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七 久别重逢

黄泉深千丈，无边无际的黑暗在这里似有重量般，直直压在身上。

翻飞的乌纱裙隐没进黑暗里，丹墨璃任自己如一片被风打落的秋叶，飘飘荡荡，不知去处的往下掉。落得越深，她便觉得转绕周身的黑暗如粘稠的浓墨，丝丝缕缕的往自己手脚上缠去，肩背上的压力也越来越厚重。抬手妄想拨开眼前虚无的黑暗，却发现自己做的一切都徒劳无益，她索性闭上双眸，默念定心咒安神。

不知自己下落了多久，直到她在前方感觉到有一片磅礴的力量。然而睁开眼，除了黑暗，还是黑暗。只是她能感觉到隐藏在黑暗后面那片涌动的灵力，像是一条大河，又像是一面高墙。丹墨璃绷直腰背调整身形，恰在此时，绷紧的脚尖轻点在一面柔软之上。

那感觉就像上双脚落在了一片湿软泥泞的地上，而且，还是一片会涌动的泥地。丹墨璃知道自己已经接触到了当年后土大神布下的封印，只要穿过这片封印，就是另一个无比邪恶的世界，那里全都是上古时期被遗弃和封印的，不得天道化解的大恶大罪之徒。

前后走了两步，细细感觉着脚下触碰的东西，她发现这种感觉更像是走在细波荡漾的水面上。想起九幽曾说，上古时期后土大神以千丈黄泉做封印，将被天道遗弃的恶灵统统压在其下。后来有天火落入黄泉，将黄泉几乎消之殆尽，而没了千丈黄泉的重压，其下的恶灵很可能会再度祸乱六界。脚下的这一片，应是被后土大神散尽修为，最后保留下来的黄泉。

不知是否为错觉，她总感觉脚下的这片黄泉封印似在推赶自己，仿佛在说，让她赶紧离开，不要再往下了。

可她要找的那人就在这片黄泉下，此时被恶灵环绕，被黑暗碾压。

不作多想，丹墨璃取出怀里的莲花，手捧莲花单膝下拜，“妖族丹墨璃，无意惊忧后土娘娘，此来只为救出东皇太一神魂碎片。恳请后土娘娘通融。”

语音方落，脚下三尺方圆处亮起金光，她才看到自己所站立的地方如一片随风轻扬的薄纱，亦如一汪浮动的水波。未及她看清脚下究竟是何物，便觉脚下一空，她落进一道寒凉刺骨的黄泉中。本能的打个冷颤，下落中在周身金黄的光晕里有一抹绿芒在她眼前一闪而过。

那是……水麒麟？

丹墨璃在极度震惊里穿过黄泉封印，再回神，四周又恢复成之前那片无边无际虚无渺茫的黑暗。较之前所不同的是，四周远近不一的地方，皆零星长着几株发着幽幽蓝光的草木，正是这星点的光芒，将这处地界照出一个模糊的轮廓。

她抬头望向自己方才向落下的地方，那片光圈已经消失不见，所见的是沉沉压在头顶，望不穿尽头的黑暗。但她能肯定方才那一闪而过的青芒绝非是自己的幻觉，黄泉内，有一只来自远古洪荒时期的水麒麟。

丹墨璃曾在洞府所藏的竹简里看到过有关于水麒麟的记载，言祂来自妖族，妖力强横天地间少有敌手。然祂品性仁慈宽厚，且谙悟世理，通晓天意，传闻中，水麒麟可以聆听天命，乃是妖族王者。祂与妖神帝俊是亦师亦友的关系，据竹简里记载当年帝俊初掌妖族，因年轻而不服于他者不计其数。由其久居妖族上位的一众老者，更不喜帝俊的行事风格，处处为难。

是水麒麟力排众议站在了帝俊这一边，才让妖族未生大乱，众妖灵在短时间内接受了帝俊。

那片黄泉里的水麒麟也不知是否就是竹简里记载的那一位，但不论如何，祂亦是妖族众生之长。丹墨璃理整衣裙，行大礼跪拜，额尖点地，良久方起。

怀里的莲花隐隐阵颤，提醒着丹墨璃此行所耗时间正一点点流逝。她闭目感受四周的气息，能察觉到自己周身无处不传来恐怖的灵力，祂们在身边围堵打转，悄然试探。丹墨璃完全无视祂们的存在，只小心在这些气息里寻找她要找的人。

约一柱香之后，她终于在这些纷杂的气息里，找到一丝丝熟悉的，属于韩勨的气息。这丝气息太弱，仿佛是万千杂草里的一株刚长出嫩芽的幼兰，周身被一道清明的灵力所包裹，与众不同。

找到了。

丹墨璃望向虚空里的方向稍稍松了口气，寻着方向疾步赶去，生怕晚了一步那丝气息便消失不见。

取出十来个明珠扔向两旁，凭着明珠击打落地的声音，与散落各处的星点丹墨璃粗略估计了一下所处地界的概貌。这里似乎是一处山涧，两旁是高不可攀不见峰顶的青山，左右宽约三十丈，前后纵深不得探知，往下亦不见涧底。

那丝带着韩勨的气息自下方传来，丹墨璃点着脚尖，一点一点往下跳跃。几次轻跃起落后她站在一颗散着星点的柴草旁，因好奇这是什么东西便凑近了仔细打量了一遍。于是，她发现这些长在石壁上，发着幽蓝光点的东西压根就不是柴草，而是一根根插进石壁里的白骨。

