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恶人赌个小鱼干,看她今晚让不让我
慈敬殿内殿, 皇帝漠然静坐，宫人们噤若寒蝉。
等了约莫刻，珠帘轻晃, 响声叮咚。离寝殿殿门不远的宦官下意识扫了眼, 见出来的是孙嬷嬷, 颗心悬得更高了些。
“陛下。”孙嬷嬷行至御驾前, 屈膝福身, 垂眸禀道, “后路颠簸劳碌，想多睡睡，陛下先请回吧。”
话音刚落, 众宫人的头就都压得更低了。
“请母后好生歇息。”皇帝颔首，神情尚算恭顺，嗓中却几要禁不住声冷笑。语毕就起身，头也不回往外走去。
他迈出殿门，宫人们才算松了口气。孙嬷嬷望着远去的背影，无声长叹。
当今圣上的背影，乍看与崇德子总有几分像, 但若细看又觉得截然不同。
他们终究是不样的人。
“陛下……”张庆生疾步跟出慈敬殿, 再量苏曜的神情。
苏曜路未言, 回到宣室殿, 脚下仍走得风风火火。
他大步流星往寝殿去，正碰上几名宫女将寝殿收拾好正往外退, 好巧不巧与他撞个正着。
宫女们顿时花容惨白, 齐齐跪，瑟缩不止：“陛下恕罪！”
苏曜眉心轻跳，懒得理, 绕过屏风，面无表情躺到床上。
张庆生见状，忙摆了摆手，示意那几个宫女赶紧退下，自己跟到床边看了看，见皇帝已闭上了眼睛，眉心仍微微蹙着，便也识趣站远了些。
苏曜仰面躺着，竭力平静长缓气。
他心头的恼意逐渐散去，随而来的是股自嘲。他嘲笑自己幼稚，么多年了，他竟还存着不切实际的幻想。
母后就是不在乎他啊。
就像他不在乎母后样。
母后过继他做嫡子，步步扶持他登上皇位，只是因他肯给皇长兄报仇；而他愿意坐在皇位上，也不过是想给皇长兄报仇。
是他们间唯的共识。
除此外，谁也不该对谁有什么期许。
母后到他的宣室殿来坐了半晌，无非是做给朝臣看的，他也不该当真。
苏曜静默半晌，心情平复下来，就坐起身：“静母妃可回来了？”
张庆生忙上前：“说是刚回来。”
苏曜轻哂：“拿上奏章，朕去灵犀馆。”
母后不管他，他就找小母妃去。
母后怎么想他在不在意。
他般想着，气定神闲走出宣室殿，直奔灵犀馆。
张庆生『摸』不清他的情绪，不敢多带宫人，恐他厌烦；又怕他今晚在灵犀馆过夜，便还是带了两名宦官，捧了几本奏章。
苏曜路阔步而行，行至灵犀馆门前，却见院门关着。
皇宫内院不比寻常百姓要防贼，院门都鲜少关。旦关了，大多都有些别的缘故。
比如在养病，又或被禁足，再不然，就是刻意的“闭门谢客”。
是以苏曜在看见紧闭的院门时，眉心就皱起来。他心里止不住慌了阵，定住神，还是上前叩了门。
“笃笃笃——”
门环磕出三声闷响，里面即有宦官道：“我们妃说了，闭门谢客，暂不见人。”
“是朕。”苏曜声音沉，里面倏然静。
他顿了顿：“告诉静母妃，朕有。”
守在院中的两名宦官相视望，皆满目慌张。接着，当中个疾步进屋禀话，顾燕时坐在茶榻上读着书，闻言眼皮也不抬下：“不见。”
两个字出来，旁边的路空都慌了。
他们些在旧宫当差的宫人，先前从没面过圣。前几日陛下过来，他们已然慌，但见陛下只是安安静静自己坐着，并不需他们近前侍奉，他们便也撑得过去。
可眼下——陛下来见，静妃将圣驾拒门外。接下来发生什么，他们谁也不敢深想。
两个宦官时面面相觑。顾燕时察觉身边的异样，眼帘抬了抬：“愣什么神？就去告诉他，我在睡觉。”
姑且算个说得过去的理由。
那进来禀话的宦官脸『色』平静了三分，匆匆出去，小心翼翼回话：“禀陛下，妃……妃睡下了。”
“睡下了？”苏曜眼眸微眯，看看眼前的院门，感到种莫大的嘲讽。
他凭什么觉得她见他啊？
母后不在意他，她就在意了？
他摇摇头，不再多言句，原路折返。
再回到宣室殿，他启唇就道：“传林城来。”
“诺。”张庆生揖，疾步出殿。林城目下也住在旧宫，住处离宣室殿又不远，张庆生只消片刻就到了。林城听闻是圣上召见也不必等他，路飞檐走壁而行，转瞬就出现在宣室殿中。
