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林中照现下这般下去,若来日这静太妃
大奇山乃是一片山脉, 景致虽好,冬日里却更为阴冷。
太后畏寒,想同去, 便留在西湖赏景。顾燕时在清晨时分随苏曜离了住处, 在无踪卫的护送下一路疾行, 临近晌午便到了山间。
这山并算野山, 山脉之中还有少猎户居住。主峰峰顶上有座小楼, 名曰崇崒, 共有五层,乃高祖皇帝当年所建。
百余载里,文人墨客若来大奇山游玩, 多登顶一观,也乏有人在崇崒楼中题诗作画。
是以近些年来,旧都行宫虽已年久失修,这杭州的崇崒楼倒一直有人修缮,令楼中精致如旧。
御驾前来,主峰一带就戒了严,侍卫把守各处, 闲杂人等概得进山。
山中少了人烟就多了几分仙气, 顾燕时进了崇崒楼便忍住上上下下地转了一圈, 行至楼顶放眼四顾, 就看到了许多好景致。
楼后有一片竹林,竹林另一端好似是一池温泉。楼前树林的草木虽枯了, 但山道蜿蜒, 间有泉水,也是清新宜人之貌。
因而看得出了,立在顶楼想下去, 绕圈地从各扇窗户往外看。直至听到一声“母妃?”,循声看向楼梯处,只见苏曜从楼梯口『露』出半截身子,看笑:“朕与林城去打猎,母妃若想四处走走,带宫人。”
“知道。”点头,想了想又叮嘱他,“你也多带些人,别再出么事。”
“嗯。”苏曜垂眸,遂转身拾级而下,走出楼门,翻身上马。
林城旋即也上了马,举目看了眼在窗前张望的人,姑且忍下了一些话。
走出一段路,林城道:“来大奇山的事,陛下何时透给的?”
“前日。”苏曜一哂,“是最先知道的,比你还早一些。”说语中一顿,“可查到么了?”
“暂时没么动静。”林城驭马,沉『吟』道,“依臣看,旧都一战他们也损耗颇重,又未能得手。此时即便知道了陛下行踪,或也会想修生养息,待得重振旗鼓再……”
苏曜:“朕来杭州之前,你是说朕是来当靶子的吗?”
林城一滞:“臣那是……”
“那是真话。”苏曜轻笑,“此时说的这些,是怕朕小母妃心存侥幸,见出事就又觉得清了。”他摇摇头,“朕没那么糊涂,这些事朕都有数,你用这么紧张。朕虽然没拿自己的命当回事,但大哥的仇还是好好报的嘛。”
林城许久无声,苏曜看向他,他才勉强应了声:“诺。”
苏曜嫌弃地撇了下嘴,爱看他这副奔丧般的样子。远处忽而有影一晃而过,苏曜眉心一跳:“是雪貂?”
林城连忙望去,视线找寻到影,颔首:“是。”
“驾!”苏曜旋即纵马而去,顷刻消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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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崒楼中,顾燕时在顶楼观景半晌,知觉就盯竹林那端的小池子看了起来。
虽离得远,也看得出那池子应是石砌的,上面热气氤氲,确像温泉。
颠簸了大半日,身上疲累,便按捺住下了楼,从三楼卧房里取了浴衣出来,又拉兰月往一楼去。
原想自己走过去看看那是是温泉池,到了一楼却见到张庆生,索『性』直言问他。
张庆生笑道:“是温泉,而且四周围都有房舍,可供小歇,太妃大可去看看。”
顾燕时大喜过望,这就往那边去了。那温泉离得远,出了门绕到楼后,踏过一条小溪上的小桥,再穿过在楼上所见的那片竹林,就到了。
温泉处有宫人值守,见前来见了礼,便侍奉更衣。
冬日寒凉,顾燕时褪去衣衫,身上就冷得打颤。踏入温泉池子,热气又瞬间涌上来,冲破身上一层层的冷,暖意直触心底。
这可真是好地方。
心生欢喜,自娱自乐也高兴,在池子里泡够了,就裹上浴衣跑进屋。
温泉四周围的屋中止有可供休息的床榻,茶水点心也一应俱全。顾燕时就茶吃了些点心,闲来无事又让宫人寻了凤仙花汁来染指甲。
染得正投入,突然被人一托一抱,禁在天旋地转里惊叫出声。
吓得杏目圆睁,慌忙定睛,就迎上了那双狐狸般的笑眼。
他抱走远几步,坐到床上。双手抱他的脖颈:“你是去打猎了?”
“去了。”苏曜一哂,“运气好,没走多远就碰到几只雪貂出来觅食,正可给母妃做件披风,已让宫人去办了。”
“谢谢。”顾燕时双颊一红,声音轻细。俄而觉得他身上凉飕飕的,又道,“温泉错,陛下去试试?”
苏曜眼中笑意一转:“同去?”
一下子情紧绷:“泡好了……”边说边有意无意地引他的视线往旁边看。
温泉这边服侍的数位宫人都算眼熟。虽知该是御前的人,却也没勇气在他们面前与他共浴。
苏曜扫了一眼,作罢,改口问:“那回去吃些东西?”
