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化龙
她不想惊动他, 又忍不住隔两天再去看一眼。
金鱼像是溶进澄澈深水里的一幅画,一动不动地睡在那里,只有轻微的呼吸,以及偶尔冒上来的泡泡证明他还活着。
蒲小时有那么一刻都觉敖珀是不是已经神归天庭, 扔在这的不过一副躯壳。
她隐隐感觉自己没有吵醒他, 下意识也趴伏在浴缸边沿, 看着看着睡过去。
一晃就是三天。
自敖珀在浴缸里化鱼睡下,至虫群往复来去,他都一直没有反应。
蒲小时虽然很怕那个梼杌, 但还是选择在夜里出去帮忙,听土地公公和春申君的吩咐力所能及地做事情。
严格来说, 现在已经是秋末虫灾的尾声,只要再扛过一批自云南方向飞来的、繁殖扩张数倍的虫群, 后面的局势都很好把控。
气象台在24小时监控观察, 位于预测飞行路线间的各省份居民也在不断上传照片和其他情报。
他们绕过福建了!
他们马上要往琼城这边来!
如果能拦下, 如果能借着这边精密的准备把三分之二的毒蝗都拦截剿灭, 再往北方的省份都会平安很多!
消息传来,人间天上都忙碌不断, 拿出十二分的精力做布局统筹。
蒲小时能力微薄,只是其中最不起眼的一枚棋子。
她心甘情愿地被调度吩咐,白天同朋友们组织物资分发和『药』物喷洒, 夜里抱琴出楼抵挡一方攻势。
期间也会有些疑问。
这个梼杌……杀掉吗?
“杀不掉。”土地公公摇头道:“正如我,如敖珀, 如江流山川, 是与这个世界伴生的。”
无数阴暗怨毒滋长发酵,便孵化出这样一只面目惊悚的怪物。
蒲小时这辈子都不想再碰到那种人面怪物,一想到它都觉鸡皮疙瘩『乱』冒。
“那, 那这些事,蝗灾泛滥之类的,是不是它们的阴谋?”
这是现代人最常想到的事。
无论中外的小说还是电影,灾难背后总归是有反派在秘密筹划,目的想无外乎是‘统治世界’‘占领地球’‘报复人类’。
反正听起来空空『荡』『荡』,但很多人会信。
蒲小时在提问之前,就已经预设好这个答案,像是只是在等土地公公再重复一遍。
“其实……不是。”
“哎?”
土地公公看着远处被高压水枪冲刷一新的地面,半晌道:“你说一个人,走在太阳底下会有影子,影子会是阴谋吗?”
蒲小时愣住,完全没想到他会这么说。
“春天百花盛放,冬天万物凋零,冬天会是阴谋吗?”
“……不能这么说吧。”蒲小时这时候才突然回想起来,春申君和土地公公自灾难爆发起,神情都很平淡,甚至看不出半分恨意。
神仙难道……一点凡人的情绪都不会有吗。
爱憎,恐惧,全都不存在?
“在人间,一切灾难当然有因有果,战争时期有险恶用心祸害苍生的恶人更是多到杀不完。”土地公公扶着桃木杖,很低地笑一声。
“但我们是城隍土地,敖珀是镇守琼城的龙王。”
“我们的时间会漫长到数百上千年,一如生生不息的野草。”
“当时间放大到这地步,看着众生如烛火般明灭变幻,也便不会再被轻易撼动。”
灾难自人祸起,在天道里却从来不是意外。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天与地没有‘仁德’的概念,也不会多体恤照应万民更多。
这一份视人如草芥的淡然,反而才是天道。
蒲小时皱眉想反驳几句,但一时间找不出能反驳的话。
她抱紧怀里的松风寒,突然道:“既然都是万物规律,那你们为什么还要救我们,救琼城?”