“陛下。”他入殿揖，苏曜靠着椅背，头枕着双手：“那些百晓的折子呢？怎么还没呈上来？”
林城微滞：“陛下现在就要看？”
“不然呢？”
林城拧眉：“陈宾说陛下需好生养伤，不宜激动，免得伤势复发再引出毒来。依臣看还是……”
“怎么婆婆妈妈的。”苏曜神情冷淡嘲讽，个中嫌弃不言自明，“写好就快呈来，别么多废话。”
“……”林城觉得不对劲，可又不好问，只得应下，“诺。”
苏曜没再开口，他径自告退去取，不刻就折回来，将奏本呈上。
说是奏本，其实是足足两本极厚的大册子。
他们不敢让那些百晓知道此是朝廷在查，便也无法让他们直接提笔写奏章，只得让无踪卫的人去探问、记录。无踪卫行谨慎，知道关重大，唯恐疏漏，就将问话过程中的言语都记了下来，再整理册。
初整理出了卷宗还要更厚些，林城读过后略去了决计无用的部分，将余下的整理起来，才了两本。
苏曜把两本册子接到手里，啧嘴暗叹有干了。而后满意摆摆手，让林城退了下去。
是夜，苏曜挑灯夜读，彻夜未眠。
顾燕时躺在灵犀馆的床上也睡不着，儿嫌冷，儿又嫌热。后烦不胜烦坐了起来，抱着膝头叹气。
她知晓自己躲着苏曜是对的。
可今日将他拒门外，她好难受。
并不是她对他决绝的拒绝。离宫前，她任由他在欣云苑的卧房外甜言蜜语，连应都懒得应上声。
那时她的心是真的硬了起来，便也没觉得那有什么不好。
可今日上午，他们逛集时相处得好。
他给她的赔罪礼，她虽是因他威『逼』利诱才不得不收，心下也着实喜欢。
午膳时又聊了些有的没的，样简简单单的相处让她是开心。
可转眼的工夫，她就将他关到了门外。
顾燕时坐在那里，觉得自己好狠。又莫名生出了点奇怪的念头，让她想再看看他送她的那套小院。
矛盾了半晌，她又忍住了。
她不能让些东西『乱』了她的心智。
他是皇帝，想用金银珠宝讨好个人不费吹灰力，与他杀人也不费吹灰力是个道理。
.
天明时分，马车驶出皇宫，驰向诏狱。
旧都早已不是国都，但因些特殊的缘故，诏狱倒不曾荒废。此番天子遇刺，诏狱又多了无踪卫驻守，时竟了个热闹的方，看起来比旧宫人气都旺。
御驾驶入院子，静立四周的无踪卫单膝跪，沉默而整齐。
苏曜下了马车，面无表情步入大门。门内甬道狭长，两侧俱是牢室。
牢室光线昏暗，若凝神细嗅，隐约可辨出些污浊的血腥气。
苏曜走进去没多远，林城从间房中迎出来，遥遥抱拳：“陛下。”
苏曜颔首，举步走向他。
君臣二人遂道进了侧旁的刑房，刑房中灯火通明，男子被缚刑架上，浑身血肉模糊，脸上亦伤痕纵横，几乎已看不出容貌。
随着圣驾进来，盆冷水兜头浇去。男子醒过来，被血糊住的眼睛费力睁开，神情涣散张望眼前。
苏曜气定神闲落座：“朕听林城说，有些话非要见到朕才肯说。”
听到“朕”个字，男子便笑了。
初时只是有气无力声从喉中沁出，继而声又声，断断续续，却无比畅快。
狱卒从中听出了幸灾乐祸的味道，额上青筋跳起，只碍圣驾没有发话，才没直接动手教训他。
苏曜漫不心看着他，眼见他涣散的目光分分汇聚起来迸发出快意，便含着笑迎上了那股快意：“果然有诈？”
“是！”男子气沉丹田，答得干脆。
转而切齿：“只可惜他们没能直接杀了……但不妨，总还要回洛京的。只消回去，我们在路上就还有机！”
苏曜身子前倾，胳膊肘支着膝盖，双手托腮。
因生得好看，他副样子看起来竟纯善无害：“想得美。”他道。
男子只当他在嘴硬，复又声声笑起来。
苏曜就么看着他，笑意分分变得更浓：“实不相瞒，朕算将都城迁回来了。”
语既出，男子笑音辄止。
他看着苏曜，错愕到瞠目结舌，继而慢慢变得慌『乱』：“……想做什么？我们在南边的势力远比在北边更大，……敢回来？”
“普天下，莫非王土，朕什么不敢回来？”苏曜口吻轻佻，“等着吧，朕早晚让那些江湖至交进来与相聚。尤其是那个……叫什么来着？欧阳述？还是公孙述？”
他悠哉哉说着，其实两个名字都没说对。
但正因都不对，男子的惊慌失措变得更有意思：“怎么知道！”
多日的酷刑折磨早已让他没了力气，眼下喊出来的话是以内力强撑。句话喊完，他嘴角就渗出了鲜血。
