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七 生死相托
百里的湖光水色,千丈的青山碧岭都没入这片雷霆万均里。
她见过万夜的天雷劫,尝过它捎着如岩浆般的灼烫从头顶擦过时的惊惧,但那些都远不如眼前这片绵延数里的九天玄雷阵。
雷阵之内,二十三位修为都在五千年往上的,皆是六界当今赫赫有名的大妖依靠彼此着围在一起,每个人都使尽平身所有手段去抵挡密布在他们头顶上的那片接连不断,深至墨蓝的天雷。
丹墨璃赶到时,阵内只五位大妖还在苦苦支撑着,其他的都已倒下。
她被如柱般的惊雷被挡在阵外进不去。
许是因她从未沾染过血腥,许是近段时日内她耗尽心力的去化解池阵里的冤魂,总之她身上的功德突然间厚得可以发光。
也正是这一身功德护住了她不被天雷所伤。
可她明白这一切并非自己的功劳,它们应当是属于阵内的被一人,是那些赫赫有名的妖尊们共同努力换来的。
只是,他们将所有的善意与功德都留给了自己。
为护住整个妖界的未来,为护住她不被牵连,他们连同绯月一起瞒着她,撇下她,去做了这件震惊六界的,自古从未有过的,妖界联手对人间的围杀。
丹墨璃咬破嘴唇,她绝不允许自己只能在阵外冷眼看着,望着里面尚存的五位前辈,她咬牙硬是取出了自己的妖丹,将那枚已修炼到能细细闪着紫金光芒的妖丹奋力甩入阵内,替他们挡下了之后一多半的九天玄雷。
雷声轰鸣响彻大地,每一道都粗如抱树的雷电如雨般降下,带着无尽的杀意,存着至死方休的狠辣,持续了一日一夜。
山野上,黑沉如墨的乌云层层盘绕,笼罩半空。
山野里,放眼望去尽是焦土一片,无半分生机。
一日一夜里,妖界损失了一十九名能震慑六界的妖尊,以及两名妖圣,其中一位已道法圆满,大有机遇能修成妖神,原是娇界的希望与骄傲,最后却是这般陨落了。
妖界经此一劫,损失惨重,本就是六界末席,如今更是威严大不如前。
丹墨璃取出乾坤袋里所有的法宝与丹药,指望着这些东西能将尚有一息的松云和穆氿救回。
“我的本魂已碎,你不要去费心了……”
松云气息奄奄,却面带微笑,他们都知道,即便此劫之后妖界将会元气大伤,但妖界的未来还在,一切都还有希望。
而丹墨璃全然不听,只低头在一堆的东西里翻找着。
死死咬着嘴唇,她极力控制着不让自己哭出来,心里反复默念着“要冷静,要冷静……”
她想救人,脑中却是一片茫然与空白,往常学的那些东西,眼下竟是一个字也回想不出来。一堆的法宝与灵药,此时却一无是处。
松云身旁,撑着最后一丝力气盘坐着的穆氿神色复杂,即艳羡又期望的望着身形纤细,一向性子软弱好说话的丹墨璃。
生死一刻下,他才明白那些前辈们为什么会一致同意要将她从此事件里彻底摘出去。
因为……
她才是整个妖界未来的希望!
纵然数遍魔界与鬼界,最有希望能触碰到天道之意的,只怕唯有眼前这一位了。
即便那位有可能问鼎称神的妖圣,细想来竟也不如她。
因为相比这下,她正年富力壮,未来有可不量的机遇,况且还有招摇山做依靠。最重要的是,她自生来至今未沾染过半会血腥。于妖而言这是十分难得的。
至少他们这些当中,无一人敢起誓,从未犯过杀戒。
相比于他们已近日薄西山的年岁,正年少的她,才是妖界未来真正的希望。
“那日服下你给的琼华露后没多久,心有感念竟意外结出这粒种子,托你将它交于晚儿手中,也算是我留给她最后的一点念想。”
丹墨璃身形一震,肩膀低低颤抖了几下,才抬起头来,看着身影已近虚化的穆氿。
“……我可以帮上忙的……为什么……”
为什么不带上我一起?
