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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八 孽生于缘

招摇山地居极南,因有玉清上神长居此地,是为天下众仙山之首。

自天地一战,六界身为上神已超脱三界,大多隐于天外天,不问事实,如玉清上神,梨山老祖这般愿留在凡尘俗世里修行,守护一方生灵的上神屈指可数。

招摇山终年仙气弥漫,祥云缭绕下,仙草灵泉随处可见,山下方圆十数里就有金光笼罩。

这层金光看似如薄冰,却坚不可摧,它是玉清上神亲手布下有结界,天下间不论何人皆无令不得入,而丹墨璃的通行玉令碎裂成了两块,此刻已失了可自行入出的资格。

幸好绯月收着消息早在山下等她,见着了绯月焦急等待的身影,丹墨璃心神一松差点站不稳。伏在绯月的肩上她心中有无限悲愤不知该如何诉说,便索性什么也不说。

缓过心神,她亦如往常那般笑吟吟的对绯月,仿佛未有任何事发生,巧笑着说道。

“怕你在山中清修寂寞,给你带了只宠物来,还带了一粒花种,听说能开出奇花来,香味独特,你不防试着种种看。”

说着,她将怀里沉眠的松云,以及白瓷玉瓶一并托付给了绯月。

绯月看着她苍白的脸,再低头看着怀里那只酣睡的松鼠,眼眶瞬间湿润。

这还是相识几百年里绯月头一次看到松云的原形,原来他是这么一只憨态可掬,招人喜爱的松鼠,怪不得以前总不愿让她们看。

如果早知道他的原形这么可爱,谁还会怕他呀,回想以前他骂自己蠢笨时那又凶又坏的模样,竟觉得有些柔萌的可爱。

绯月下意识紧紧搂着松云,以及手里玉瓶,丹墨璃虽未明说,但她的托付绯月全都懂。

只是一想到之后的惩戒,她不免神色担忧的看着眼前倔强的人,不过她也明白,眼下自己就算说再多的话也是白费功夫,不如替她照顾好松云,让她此后能无后顾之忧。

从招摇山出去的每一枚通行玉令都留有印记,能拥有玉令之人多数为同门子弟,只有少数是外人,因而一旦玉令有损之,毁之,都能在第一时间察觉到。之后就会有人顺着印记追索过去,察探原由。

丹墨璃的通行玉令毁坏的第一时间里,便有专门负责的同门师兄前去察探了。自然也得知了玉令毁坏的原因。按本门律规,无故毁坏玉令者,需受罚,思过。不遵者,为恶者,即逐出招摇山,永远不得再入山。

丹墨璃自然不能说出毁坏通行玉令的原因,即便天下皆知,只要她不承认,一切也都枉然。松云已经伤重至此,失了妖丹那半块玉令如今就是他的命,不能再让他遭难,所以她将一切责罚全部担下。

戒律堂受藤杖百下,思过崖面壁百年。

百下藤杖,每一杖都带着雷电,不损身体分毫,却伤及魂魄,一杖下去,都会消去数年乃数十年修为。思过崖终年苦寒,狂风暴雪打在身上,如石子般尖锐,倾刻间就能划出血痕累累。

百年于凡人是两代人传承,百年前的种种经过两代人口耳相传,已成了传说故事。

百年于妖不过一恍即过,当初的种种犹在眼前。妖界蛰伏百年,剩余为数不多的已至千年修为的大妖领着小辈们躲在深山不出,不问世事,只静心修养,以待来日。

思过岸苦挨百年,丹墨璃再见天日时,一切恍若昨日。

天依旧碧蓝澄清,招摇山的一草一木都不曾变过。

绯月扶着伤痕累累的丹墨璃泪眼汪汪,望向后面负责看守的师兄一脸责备。

丹墨璃在绯月的看顾下将养了一年多,亏了绯月不要钱的将灵药仙丹尽数给她喂下,不然她得要养上数十年才能恢复元气。

松云依旧在沉睡,花种已被绯月栽种进后山灵泉旁。

据绯月说,就在她思过结束的前几日被放在玉瓶里种生了芽。

“那种子上竟是长出二棵绿芽来,一棵细细长长的,像根豆芽菜似的,一棵却像是树根,你说这是什么缘故?”