苏曜欣赏着那缕鲜血，得意问他：“想知道吗？”
男子紧紧盯着他。
“朕就不告诉。”他转而即道，并配以两声，“嘿嘿。”
怒『色』顿时从男子面上涌出来，苏曜神情不变，温声劝道：“别生气嘛。们捉弄了朕么多年，也该到朕还手的时候了。放心，朕下手没们狠，落到朕手里的人都不直接断气的，朕着人慢慢’伺候‘他们，让他们好好回顾生。”
“——”男子怒极，奋力挣扎。苏曜淡看着他的挣扎，淡看着刑架被他挣得直颤，笑容终是敛去了三分，“至，天冷了……”
他边说边立起身，步步走到刑架前，眼睛盯在男子面上的鲜血淋漓，平淡下恨意汹涌：“朕得找点好东西，给大哥御寒。林城。”
他轻唤，林城无声上前，他含着笑：“他的每滴血，朕都要，酿酒给朕送来。”
林城下意识扫了眼他的神『色』，便发觉他竟是认真的。
“……诺。”林城垂首应道。苏曜遂不再多留，举步离开，不过多时，背后骂声震起。
他享受着样的破口大骂信步而出，踱出甬道，行出大门。
回到院中的瞬间，周遭骤亮。苏曜深吸了口寒凉的空气，神清气爽。
啧，还是当恶人畅快啊。
他想他若也生在江湖上，准能当个大魔头，哪里还轮得着些人装神弄鬼。
.
慈敬殿，孙嬷嬷在后晨起用膳时入殿禀说：“陛下又出宫了。”
后眉心跳：“又是与静妃去的？”
她口吻不善，孙嬷嬷欠了欠身，声音放轻了些：“那倒没有。奴婢听说，静妃那边闭门谢客……像是有意避着陛下。”
“她倒懂。”后颜『色』稍霁，舀了口粥吃。
殿里派安静。旁的宫人素来不贸然多言，孙嬷嬷今日也格外谨慎，斟酌了半天才小心探问：“后可要再去看看？”
“不去了。”后冷声。
她傲气了大半辈子，便是在先帝昏庸到险些废了她的时候，她也不曾低过头。
现下，她也不想向个继子低头。
孙嬷嬷闻言垂首退开，后淡漠又吃下小半碗粥，抬了下眼皮：“让厨房收拾出条鱼来，哀家儿要用。”
“诺。”孙嬷嬷应声，心弦随松，忙向外退去。
只是句简单的吩咐，她却想自己去传话，必要厨房尽快办妥，莫要拖延。
.
晌午时分，宣室殿里片寂然。
苏曜沉浸案牍间，将宫人尽数轰了出去。忽闻脚步声响，他锁眉抬头，看见张庆生领着孙嬷嬷进来，神情又不得不缓了些。
“有？”他丢下手里的本册。
孙嬷嬷提着食盒上前，放在御案上，温声道：“后差奴婢来陛下送盏粥，嘱咐陛下好好养伤。”
苏曜轻哂，神情并不恭顺：“劳母后挂心了。”
说话间，粥端上案，鲜香扑面。苏曜眉头微挑，默不作声拿起瓷匙尝了口，久违的味道弥漫唇齿，让他不自禁想笑。
道粥，他当年住到东宫后不久就吃过。
那时天还冷，大哥去向母后问安，回来时手里多了个食盒，食盒里便是慢慢钵粥。
大哥招呼他说：“二弟快来，是母后做的，我们道吃。”
他欢欢喜喜跑过去吃了，那粥味道好，她吃得满嘴粥糊，还是大哥帮他擦的嘴。
后来，母后做的粥他又吃过多次，每每都是大哥带回来的，每每都是如出辙的鱼片粥。
个味道让他觉得尊贵不可及的嫡母好像离他近了点。
但在大哥离世后，她就没再做过了。
他虽变得日日都能见到位嫡母，却又好像离她更远了。
苏曜回忆着往，在孙嬷嬷的注视下慢条斯理用掉了半盏粥，放下瓷盏：“劳烦嬷嬷告诉母后。”
他嘴角含着玩味：“大哥的仇，朕此生难忘，无需母后样劳心伤神时时提点。朕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却也不至样忘恩负义。”
“陛下？！”孙嬷嬷深吸气，忍不住后辩解，“后没有那个意思……”
苏曜回视过去：“她自然没有。”
浑不在意的笑容堪堪就是在说：她分明就有。
孙嬷嬷皱起眉，心下无奈。她原还想替后多关照陛下几句，见此情景也只好忍了。
她看了看案头的奏章，『摸』不准些东西与崇德子有无关联，心下却盼着有。
——若有，就由着陛下先忙好了。些情查清楚，后多年来的心结才能了却，才能有余力去顾及别的。
现下她只盼在情尘埃落定前，对母子不要闹得僵。
.
