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地府
拿完成绩单之后,大伙儿约着一块聚餐。
两个月磨练下来, 一拨人气质变了许多, 单纯气无声褪掉,多了几分沉稳干练。
“小时最近忙什么呢, 晚上来工厂瞧一眼么?”
“来, 我等会搭秦叔的车。”蒲小时忙着扒饭,声音有点含混:“今晚我留着看班吧?”
“厂子里有保安巡夜, 粗活都有人干。”秦教授给她夹了根春卷, 示意其他人也放松些:“现在蝗群靠近,已经引起很多部门重视了, 你们不用太担心。”
“按理说,如果林业局什么的能够帮忙拦着点, 多喷『药』撒网之类的, 事情应该闹得不算大,怎么听起来像世界末日一样?”
“说白了还是看天意。”秦教授跟权老爹碰了下杯, 慢悠悠道:“像去年前年的事儿, 有时候就是因为沙漠里的一场飓风,热带雨林的一场雨。”
一个偶然变数撬动机关, 连环反应犹如山洪。
蒲小时怔了一下,脑子里突然再次出现昨晚那个词。
天道。
天道是什么?
神仙能不能谈恋爱, 全国各地降雨多少, 因果规律天灾人祸,难道都是天道?
“让你们卷进这件事里,我也不知道是好还是不好, ”秦教授忧心忡忡道:“我和老权也说,危机意识是好事,但也怕这些事情干涉你们太多,影响正常生活。”
敖珀没有动筷子,缓缓喝完半杯清水道:“大概还有二十五天。”
话音刚一出口,其他人都有些惊愕。
秦教授心里算了算,好像是这个数。
“二十五天,”他『摸』了『摸』下巴,发觉自己最近忙得胡子都没剃,搓着胡茬道:“还真差不多,我们要不要提前给周边农田发防虫网?”
“先别发,”敖珀摇头:“很多人不见真虫不会信。”
聚餐地点设在一家粤菜馆里,秦教授请客,一帮小孩可劲儿点,服务员推车来回十几趟都没收拾完。
路筠先是悄悄看蒲小时,过了会儿又刻意看她,半天伸手拍了下她大腿。
蒲小时终于喝口汤歇会儿:“怎么啦?”
路筠压低声音道:“你今天不太对。”
蒲小时瞧了眼自己上上下下,擦嘴道:“这不还是两眼睛一鼻子嘛。”
“不是,”路筠纳闷道:“你怎么吃这么多。”
蒲小时:!!!
她刚才进门就坐下来吃,也没注意饭量,基本上是看见什么吃什么。
路筠要是不说,她都没感觉到哪儿不对劲。
蒲小时个子小,饭量也很低,先前一度被食堂阿姨打趣说是猫儿胃,两口就饱。
“我刚才一直在看你,你一直在吃东西,”路筠瞧了眼在谈天说地的其他人,掰着手指头跟她数:“虾饺两小笼,鸽子汤三盅,半盘沙茶面,一碗饭配好些菜,刚才核桃包你还吃了四个。”
蒲小时悄悄『摸』肚子,发觉肚子还瘪着,像什么都没吃。
饱腹感也根本没出现,现在顶多算六七分饱。
坏了,难不成要饕餮上身。
“你看我变胖了吗?”
路筠『露』出狐疑表情:“你比之前还瘦了一截,该不会是生病了吧——我带你去医院看看?”
说话间,服务员端了盘热气腾腾的榴莲酥过来。
蒲小时咽了口口水,旁侧敖珀伸筷夹给她,淡淡道:“我最近在带她夜跑。”
“夜——夜跑!”
“嗯,小时需要多锻炼,也许高三还能长高一点,”敖珀瞧见她还在看鸽子汤,示意服务员再给她多上一盅:“这段时间早晚跑步消耗大,多吃点也正常。”
路筠长长噢了一声,讶异道:“这是好事啊,我还说带你游泳去,你也不跟我说一声。”
蒲小时莫名其妙又觉得饿,接过榴莲酥嗷了一声继续吃。
边吃边扭头和敖珀电波交流。
你知道原因?
对方回以无奈表情。
你每天晚上都往外跑,出窍感灵很消耗体力的。
蒲小时啃着鸡爪表示质疑。
那你怎么不吃?
她想到这突然打了个激灵,回想起来敖珀真身有多庞大。
龙在海里每天要吃掉多少鱼……该不会拿鲸鱼当主食吧。
敖珀看出她在想什么,喝茶时笑了一声。
“我很少吃东西。”他轻声道:“几百年不吃也没事。”
蒲小时回想了一遍封神榜聊斋志异和西游记。
“你平时靠日月精华,天地灵气?”