我没那么无用,我已经尽力去化解那些冤魂,我也想救池阵底下的那些妖灵……
“我知道,我们都知道你能帮上忙……”穆氿抬起虚化的手,轻轻落在她脸颊上。
他想抹去那两行清泪,奈何,法力修为尽失,已无力再维持人形了。
“实际上,整个事件里你是出力最多的那个。是你最先发现了池阵的存在,是你找到了能破解池阵的办法,也是用你的通行玉令才能去化解那些冤魂……这数十年里,更是借由你,我们才能获得如此多的帮助。你并非没用,反而是大有用处。”
丹墨璃任泪倾落,然而她所做的一切终究也是徒劳,并未能救妖界于危难,直到最后,还不是要由他们不顾一切牺牲了自己,才能保下妖界。
“我一定能找到救回你们的办法……”
“别白费心力了,我们的妖丹已碎,妖魂已散,天道执意如此,你违抗不了。”松云拉住她的冰凉手,声音虚弱而轻颤。
自丹墨璃得了那枚通行玉令后,他每得空都要缠着她将玉令取出助自己修炼,再加上绯月所赠的医书与药材,和偶尔能尝两口的琼华露,是以他的修为虽不在穆氿之上,法力却比之深厚些。
此刻穆氿无力再维持人形,他却是勉力还能撑得久一点。
“为什么不能违抗?”她咬牙切齿的说道:“违背了又如何,不过就是……”
松云苍白无力的手捂在她嘴上,眼底是从未有过的严厉,与……恳求。
他是前辈,是师长,是恩人,所以在她面前从来都是居傲的,高冷的。
虽然也觊觎她手里的通行玉令,但他有自己的高傲所以从未想过抢夺,不然凭着自己对他的信任早就得手了。所以,他只会假装凶狠的胁迫她自己取出玉令,还言之凿凿说是在帮她找寻修炼的最佳方法。
他便有所需,也从未曾恳求过自己。
这是他们相识近两千年的,头一次。
“如今的你还很弱小,但往后必定有着不可估量的机遇和前途。我们这些老家伙们将前路的障碍都为你扫清了,此后你要自己争气。”
松云轻轻喘了一口气,小心翼翼的仿佛用力大些他就会因此消散般,然后接着对她说道。
“要切记,在你未能变得真正强大前,要伏身,不要得罪任何一方。我们就此去了,是因违抗天道,是因屠杀人间,但也是为保妖界不灭而做下的,于我们而言也算是功德圆满,了无牵挂。可你必须要抗起妖界的未来,要保那些小的们能安然无恙的活下去,你是妖界的未来,他们亦是。”
丹墨璃泪眼模糊,看不清眼前的一切,但松云的话,她听得句句清晰,字字剜心。
她用力的,不停的听着头。死咬着唇不让自己哭出来。
他们牺牲自己的一切,将妖界的未来赌在她身上,她不能让自己看上去是那么的无能。
接过穆氿的种子,紧握在掌心。
“其他几位妖尊我来不及救下,但你们,我一定不会让你们就此消散的,我一定会让你们活过来的……”
穆氿慰心一笑,只来得及说一句“你啊,千万不要太心软了……”
便化作万千槐花,随晚风消散天地间,白茫茫一片,繁花如雪。
松云抬手接住一瓣槐花,看它如雪般化去,哀叹一声。
丹墨璃将穆氿的种子小心放好收入乾坤袋里,而后取出那枚已重新沾满琼华树仙灵之气的玉令。
这玉令如今已认她做主,自是听命于她,碎裂成一大一小两块。
“你这是做何?”