累累白骨上散发的光点许是遗留的灵力，怨念或是其他的东西，丹墨璃看清眼前的白骨后，再次望向四周。头上，脚下，近旁，所见之处密密麻麻全都是累累白骨，那些先前觉得美轮美奂的幽蓝眼下全是集结不散的怨念。这些东西提醒着她，此刻身处何地，竟也敢如此掉以轻心。

她重重咬了下舌尖，将不知因何而涣散的意力收回，又赶往心中所想的方向。

丹墨璃身影落入黑暗中时，山涧上方传来一声厚重的低吟，将原本潜在暗处伺机而动的恶灵远远震开。

她似有所感的抬头望去，却什么也没看到，没听到，便怀疑许是自己被环境所惑，意念难以集中所致的幻象。

往下奔了约莫二三里，韩勨的气息越来越明显，终于，她在一处山洞前停下脚步。

本着小心为上的原则她先是连丢了三个颗明珠进去，将山洞里一切都照得分明。这山洞很潜几步就能走到底，且还很狭窄。不何为何，当立在洞口朝里望，她竟有种回到了自己幼年初醒时所处的那个洞穴的错觉。

当年她睁眼看到的第一个景象就是黑暗狭小的洞口，和外面被暗流拂动的水草。微微弯腰走进山洞内，她感觉洞口处有一道阻力将自己往外推。这阻力她十分熟悉，因带着招摇山的灵气，所以长袖一挥她便毫无阻碍的进到了山洞里。

洞内长宽不过十几步，狭窄逼仄，一眼看尽全貌并不见有人影或其他魂魄等存在。就在丹墨璃怀疑自己是否感觉出差，找错了地方时，右手旁两步外，一块半人高的大石后传来一声响动。她手一翻，长剑握于身后，缓缓走近石块。

韩勨醒来后就身处在这处山洞里，四周是不见五指的黑暗，洞外不远处有零星的光点。他迷迷糊糊的起身在黑暗里摸索着向洞外走去，不知今夕何夕，也不中自己身在何处，更不知自己为何会在这里。他走到洞外，还来不及看清外面的景象，就感觉头顶的石壁上有碎石掉落，抬头望去，只见一只青面獠牙，眼泛绿光不知是何物的东西如壁虎一般爬在石壁。它口中腥臭的口水好似泉水般，“哗哗”往下淌，从它的眼神中韩勨感觉自己就是一块鲜美的肥肉。

他看见那个壁虎一般的妖怪向他扑面而来，心中大骇，脚下却生根般一动不动。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他怀中闪出一道金光将自己罩在其中这才躲过一劫。那妖怪围在他身边打转，几次欲扑上来均是被金光挡了回去，如此几次后韩勨才恍如梦醒，手脚并用躲进山洞内。

后来洞口聚集了越来越多奇形怪状，他从未见过的妖怪，它们彼此间会撕咬争斗，而打赢的一方会将输的一方拆吃入腹，等下一个更凶狠的过来，再将输的吃掉。

周而复始，韩勨看着他们互相啃食，从最初的惊恐到如今的坦然。他不知时间过去多久，也从未觉得饥饿或疲惫，但脑中的回忆却一日清晰过一日。在无尽的黑暗与孤寂里，他记起自己为何会在这里，也记得阿璃的一颦一笑。他明白自己已经身死，眼下的自己应该是一缕被收压在地狱里的魂魄，等着救赎，或是被毁灭的那一日。

他不知道外面的那些妖怪为何不敢进来，只知道自己一日不出山洞，它们就一日奈何不了自己。

今日他原本在按着生前阿璃教自己的办法打座冥想，忽然感觉有什么东西正在靠近，这气息很陌生，此前从未在洞口出现过。他以为是哪里新来的妖怪，就不曾在意，继续打谁冥想。

为了不刺激外面的诸多妖怪，他都是坐在侧面的暗处，从山洞外是看不见自己的身影。正在他好奇外面来得究竟是何种妖怪，为何所携带的气息非但不臭还有一股清泉甘甜时，一颗明珠从外面飞了进来。他惊讶是什么东西被扔进来时，紧接着是第二颗，第三颗。掌心般大，圆滚滚的珠子将整个洞穴照亮。

这是头一次，韩勨清晰的看见自己躲了不知多少年的山洞是何模样，还未从震惊里回神，就听有脚步声从洞外传来，且愈走愈近。韩勨发现，她竟然毫无阻拦的走进了自己的山洞里？

意识到外面的人闯了进来，韩勨心惊胆颤的躲进石块后面。

那人带着一身清泠甘甜的水汽走进山洞，将常年弥漫山洞的腥臭冲淡，韩勨突然回想起自己曾在哪里闻到这样清新的味道。他一时激动，未注意到脚下踢中一块石子，引来那人靠近。

入目是一双绣着朱玄花纹的绣鞋，隐在层层叠叠的乌纱裙下，只露出脚尖上缀着的黑珍珠。延着乌纱裙向上，他看见一张魂牵梦萦，至死难忘的绝色面容。

“阿璃？”

韩勨仰头，愣愣的望突然出现在自己眼前的女子，喊出心底珍藏已久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