少年给她又夹了筷马来糕。
“多吃点,这家手艺不错。”
晚饭以后,几个大人开着车带他们去清点库存,顺带看望24小时轮转的流水线。
工人们能拿加班费干活儿都痛快,就是都有些犯糊涂。
他们都是家在附近的本地人,先前没少打工。
按常理说,小厂子都资金流转麻烦,大部分是接完单再催货量。
这家几个老板像是瞎胡闹一样,不光让几个高中生成天过来『摸』『摸』看看,折腾什么程序系统,还在不断买库房囤东西。
感觉厂子的订单也没多少,怎么货卖的一般般还在一直推产量,这么多防护服做出来能给谁?
“现在有几个问题,”大常抱着平板道:“琼城人口密集,靠官方支撑大部分,咱们备这些当然也够支援班里同学家长之类的。”
“问题是,饮水和米粮怎么办?”
蒲小时立刻接话:“米我这边有,不用担心。”
其他人看向她:“你也弄库房了?”
蒲小时机智道:“敖珀同学已经答应了!”
大伙儿忽然反应过来,身边还有个全国连锁海产养殖公司的继承人,长长松一口气。
“有鱼吃也行啊!真末日模式了能天天吃鱼也算福利了!”
“敖珀好样的!资金不够的话跟咱们账房说!”
“大米也解决了?!敖神太强了!!”
另一头权哲打完电话,忧心忡忡地回来道:“我刚才联系了云南的同学。”
“他们说……已经在林子田地里发现蝗虫了,但都是一小撮一小撮,不算特别多。”
“都回去睡觉,”秦教授当机立断:“你们别焦虑太重,尽人事顺天命,走了走了暑假快乐。”
暑假正式开始的第一天。
一拨人去看漫展,一拨人去旅游吃喝,一拨人投入高三冲刺班的怀抱,焦虑到没法睡好觉。
蒲小时准时上床睡觉,一闭眼就睁开眼,轻车熟路地飘了出去。
敖珀等在阳台前,见她灵魂出来了,抬手在蒲小时窗口结了个印,像是在二度上锁保护她的肉身。
小白鼬轻快跳上蒲小时肩头,像围巾一样自觉圈好,尾巴一甩就变成了大小正好的白纱披肩。
“糯糯今晚跟着你,如果意外它会保护你,不要害怕。”
敖珀像长跑前肢体拉伸般『揉』了『揉』手腕脚踝,声音清冷浅淡:“去地府以后,不要吃喝任何东西,渴了跟糯糯讲。”
他目视着前方,缓缓蹲在高空边缘,示意蒲小时到他背上来。
“我带你下去,也是想找一下做琴的那个修道人,如果真能找到……也许还有更多转机。”
蒲小时不太好意思,『揉』『揉』脸才趴到他的背脊上,动作很轻地抱住少年脖颈。
岁寒新雪一般的清冽气息在身侧似有若无,她不敢看万丈深渊,被动地把头埋进脖颈里。
“走了,我们一起下黄泉。”
话音未落,狂风逆流般劈头盖脸刮来,呼啸声如寒夜里飞龙过境。
好像只是恍了个神,手掌间的妥帖校服就已经再度化作尖锐龙鳞,每一枚都流光溢彩犹如宝石。
长风追云驱霾,明月随之尽数展『露』,清辉漫天。
蒲小时用力抱紧他的脖颈,在海浪般的云雾里睁开眼睛,再度瞥见金轮玉辙般的皓月。
她此刻离天空太近,近到完全感觉不到半点氧气的存在,瞳眸盛不下摩天高楼般的月影。
人在巨龙面前犹如蚂蚁,在圆月间更微小如尘芥,甚至感觉不到半点自己的存在。
碧龙长嗥一声,在云海中自在穿行,仿佛终于得以从尘世羁绊里挣脱出来,偷得瞬秒清净。
成千上万枚鳞片被清朗月光一照,通透如琉璃般光华转变,无数颜『色』璀璨生辉。
他兀自昂首旋转半圈,骤然间俯冲向下,带着她坠向江河深处。
一刹那天地颠倒风声大作,眩晕感让蒲小时看不清任何事物,前一秒还在轻盈云层里畅游无祖,下一秒就像彗星般坠进奔涌江海里,周围涟漪霹雳般快速炸开,所有鱼群一瞬散尽。
浑浊江流穿透她的魂魄长发,龙爪在黑暗中反『射』出一瞬星光。
他们背对着月光灯火向幽深处潜行更多,耳边似有其他游蛟潜虬的微弱呼唤声。
蒲小时连着吐出一长串泡泡,试探着支起前身调整姿势。
她竟能看见江底的『乱』石游鱼,像是光与暗的界限早已被无限模糊。
城市里一成不变几何线条在这里终于『荡』然无存,好像再多呆几分钟,连作为人类的记忆也会尽数褪『色』。
敖珀许久没有去过地府,再寻路时大致逡巡几周,终于找到那一处深不可测的暗河。
“抱紧我。”
