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瑶琴百目
长身体的孩子通常吃的又多又快,比如东璜岚,比如桂花酥。
两人忙着瓜分最后一块酱肘子,筷子连连打架,气氛焦灼,谁也没发现暗处的秦木已不见了踪影。
临安城此时灯火初上,一家不起眼的牛肉面馆早早打了烊。
面馆后院外的檐下,一道黑影应声而落,秦木黑衣如墨,悠然勾勒出少年略显清瘦的身型,他的速度极快,却一丝风也没掀起。
影舞者绝学九九归元步一经施展,便形如影,落无风。
他悄无声息地站在那里,浓黑的眸色映出眼前并不该出现在这里的那个人。
那人负手而立,目光如炬,审视着面前高挑挺拔的少年,面色捉摸不定,看不出什么情绪。
秦木第一次见这少年。
只见他从容缓步绕行至院中,停在石桌前向那人抱拳一揖,继而又收拢袖口,不紧不慢地从桌上紫檀木的香窖中取出一枚,放入白瓷雕花的炉中燃起袅袅浮烟,风姿彰华不萦于物。
秦木修眸微敛,谁能想到小小面馆里竟有如此贵气的公子。
但更令他心惊的却是那少年的一颦一笑,举手投足具都和二公子东璜笙十成十的神似。
“很好。”那人微微颔首,“武学今日就不查了,回去收拾吧,再过两天我派人送你们启程。”
说完那人便不再理会少年,不待人看清他的动作,已从脚边拾起一顶沾满风尘的蓑帽压低遮住整张脸,阔步而去。
少年也不恼他说走就走,眼睑低垂,面上不清不淡。
他不笑的时候周身的气质又与东璜笙南辕北辙,颇有几分傲然。
黑夜无声,在那人身后,暗中各处数道黑影跟随离开。
他们身法诡秘,和秦木师出同源,而能驱使如此多影舞者的人只能是应该尚在途中,还未回府的东璜家主东璜墨夷。
离开面馆,本应回府的秦木静静站在一颗高耸的松木树顶极目远眺,他的夜视极好,黑暗中也能辨别微末秋毫。
从高处俯瞰临安城,会发现它的形状像一只大鸟,张开翅膀护住了整个长安岭,在那个山林的方向,借着夜色和山风瑟瑟的掩护,一列井然有序的队伍在树影下依稀可见。
那些影子面目模糊,纪律严明,鸡犬不惊地沿着琴山后的小路,向着君氏封地屏山的方向不疾不徐地走去。
浑然不觉秦木离开的东璜岚在就寝前收到了百里足足的书信一封。
全篇废话且字迹缭乱,胡乱绘了一处山水,末尾还有个大大的笑脸。
信上每一个字都洋溢着他张扬的个性,慷慨激昂地阐述着他被父亲派去收拾什么烂摊子,然后如何如何釜底抽薪,全程如汤沃雪,成效斐然。
最后,笑脸下一行小字神神秘秘地写道:“附上最新的发现,笑纳哦。”
小字所指的信纸下缘可疑地卷着,引得东璜岚好奇地整个头都凑近了展开,结果翻到最后赫然出现一只长相奇怪的长虫!
吓得她一激灵惊恐地将整封信甩到老远的地上。
这人怎么!这么讨厌!
竟然还敢寄虫子来!
东璜岚气得嘱咐下去,以后百里世子的信不许再拿进来。
这一晚阖上眼,她再次梦到了那个一头蓝粉色头发的小雨师。
小不点似乎长大了一点,到了蹒跚学步的时候,胖胖的小白手不知从哪里摘了朵蒲公英,正笑咪咪地宝贝一样捏在手里,向着一条水蓝色裙摆摇摇晃晃地走过去。
他的眼睛十分特别,是清透的粉色,迷离如水月一般,让人想起三月里的桃花酒。
好可爱的娃娃啊。
依稀里,似乎听到他口齿不清地叫娘,献宝似的将蒲公英递给那条裙摆。
梦得昏昏沉沉,后半段却没了小雨师,成了一条小山高的长虫追着自己跑,非要从她的挎篮里抢走新鲜出炉的酱肘子,她又害怕又生气,却怎么也醒不过来。
次日清晨,虫鸣鸟叫还尚未从沉沉的夜露中苏醒,苏嬷嬷却在卯时便来到东璜岚的小院儿,摆足了架势,才缓缓吊着嗓子道:“这都什么时辰了,耽误了岚小姐的日程,夫人怪罪下来,你们谁担待得起。”
夫人两个字就像一屁股锥刺,整院子的人立刻睡眼惺忪地忙活起来,打水的小厮撞到了捧衣裳的丫头,摘来鲜花的丫头磕绊在门槛,一地都是花瓣和水。
苏嬷嬷像什么也没看见一样,端着身子站在门口等正主起身梳妆。
“今天要把头发都束得高高的,还得紧些。”东璜岚和长虫抗争了一宿,强打精神起对着镜子比比划划,“我要和哥哥们一起晨练。”
“啊呵。”桂花酥哈欠连天地帮东璜岚梳头,可怜她天微亮就也跟着起了床,这会儿子眼皮子都在打架。
一番功夫后,穿戴整齐的东璜岚满意地对镜子里英气十足的自己做了个鬼脸,晨间微冷的空气让她清醒了好些,深呼吸一口,便雄赳赳气昂昂地一路小跑向哥哥们的院子。