“好。”点头,他咧嘴一笑,就抱又起了身,大步流星地行至屏风后。
屏风后放的衣裙,妆台也在那里。宫人想跟进去服侍,皆被他屏退。
过多时,众人听到静太妃压声音斥道:“松开!许你动的头发!”
皇帝:“朕编得好吗?”
“你觉得好吗!鸡窝也……也过如此了!”顾燕时从镜子里瞪他,他终于讪讪地收了手,大服气地看自己挽发。
待收拾妥当,二人就回了崇崒楼。张庆生已在二楼临窗的地方支起了炭炉,几碟切好的肉放在旁边的桌上。
相邻的另一扇窗前桌椅也已摆好,上面还有小铜炉,炉边放有好几小坛。苏曜落了座,稍挽了下衣袖,就开始在铜炉上温酒。
最先温好的一倾进流光溢彩的琉璃盏里,尽数给了顾燕时。
顾燕时捧起来边暖手边嗅了嗅,见是甜甜的果香,就放心地饮了。
他转而又温起下一,酒香渐起,隐有淡淡的腥气。
顾燕时从未见过喝起来有腥味的酒,正想问是么,忽有喊杀声遥遥传来。
思蓦然一震,侧首看去,却看到么。
苏曜自顾饮了口酒,放下酒盏:“别怕。无踪卫的人很多,他们杀上来。”
他的语气,就好像早已料到了这件事。
顾燕时心下稍安,缓了口气:“还是江湖上那些人么?那真元教?”
“是。”苏曜平静地点了下头,遂又抿酒。
顾燕时懵了懵:“他们为何总想杀你……一而再再而三的。”
苏曜抬了抬眼,含笑:“母妃想知道?”
顾燕时垂眸:“若便说,就算了。”
“没么便。”他一哂,侧首望向窗外,杀声仍在继续,隔山林却好像隔很远。
“是些宿怨。”他说罢,稍稍顿声,“朝堂江湖,原本井水犯河水。但徽宗皇帝——也就是朕的祖父在位时起了些摩擦。那时候蜀地闹蝗灾,百姓们没了粮食,江湖侠客们也没东西果腹。日子久了,他们就去村庄县城里打劫。”
言及此处,他嗤笑摇头:“若硬起来,他们也算盗亦有道。素来只是抢些钱粮,从伤人『性』命。可那时候钱粮就是人命,被他们抢了的人户大多熬下去。”
顾燕时听得心里发慌,急问:“那便该依律例办才好。百姓们遭了天灾又遭人祸,总有人为他们伸张正义呀。”
他的目光落在面上,动声『色』地看满眼的真切,点头:“祖父管了,三月里斩杀了百余江湖人士,自此与江湖结了仇。”
顾燕时心下发沉:“他们便记仇到现在?”
苏曜颔首。
“可杀了你又有么用,总会有新君的。”言及此处忽而反应过来,面『色』霎时一,“他们想改朝换代?!”
苏曜浅怔,扑哧一笑:“那倒没有。”
他静了半晌,似在沉『吟』轻重,继而道:“他们初时只想拿捏住坐在皇位上的人。父皇一力镇压,可他们出鬼没,后来他们办,就签到了洛京。再后来……”
他想到皇长兄,终是没有再说下去,无声一喟:“如今朕也想低头,只想快刀斩『乱』麻,他们便也容下朕了。”
这些人怎么这样。
顾燕时心生忿意,贝齿紧咬:“那你倒是……快些斩『乱』麻呀。”
“朕倒是想。”他笑出声,“但哪有那么容易?若这么轻易就能办好,父皇当年就办了。”
原是这样。
顾燕时噎了噎,讪讪地低下头去。
远处的厮杀声似乎淡了一些。
苏曜自顾自地又斟了一盏酒,恍惚闻到一些血的味道,却觉是自己多心,因为那厮杀离他们并近。
苏曜仰首,血酒一饮而尽。目光再度落在面上,秀眉浅蹙,好像正思量么。
“母妃。”他唤了一声,状似随意地问,“母妃觉得,这些事是谁的错?”
顾燕时一愣:“么?”
他微微凝:“母妃觉觉得,朕的祖父昔年该坏了那些江湖规矩,如今就会有这些纷争?”
“怎么能这么说?”面显讶『色』,“朝廷自为百姓做主,岂能与他们妥协?”
说至此处,又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此时此刻深受其害的似乎是他,这样说大有些站说话腰疼的味道,情一慌,又赶忙补:“……是担心你。可是……徽宗皇帝当年也没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况且……况且他是皇帝呀,总为百姓想才好……”
越说声音越低,心虚得显而易见。长篇大地说完,更加小心地问他:“……”
低声下气的样子太好笑,苏曜看忽而心情大好,便无心再去想别的。一碟烤好的肉片恰在此刻端上来,他送了一片到碟子里:“母妃说得没错,慌么。”
“哦。”夹起那片肉送进口中,边想边又问他,“真的办了他们吗?无踪卫行?那若悬赏呢?重金之下必有勇夫,江湖上那么多人呢,会会有人愿意提人头来领上前?”
他听得又拧眉又笑:“最近改读武侠的话本了?”
