意却是不可怠废:“晚辈精元耗尽,神魂皆损,又有血蛊深种于身,搭救起来绝非易事,还要多谢神女相救了……”
神色诚挚地低眉拱手致礼,正欲再细问起她的状况,却忽尔听见天凰神女似有若无的轻叹:“救你的人,并不是我……”
这话不免教他一愣,不禁微惑地抬首:“不是神女相救?难道是杜老家主?不,也不可能。且不说他能否来的及为我祛除那只血蛊,我当时神魂精气尽竭,哪怕是天下神药具备也是无可医治……”
越说越是感到诧异,心底的不安也愈加磅礴。
自己的伤势,绝非寻常可治的,若不是天凰神女,又有谁有这个能力救活自己?
幽邃的墨瞳不禁再度望向了神女,一个可怕的猜测缓缓浮现于心,却见她竟似看透了自己的心中所想,真的缓缓颔首:“是锦霏凰那丫头救了你。”
“霏凰……救了……我?”
沉抑的窒息感一分分摄住了他,如山峦叠嶂般层层压负在身上,再难以挣脱逃离。
“她……她现在在哪?神女前辈……我想见她……”
“她已是走了。”
轻飘的一句如利剑般斩断了心中的最后一分奢求,如雪峰般的峻颜霎时苍白起来,下意识地向外张望,几不可信地想要寻觅到那道纤柔娇丽的身影。
也是直到此刻,他才发现,自己似乎,正置身于先前那座斑斓谷内的小庐屋中,半敞的轩窗透亮,隐约映出了窗外彩雾弥散的景色。
一切,都像是一场梦,就如他当初第一次在这斑斓谷中醒来时一般。只是,谷依旧、雾依旧、庐依旧,可人……却再也不在了……
看着师华宸凝滞的面色,神色雅淡的天凰神女似是默然一叹,微微启唇向他解释道:“你们当时与杜济恒分路后不久,毒灵群主动退却,但越族的巫抵和那个名叫杜若曦的杜家后人追了上来。你耗尽了精元,又以灵魂为祭,虽击退了他们,但你自己却是生机尽泯。即便没有之后的血蛊噬体,也是十死无生。待我苏醒之时,见到的,已是天地俱哀,山河草木为祭之景。”
听着自己的死亡,师华宸却是一脸漠然,哪怕是听到自己死后竟引发了唯有列册寥寥的天命之子才会出现的异象,面色也不曾稍变。只是在天凰神女口中得知了锦霏凰为他所做的选择时,浮现出刻入心扉的哀痛之色。
“我告诉她,我于世间唯剩下这一道残念,已无力救活你。若想救你,唯一办法便是正式接任我,成为新一代的天凰神女,去成为这遂域九州的神,断情绝欲,离开人世,枯待沧海桑田,直至永远……”
“即便如此,她还是选择继任我的位置,承受涅槃之痛,用阴阳逆转之力救回了你。至此之后,以人之身,守神之则,不可妄动凡念……”
神女缥缈的声音止息,庐屋不由陷入沉寂。
许久许久,几近凝塑的师华宸方才深吸一口气,勉强平抑住自己颤抖的声音,几乎是自欺欺人般低声呢喃道:“不,不会的,她不应该这么做的。断情绝欲……她知道这有多么苛刻……即便,即便是为了锦家,她也不可能会这么做才对……”
十指深深地嵌入掌心,他不明白,她为何要做出这样的选择。明明,他已是很知足了,又何必由她来做出如此牺牲?
“她在哪……神女前辈,她在哪?我要见她……若她放弃……是不是就……”
永远淡漠沉静的人忽而像是失去了冷静,如换了个人般神色慌乱,急切地想要达成什么。
然而,天凰神女看着他,却只是摇头轻叹:“莫要说胡话,你此时去见她,可不就是在害她?她将你送到这儿来,又挣扎了多久才离开。你若主动一见,定要她送命不可。”
诚知天凰神女说的是事实,也明白自己所言是多么可笑,但……
翻涌的思绪如海潮般激荡旋卷,搜尽脑中曾经见过的典籍,想要寻出什么,眼前已几乎因体内气血澎湃而一阵阵发昏。
直到,一柄墨箫伸到了他的面前。
沿着墨魂箫诧异地看向天凰神女,却见她神色微慨:“这是她替你带回来的,要我亲手交给你。”
深深地望着这柄对师氏有着别样意义的音道秘宝,他缓缓伸手接过。
墨玉入手微凉,犹似此刻的怆然丝丝沁入肺腑。
将墨魂箫交还给师华宸,天凰神女的身影已是开始缓缓消散,他看着神色微悯的神女,终究还是在她彻底消散前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昼梦箫……在哪……”
“还在她身上。”
苦涩的笑意不禁自唇际蔓延,点点渗透进心底。
曾经,他是多么希望,她能好好地保存着那柄、由自己亲手交到她手上的昼梦箫。
可如今……他曾多么希望,现在就有多么企盼,她能将它留下。
因为这样,至少,她不必怀着深铭刻骨的痛,去走向那不知何处的尽头。
那样的孤独,他不想她像他在寂梧一样,去承受千年万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