转眼又至入夜时分，寒风刮得萧瑟，阿狸惯图舒服，早早就盘在了顾燕时枕边准备睡觉了。
顾燕时犹自强撑着坐在妆台前，由着兰月帮她擦干湿漉漉的头发，忍不住次又次呢喃：“好困。”
她总是样。只消晚上睡得不足，任由白日里补觉，都还是困得神魂颠倒。
兰月手里的帕子又换了块，抬眸间从镜中看到她惨兮兮的模样，禁不住想笑：“姑娘何苦样，跟害了相思病似的。宣室殿离得又不远，去看眼，晚上是不是就能睡个好觉了？”
顾燕时蔫头耷脑摇头：“不去。”
兰月从镜中睨她眼：“今日若再睡不好，明天怕是要头疼了。”
“不去……”她还是两个字，没说完就又起了哈欠，大是副要就困的样子。
宣室殿里，苏曜看了整日的案牍，张庆生唯恐他累着，却劝不住。林城来劝过两回，也皆被他轰走。
好在到了入夜的时候他自己放下了手里的本册，张庆生松口气，赶忙上前：“陛下，早些歇息吧。”
“嗯。”苏曜应了声，起身，“朕去看看静母妃。”
说罢，他皱了下眉。
他不大舒服，觉得心跳得快，身上还有些冷。便鬼使神差想抱着小母妃睡觉——小母妃温温软软的，还乖乖待在怀里，用来暖身好不过。
他已久没抱着她睡过觉了。念头冒出来，他后知后觉有些怀念。
既然怀念，就去试试看啊。
日他自问已想明白——小心谨慎不好使，还是当恶人有趣！
反正不论他如何道歉讨好，她也不爱理他。
那还不如去耍无赖。
诚然她仍有可能将他拒门外，但耍无赖被拒绝，他心情能好上不少。
“去御膳房，问问有没有牛『乳』的点心。”苏曜边说边咂了声嘴，迈出殿门。
寒风忽至，吹得人阵清爽，转而隐有几许头疼。
苏曜足下未停，手指按了按眉心，觉得明日还是少看些奏章好。
口气看多了，伤神。
头疼随着按『揉』缓解下去，他懒得坐上步辇，到了灵犀馆。
灵犀馆仍是院门紧阖，他上前叩门，从门缝里看到院中亮了灯。
他便笑问：“静母妃可睡下了？”
“……陛下。”门内宦官的声音带着轻颤，“妃已睡下了。”
“哦。”他点点头，“告诉静母妃，朕带了几道点心来，问问她想不想吃。”
“诺……”那宦官轻轻应，接着便是急促远去的脚步声。
卧房里，顾燕时隐约听到外面的对话，就把头蒙进了被子里。她心里又骂起了他，不自觉揽过阿狸来紧紧抱住。
阿狸初时睡得懵，后来『迷』『迷』糊糊醒了，好像察觉了什么，挣扎着就要往外窜。
“阿狸！”顾燕时坐起身，正碰上那宦官进来禀话：“妃……”他强作冷静，“陛下说……说您备了几道点心，问您想不想吃。”
话说得她面红耳赤。
直以来她都知道，洛京里关她与皇帝的那些闲言碎语，旧都边也知道些。只是自他来后，他们间尚不曾有过什么，传言在里就只是传言。
现下他趁着夜『色』来么出，无疑是将些传言在宫人面前坐实了。
顾燕时攥紧被子：“吃什么吃。去告诉他，天『色』已晚，请他回去早些歇息！”
院门外，阿狸跃下墙头，乖巧坐，人猫对视起来。
“喵——”阿狸跟他招呼。
苏曜笑笑：“赌个小鱼干，看她今晚让不让我进门，我赌让。”
话没说完，门内就有宦官禀道：“陛下，妃说……天『色』已晚，请陛下回去早些歇息。”
“哈哈。”他干笑两声，俯身拍拍阿狸的脑袋，“明天来给送鱼干哈。”
言毕干脆利落转身就走。
“喵呜——”阿狸叫着抻了个懒腰，见人来了又走，觉得奇怪，转而跃上墙头，回院子里去了。
苏曜阔步走在宫道上，姿态慵懒，神情漫不心。
不就是不想见他么，不见就不见。
他般想着，心跳却又重了两下。
天边忽有鸦雀飞过，带来串叫声。
苏曜下意识抬眼，眼前骤然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