“那是穆氿和花向晚,他们二人的妖灵长在了一起,说不定日后真能长出奇花异树来。”

“那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绯月其实很想她留下,但也明白她如今肩上的担子重,责任大,不可能再如以前那般轻松自在,随心所欲。

“我得回去,那里还有那些小子们要看顾。此一劫让妖界元气大损,几乎失去了所有的妖尊,及一多半的生灵,如不能尽早恢复实力,日后定会在六界内任人欺压。”

她得要尽快让妖界恢复如初,要护着让那些小子们快速成长起来。

还有,她定要一探天道。

她要修仙,要登上南天门,要去那九重天上问一问。

生而为妖便是错吗?

那为什么他们还会存在?

既然天道不允许妖存在于世,那为什么还要看着妖界一日日壮大而无可奈何,最后,甚至用了这般恶毒而卑鄙的手段。

只是,这些话她不能对绯月说,如今绯月是招摇山玉清上神宠爱的关门弟子,是南海龙王心爱的女儿,六界众家见了,都要尊称一声姑姑的仙子。

绯月虽说年幼时也受过些挫折,但那些与丹墨璃相比委实算不上什么。

况且她生来便有母亲呵护疼爱,后来虽被丹墨璃救下做了一段时间的小妖,但此后的她是风光无限,耀眼夺目,受尽所有宠爱而长大的。

所以,她的心思远不如丹墨璃这般复杂,自然也看不透丹墨璃强颜欢笑下的悲哀和愤怒。她依然觉得好友虽受了罚,但依然还是如从前那般是个简单而纯真的女孩。

“这个,我给重新讨要来了,还是你的,只是缺失的那一块师兄怎么也不肯给补上,不过也不影响你日后出入招摇山就是了。”

绯月将由琼华叶所制成的通行玉令递给同丹墨璃,那片叶子如今失了一角,只剩下破碎的半片。

她将玉令握进手里,心中暗暗松了口气。

当初她自行前来招摇山一是为了松云与花种能有一个安生之处,招摇山仙气灵盛也有助于他们恢复生机,有重新成活醒来的那一日。

二是,便是不想失去招摇山的依靠。

既然她定了仙修这条路,就不能得罪众仙山之首的招摇山。

原以为有了招摇山的依靠,她要拜师仙门也不会太难,怎知,日后千年里她走遍四方仙山,尽无一派愿收留她。

最终她只能继续守在大河底,一边翻看洞府里前人留下的上古遗策,慢慢思索,一面庇护着那些小辈们,给她们灵药以助他们能早日渡劫,必要时还要出手为他们挡去雷劫。

而暗中,她借着下山施医赠药,积累功德的机会搜索着人间遗留下的捉妖师,一旦发现有会使用渁涸炼妖阵的捉妖师,便会用忘心咒将其记忆抹消掉。

这是她在古籍里所看到的剔魂术演变而来的一道咒术,剔魂术原是将凡人的三魂七魄从肉身剔除,拆散消弭,三界中六道里再无迹可寻,是十分恶毒的一道咒术。

丹墨璃无意间看到后,便稍加修成了忘心咒。使用忘心咒可将某段记忆从一个人的魂魄里完全抹除掉,即便死后魂归地府,过审十殿阎罗也寻不到一丝踪迹。早些年她若能寻到此法,也不至于会让妖界沦落至此无人可撑门面的境地。

这些年里,她无数次自责,懊悔像是扎进心底的毒刺,日日腐蚀着她的心,鞭策着她不断向上,穷尽此生也要踏上南天门,问一问天道。

为何妖生来就是错?就是罪?