松云震惊,随意破坏上神赐下之物,是会受到极严厉的处罚。
她恍若未闻,将小的那一块玉令强行打进松云的额心处。
松云的身形已近透明,无法再触碰,最多不过一刻也会如穆氿那般,化作万千碎片,被风吹散。唯今之际,她只能想到这一种方法可以救他。
玉令中的仙灵之气虽然不能完全救回他,可至少能护住他的妖魂不散,只要魂魄还在,日后就能机会慢慢凝结出妖灵,再入修行便是了。
松云只觉得心底一暖,那笼罩周身的阴冷之气随之散去,再抬眼看向那人,他眼圈湿热,喉头涨得发疼。
这丫头自小就傻,自己不过是一时看不过去,在她被人欺负时说了两句公道话,谁知她就将自己当作了恩人相待。最后,居然为了救他将世人眼红心热,艳漾到对她杀心四行的招摇山通行玉令毁了。
乞愿上神心存怜悯,莫要对她降下太过严厉的处罚。
这是松云最后的惦念,之后他两眼前一黑,就此沉沉睡去。
一睡就是五百年。
天光初微时,一道浅紫色的身影从山下慌忙奔来。
原本山青水碧的地方,眼下焦土一片。
百丈高的山峰被削去了一半,成了数十丈的山坡,再不见涓涓细流,松林竹涛。
花向晚看着眼的一切,她知道自己来晚了。
那人将她迷晕,将她囚于结界内,就只为了独自赴死。
他怎知,自己一定会独活于世?
丹墨璃拦住她正欲自残的手,慎重的将一粒种子放在她手心。
“这是穆氿的,他托我定要交付于你。”
花向晚捧着这粒豌豆般大小的种子,放声大哭,凄厉的哭声响彻山野。
丹墨璃望着红日初升,霞光万道,也很想如花向晚这般放声痛哭。但她不能哭,她还有很多事要做,妖界如今需万物蛰伏,静待生机。她不仅要护住眼下的,更守住将来的。
“还能救活他吗?”花向晚跌坐在地上,抬首看向身前被朝阳笼罩住的人,分明也是女子,可她立在自己身前,竟像一道山般让自己心生希望。
丹墨璃看着那粒种子,低叹一声,妖无轮回,一生一世,便是生生世世。
“这也算是穆氿的一部分精魂所化,若能种活,等个千年也许还能再见着他,可是……”
可是它太弱小,生机不足,只怕要将它种活的可能性太难。
“你可有法子?无论是何种办法,我都一定能做到,只要能将穆氿救活。”
她看了一眼花向晚,眼前这花妖修行不足千年,且还是在饮过琼华露之后才能到达此地步。但她与穆氿却是同属一脉,若她肯舍尽所有,也未必不能救活穆氿。
“你与他同属灵木一类,所修道法相同,若你愿与他一同重修,说不定能将他救活。”
“我要如何做?”
“用你的妖灵,去养护他的妖灵,与他一道沉眠,静待生机。”
花向晚低头看着心手那粒弱小的几乎感觉不到一丝生机的种子,深深叹息。
她能猜到穆氿定是强行结出的了这粒种子,他不可能不知晓种活的机率渺茫到几乎不可能,但他毅然决然的这么做了,为的不过是哄骗自己活下去,守着一颗不会成活的种子孤独的活下去。她想笑,开口却变成无声的低泣。
这人总嘲笑她傻,其实真正傻的是他自己。他傻得以为可以用这种办法留下自己,傻得以为她当真看不出他的心思。
花向晚望着丹墨璃,一言不语,眼底却道着无尽的恳求与无助。
“你放心,我定会照顾你们。与松云一道,将你们送去绯月那里,招摇山属于四大仙山之道,终日有无尽仙气环绕,在那般浓郁的仙气下,你们可以活下来,只要能活下来,就能有重新开始修炼的机会。”
“我不怕从头开始,本来我这一身修为就是他给的,如今就当是还了他的恩情。来日若有机会再相见,再与他重绪前缘。”
花向晚起身,郑重的向丹墨璃跪拜行礼。
“此后一切,就托付于你了。待来日若能重见天日,定当报答。”
丹墨璃将她付起,也向她保证,沉声说道:“你放心,护你们周全,今后就是我不可推卸的责任。”
花向晚碎了妖丹,散了妖魂,将毕生修为化作一道妖灵依附在穆氿的种子上。
丹墨璃取出那个用来装琼华露的白瓷玉瓶,将种子放入其中,抱着怀里被打回原形,已陷入无尽沉眠里的松云,往招摇山而去。
此后,恍恍天地间,她再无同路人,一切都需自己去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