土地公公侧眸瞥她,又笑起来:“你还是没有懂。”
我们便是暗面所对应的光明。
天然如此,宿命如此。
这对话实在弯弯绕绕,听得人心里五味杂陈。
蒲小时听到这里又想起还在沉睡的敖珀,忽然觉自己离他很远很远。
她长大变老,在人世间出现又消失,对敖珀不过也是眨眼一瞬,过几百年以后也许根本不会再记得她。
正在此刻,背后突然传来声音:“你等一下。”
再一回头,竟然是那天偶然碰见的女神仙。
先前蝗群来犯时,蒲小时机缘巧合把她救下来,要不是权哲眼疾手快又给糊张道符,她都没法看清楚桃仙姐姐的脸。
比起先前的狼狈,桃仙已恢复作云鬓花颜的模样,衣袖如桃瓣般浅绯生风,美得让人不好意思多看。
她不肯叫蒲小时现在的名字,只是手挽藤篮施施然向前。
“可算找着你,快坐下,我帮你拔毒。”
蒲小时下意识伸手『摸』脸,又一旋身看其他地方,什么都看不见。
“我……我中毒?”
土地公公这才反应过来:“你不知道吗?”
他还以为她需要多服『药』几日才会好,这时节谁身上不挂点彩,刚才也没有多问。
桃仙姐姐『性』格很爽利,把她肩头一摁快速道:“卯时我还有事,我们速战速决。”
她手捻玉瓣虚空一扬,像是泼显影水般,蒲小时四周这才浮现出墨渍般深浅不一的斑点。
污浊臭味这才突兀泛起,冲得像是大夏天里捂三天的泔水桶。
蒲小时伸手捂鼻子,一脸难堪:“我什么时候沾上这个了?!”
“你没看见罢了,”桃仙指尖虚空几番点画,又往她身上贴了张符箓:“不要动,忙着呢。”
蒲小时重新坐规规矩矩,屏住呼吸看她像拔丝抽线一样把那些黑东西从自己身上缕出来。
土地公公一时间也想帮忙,盘腿坐在桃仙身侧接过几根线,眯着老花眼一块往外拔。
蒲小时看一头雾水,想了半天才回忆起来。
“我昨天守东南花园那一带的时候,有不少黑『液』喷洒到我衣服袖子上,是这个吗?”
她每天睡梦里灵魂出窍,穿什么样式的衣服都只用凭意念想一想,从来都以为这些衣服可以抵挡住什么。
——还一度试图搞个盔甲出来。
“你的衣服也是你自己啊,”桃仙哭笑不:“你的什么都不记得啊。”
蒲小时歪着脖子方便他们拔掉自己颈侧的虫毒,心想自己也是粗神经,带着一身脏东西到处『乱』跑。
“我以后……会死吗?”她突然道:“我死了以后,会变成什么?”
桃仙反手一扬,蛛丝般散『乱』缠绕的脏污随风作散。
“那是死以后的事。”神仙说话很随意:“你现在幻想再多,也都是自己胡『乱』猜罢了,没这个必要。”
蒲小时有点委屈:“你们怎么一个两个说话都藏着,剧透一下会死啊。”
“那可不行,”桃仙姐姐笑起来:“这也是规矩,犯忌讳得吃瓜落的。”
“不过,有句话可以悄悄说给你听。”
她俯身靠近她,侧耳低语一句。
“坐过过山车吗?”
“你现在……就坐在过山车上。”
只有下车以后,才会看到公园里全部样子。
蒲小时听到这句话,一时间皮肤发麻,像是被什么点通关窍。
她突然有许多话想和敖珀说。
她一直害怕他会忘记自己,又怕他有一天会飞到天上,两个人永远都见不到面。
等拔毒一结束,蒲小时匆匆道谢告别,返回家里去找敖珀,想把今天听到见到的事都说给他听。
哪怕他还在睡觉,听不见也没有事。
刚一推开浴室的门,蒲小时就听见哗啦啦的水声。
金鱼自水中央跃出,冒出水面的一瞬间开始极速扩张变大。
像是自虚无里有龙角破空而出,泛着金光的龙鳞线条锋利片片分明,长蟒般的龙身不断舒展开直到要冲破整个浴室房间,不断自涟漪般的水面里抽出像是根本没有尽头。
蒲小时从未见过敖珀化龙的过程,这一刻声音都惊诧到发颤,被骤然扩张的碧龙挤到卧室一侧,背脊紧压着墙骨头都发出咔哒的响声。
太……太挤了,快要呼吸不过来了。
“敖珀——”她憋到脸颊发红:“你要干嘛!!!”
碧龙眼眸都比她的书桌还要大,此刻只微微俯首,以龙吻轻触了一下她的额头。
然后如长风般倏然飞向天外,五爪长尾龙鬃云须一并舒张开,跃入最高处的云端。
决战将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