她深呼吸一口气,也不知道是在害怕地府还是不敢靠近他更多,再度用力把他抱紧。
失重感再度传来,他们一同坠入深渊更深处。
碧龙灵活翻了个身,迎着激流游入更深处。
几盏贝母灯接连亮起,悬在瀑布般的激流间殷勤引路。
这里是只属于敖家的路,也是只属于敖家的江河。
最后一盏贝母灯亮起时,湍急水声戛然一收,世界重归寂静。
蒲小时第一次来这种地方,落地时都不敢喘气。
雪白小披肩感觉到她的紧张,很贴心地用方角拍了拍她。
敖珀旋身化作人形,又变回玉冠锦袍的龙王模样。
银发泛着清辉,龙角盈润生光,身长玉立四个字再恰当不过。
他不再是那个温和体贴的学霸,也不是令人生畏的碧海之龙。
而是气质斐然的,不染半分人间尘埃的神仙。
蒲小时静静看了他一会儿,直到敖珀回眸看她。
“走吧。”他开口道:“不用害怕……你也可以像上次那样,牵着我的袖子一起走。”
蒲小时点点头,快步跟在敖珀身边。
她从未想过,她会和任何人有这样一段奇缘。
总是感觉像做梦,时间长了还会害怕,怕一睁眼发现都是从未存在的幻觉。
少年领着少女迈步向前,一路鬼差鬼兵前来探看,看清身份时无一不再三行礼,恭敬地不敢多问一句。
鬼界渺无边际,按地方分作五处,判官无常数目庞杂。
敖珀瞧见蒲小时神『色』忐忑,随口讲了几句这里的常识。
“并不是所有人死了以后都会立刻轮回,还有很多人阳寿未尽,会在鬼界继续工作生活,直到活到大限将至才到日子。”
蒲小时先前就听他说过这方面的事情,问道:“你知道我会活几岁么?”
敖珀脚步停顿,目光看向远处血海般翻腾的景象。
“问这些做什么。”
“我有时候会想,如果我死了以后还能看到你,应该也很好。”
路途变得有些坎坷,碎骨渣『乱』石头散落的到处都是。
蒲小时伸手牵住他的袖子,扬起笑容道:“我以前怕死过很长时间,但是发现你是龙王以后,就感觉心里悬了好久的石头放了下来。”
敖珀侧目道:“为什么会怕死?”
“准确的说,不是怕□□消失,是怕再也不能思考行动,完完全全地从这个世界里消失。”蒲小时叹气道:“以前小时候自己吓自己,还反复念叨说怎么都不要喝孟婆汤。”
“但是敖珀,你看,我知道你在另一个世界里也存在,以后哪怕我变成鬼魂了,还能找你一起玩儿,想一想变老死掉也没那么害怕了。”
敖珀停了下来,看向蒲小时目光夹杂了几分其他的情绪。
“不用考虑这么早的事,”他原本不想透『露』更多,却还是说出了口:“也许,你以后也会去修道,过和普通人不一样的生活。”
“也可能是高考读大学,然后做个简简单单的小白领。”蒲小时笑得坦『荡』简单:“敖珀,你是龙,会不会觉得我们这些人类的寿命都短的不可思议?”
她往前走了两步,似乎觉得这个话题并不沉重。
“我以前养仓鼠,还养过金鱼。”
“它们看起来很小很小,但相处久了,好像也能听懂我在想什么,戳一戳笼子还会过来找我。”
敖珀叹了口气:“是短命了点。”
“……也不能用短命这个词吧!!”
道路悬在浑浊流沙的高空,附近都是暗红『色』的晦暗景象,仔细一眼望过去,像是什么都能看清楚,又什么也瞧不明白。
对于地府,蒲小时只记得孟婆汤生死簿,以及说法不一的十八层地狱。
她小时候没少被外婆吓过,说是剩饭剩菜不吃完,全都会攒到地府里头,死掉以后要统统补吃一遍才能投胎。
吓得她小时候吃得圆滚滚,跟仓鼠也没多少区别。
道路尽头便是一大片榆树林,暗红『色』『迷』雾笼罩在四周,像是弥久不散的瘴气。
一个穿着官袍的俊俏小哥就站在路边,瞧见他们时还高高举起手挥了又挥。
“好——久——不——见!”
“这位是沈判官,生前是清朝光绪年间的士子。”
“也就考了个探花,”沈判官咧嘴一笑,对蒲小时很友好:“第一次来地府吧,不怕不怕,我们这不吃人。”
蒲小时艰难道:“那我将来死了……”
“当然是我来代办!”沈判官比了个大拇指:“回头找个帅一点的无常哥哥牵你回去怎么样!”
敖珀横他一眼,牵过蒲小时往里走。
“犯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