可惜,她用尽手段,费尽心思,踏遍山河万里,跪过无数门派,却始终不得门路,不受认可。

如今生死劫将至,她此生许是走到头了,然而自始至终未能触碰到天意,她有负所托,愧对先辈与好友。

风吹开半掩的窗刮进室内,杂着令人作呕的腐败腥臭味,让她皱紧眉头,一刻也不想在此多待。

丹墨璃自漫长的回忆里清醒,看着脚下浑身都是死人味的端木荼,心中不禁无限失落。

记忆里的那个少年,原是清雅俊朗的模样,仁心医术,所以自己才会给了他那本医术,岂料恰是因这本书而断了他前程,让他变成眼前不人不鬼的恶术士。

果真是缘也,孽也吗?

“当年赠与你的医书可还在?”

“在的,在的,我日夜不离身的藏着……”说着,端木荼从繁复的道袍里取一本仅巴掌大的书册。

书册的外皮陈旧泛黄,上等墨汁杂着法力写着的“岐黄”二字却新展新如作,不曾淡去半分。册子小巧,纸张轻薄,却柔韧如丝绸,不惧水火,其上的文字可存千年不变,而那一字一句皆出自她的手。

翻到中间,她看到一张半尺见方用天蚕丝织就的素纱,上面清楚的写着渁涸炼妖阵的布法,其中的精妙与玄奥都罗列得明明白白,懂点八卦阵法的人一看即会。

当年她百无聊赖,便将自己多年所学都整理成册,手中的这册医书不过是其中之一。所以送了出去后,她也未曾上心过,若不是今日遇到端木荼也不会再想起,更加不会想起当年的无心之举。

如今回想起来,极有可能是当年她整理书册时随手将这张素纱夹在书里而忘了取回,这后又将这本医书赠送给了端木荼,如此便阴差阳错的将这渁涸炼妖阵也一并到了他的手里。

“你为会要布这阵法?”丹墨璃握紧素纱,冷洌的嗓音里隐着愤怒。

“为什么……呵呵……”端木荼似自嘲似怨恨,又哭又笑的望着她说道:“自是为了能再见你,我一开始便知你是妖,可即使如此我依旧忘不掉你,多次回到那个山涧想再见你一面,可我在山里转了两年,再也没找到那片山涧。”

所以他只好死心,而后把一腔思念都放在了学医上。她即给了自己这本医书,想必也是望他能学有所成,为百姓减轻病苦。他将对她的思念化作一道信念,偷偷放在心中十分数年。

直到某天他在医书的夹缝里找到那个素纱,起初没看懂,可多翻了几本记载着妖的杂书后,也就能明白那阵法是用来作什么的。

她是妖,用这法子定能抓到她,可他不愿伤害她,况也寻不到她的踪迹,与是这素纱一藏多年,只当是她留给自己的一封手书。

年华老去,他成了皇家最信得过的太医,一次宫里请了道士做法驱邪,事后抓了个宫女,据道长所说,那宫女与妖邪有染已然弃了心身与了妖邪,后宫之乱便是由她而起。

端木荼如长眠的黑夜里见着了天明,心中惊憾,他找机会与道长攀谈,结了交情。此后一有空闲就去往道观,一番旁敲侧击,终于让他得知人也能做妖的方法。

“我按着你留下的方法布了阵,将捉到妖炼成妖灵再吞服,终于成了今天这般模样。”

分明是在笑,可端木荼的脸上布满泪水,疯狂亦绝望。

“人,怎能做妖,你这般模样非人,非鬼,更非妖,分明是自绝生路。”

弃了轮回,断了往生。

丹墨璃叹息,说不清是自责懊悔,还是生气。

她毕生精力全在破炼妖阵上,也不知何时随手画了这阵法,用来研究其中的破绽,又无心之下夹医书里。而缘起缘灭,就是在这般不曾在意过的细小举动里。

亦如当年她无心之下吞下那枝花心,成就了如今的丹墨璃。无心之下救了端木荼,成就了如今的恶术士。

那韩勨呢?

十年前她也是无心之下救助了他,那今后,他们的缘又将会如何,是怨,是恨,还是孽?

丹墨璃不敢去想。

但只一点她可以确定,那就是绝不会让韩勨变成端木荼如今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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