东璜府依山而建,经过几代人的修筑和扩建,光是这一代家主-东璜墨夷的宅院便足有四千见方。东璜岚的小院子从结构上基本属于君夫人所在清芷榭的附院,还算近,而两位公子却住在另一个方向上,相距甚远的出云阁。
东璜岚跑了刚一半的距离便已腿软脚软,丢盔弃甲,全然没了刚出发时的气势。正准备打道回府,想了想自己出发时夸下的海口,又只能硬这头皮继续再走两步。
这还没到出云阁呢,早知道光路上就这么累,还晨练什么啊。
“岚儿。”君夫人一如继往地早起,去出云阁同公子们用了早膳,却不想回屋的路上捡到个站没站相的女儿,“这满头的汗,你可是又在府里乱跑了。”
见东璜岚忙着喘气,也顾不上回答,跟在身后健步如飞的苏嬷嬷忙递上手绢帮忙擦擦额上的汗。
“我说过多少次,你是府里的小姐,走路要端庄,怎么总是莽莽撞撞的。”君夫人皱起眉头,这女儿就是不如儿子省心。
“娘,我这不是去找哥哥们晨练么。”顺了口气的东璜岚解释道。
君夫人皱了眉头,转念一想,东璜家如今风雨飘零,是该要有自保的能力了。但女儿未满十二,这体质是难有寸进,倒不如一技傍身。
一念及此,君夫人伸出手牵起东璜岚,说:“罢了,你跟我来。”
回到清芷榭,君夫人附耳对苏嬷嬷吩咐了句,不一会儿,几个小童便抬来了一架朴素得连花纹也不见雕刻一二的古琴。
“从今日起,你每日早晚来我这里,各习琴一个时辰。”
君夫人整齐了衣袖,将手抚上琴弦,深吸一口气,桌案上的熏香袅袅升起,酝酿着莫名的庄重之感,“我要教你的,并非普通琴曲,而是能以一敌百的琴技,名曰百目瑶琴。”
“此指法乃是由君氏女子一脉相传,与当今世上的其他技艺一样,分为学者境,小成境,大成境,般若境和无相境。前三个境界如若勤学苦练,依照你的天资不难达到,但想达到般若境和无相境却是难上加难,其间的鸿沟能否逾越还要看机缘。”
“这两个最高的境界并无高低之分,乃是源自个人对世间规律的领悟而有所区别。例如,辰阳宗素来笃信因果论,因而追求般若境,而我君氏一脉注重客观规则,故此以达到无相境为毕生所求。”
说罢,君夫人悬起双臂,静置片刻后落回弦上。第一声的琴音响起,似那泠冽了一冬的冰层在阳光下开裂,顿时整个书房里温暖如春阳笼罩。她灵巧的双手像弦上飞舞的玉蝶,轻点足尖弹奏出悠扬的琴音,如飞鹤旋舞,又如冬雪飘零,一旁的东璜岚看的呆了,一眨也不敢眨。
最后一个琴音落下,仿佛葱郁的雪松抖落了身上的飞雪,万籁俱静,那春阳的温暖也渐渐散去。
余音绕梁。半晌东璜岚才回过神来,身体里一股暖洋洋的气流周身游走,有种说不出来的舒服。
君夫人娓娓然解释:“此琴技共有十阙,方才我弹奏的是第一阙,名为春阳化雪,可凝神固元。接下来我会演示第二阙铁马入梦。此阙可伤人心脉,你且稳息定神。”
语毕,君夫人复又抬起手腕,待再次落在弦上。这次狂风卷着蝴蝶落下,却是铁马铮铮,猎猎肃杀之音。东璜岚只觉心里像是突然崩断了一根弦,急忙用手捂住胸口,一口气竟是要喘不上来。
啪的一声,随着君夫人用手侧向快速地压停琴音,放置在桌案上的香炉毫无预兆地爆裂开,若不是及时收手,恐怕这会儿碎的就不仅是个香炉了。
东璜岚心有余悸,又惊又喜,惊的是这琴音竟然霸道至斯,喜的是若能学会这指法,便也有保护自己的能力了,说不定还能和哥哥们一起离开东璜府去保护散落在外的妖族。
见女儿激动地看向她,满心都是热切的希望,君夫人毫不留情地一盆冷水泼上去:“百目瑶琴指法拗折,纵有天资之人勤学苦练,五年方能入学者境。你如今心性未收,经历浅薄,琴曲中自毫无境界可言。五年能学些皮毛,娴此两曲,音节粗和便不错了。”
“那我什么时候能像娘一样?”
君夫人摇摇头:“我授琴于你,只能领你进门,今后能走到哪里,便要看你自己了。”说完,她向苏嬷嬷做了个手势,取出一把小木琴,“别想着一蹴而就,日积跬步已是不易。今日便从认谱识弦开始吧。”
东璜岚疯狂点头,爱不释手地抱住自己的小木琴,摸了又摸,喜欢得不行。
“还有这个,听说你最近在找雨师的后续,喏,这是后来影舞者们带回的一些关键证据,你玩够了记得放回到家训集册中去,有前手就要有后手,若是被我抓到你乱放或是弄丢了,就罚你琴山书院上下一百个来回往返跑。”君夫人说完,将一枚保存得十分完好的小铜镜递给东璜岚,恩威并施,惩罚之重令人叹为观止。
“好,一定的。”东璜岚吐吐舌头将小木琴夹在肘下,腾出手来隔着袖子小心翼翼地接过铜镜,生怕一个不小心就碎碎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