“……稍看了一些。”顾燕时听出他语中的嘲弄,扁扁嘴,再瞎支招了。
又过片刻,远处的厮杀声彻底消失,四下里归于安寂,只余风声在响。
林城寻到楼中,抱拳禀话:“收拾干净了。”
苏曜情平静:“几人?”
“四。”林城有意无意地扫了眼顾燕时,“臣搜了身,都有真元教的令牌。”
苏曜又问:“有活口么?”
“还有一没断气。”
“好。”他点点头,复又饮尽一盅热酒,“取他的血,再酿些酒吧。”
林城应了声诺。
顾燕时蓦然抬头,紧盯他,又看看他面前的酒盅。
突然明了那股腥气从何而来,也知道了这是么酒。一股恶寒便在身上蔓延开来,在他身边已许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任如何努力,都克制住那份战栗。
他好似没有察觉,安然又夹了一片肉给。
周身紧绷,视线在那片烤得焦香的肉上一定,就再也挪开了。
“这肉是……”噎了半晌才『逼』自己开口,声音嘶哑,填满恐惧。
想到自己适才已吃了一片,还想干呕。
苏曜一瞬的困『惑』。抬眼看到的脸『色』,猛地笑出声:“哈哈哈哈哈——”
他笑音清朗,直让更慌。他笑了好一阵,抹泪摇头:“刚猎得的野猪肉,母妃在想么?”
一下子松了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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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得吃饱喝足,二人回到三楼的卧房里同睡了一觉。
顾燕时一路颠簸得疲累,吃饱更觉得困,几是沾枕头就睡了。
苏曜却没有困意,侧躺打量的睡容,心下腹诽怎的还拿他当魔头似的。
吃人肉?他哪有那么恐怖。
他想得好笑,笑笑,又叹了口气。
他希望的万般单纯善良都是真的。
若是假的,他希望人血酒之类的东西能吓退。
若吓退……
死在手里,他而言倒是错的收梢。
顾燕时这一觉直接睡到了傍晚。
睁开眼睛,房中灯火昏黄,他已在屋里。唤来兰月问他去了何处,兰月道:“陛下又打猎去了。”
“天都黑了,还去。”顾燕时嗫嚅,拧起眉头。
他也怕出事。
若知道有一伙人盯,拼尽力气只想取项上人头,必会被吓得敢出门。
他怎么胆子这么大……
单是听他说的那些事都吓死了,方才睡觉时还浑浑噩噩地做了场梦,梦里是他带去逛集的那一天,马车两边都是飞檐走壁的人,刀光剑影闪停,皆朝他而去。
说起来,那日也是心大了。
在那之前,他明明已遇过刺,听闻那些人是江湖上的人,仍只他们视作上了台面的虾兵蟹,私心里觉得他们必定伤到他。
今天听他说完这些,才一下子觉得怕了,而且越想越怕。
他可千万别再出么事了。
坐在床边发了半晌的呆,起身出了卧房,走到楼梯处,朝楼下唤道:“张公公可在?”
底下即刻有人应:“在!”
急促的脚步声转而响起,张庆生很快上了楼,静听吩咐。顾燕时薄唇微抿:“听说陛下又打猎去了,张公公可知他去了何处?亦或是……侍卫们可找得到他?”
“找得到的。”张庆生躬身,“太妃有事?”
“天『色』太晚了,怕他出事,让他快些回来吧。”顾燕时言及此处,沉默一瞬,“若是他肯回来,你就跟他说……”
话到了嘴边,却有些说出来,声音噎在喉咙里。
张庆生困『惑』地望,眼见双颊泛红,薄唇越咬越紧,小心探问:“太妃可有适?”
“没有。”顾燕时摇摇头,深缓一息,“若他肯回来,你就跟他说,想他了。”
张庆生瞠目。
顾燕时敢再看他,转身回到卧房,死死上门,觉得自己好脸。
从来没他说过这样的话。
可真的怕他出事。若早知道有这么纷争,就会劝他别来大奇山,最好连杭州都来。
坐回床边,兰月看看的脸『色』,为沏了一盏安的茶:“姑娘,别担心了。”
兰月柔声:“周围都有侍卫把守,日那些人根本就没能凑近,陛下会出么事的。”
“知道。”轻声说。
只是抑制住那份安。
闷了半晌,唉声一叹,烦闷地发觉他竟已很牵动的喜怒哀乐。
可他们之间该是这样的。
楼外,两名侍卫护张庆生纵马而行,奔向北面。
苏曜其实也没在打猎,只驭马与林城在林间闲逛。
闻得马蹄声渐近,君臣二人就都停了下来,回首望去。
看见是张庆生,林城禁皱眉:“是有急事?”
静候多时,三人赶至面前,张庆生下了马,躬身揖道:“陛下,静太妃见天『色』已晚,恐您出事,差下奴来请您快些回去。”
此言已出,已令苏曜情变得有些别扭。
……还没有人这样催过他呢。
但他稳住了情绪,轻松地笑了笑:“回去告诉静母妃,朕只随处走走,让必担心。”
“静太妃还说……”张庆生心下矛盾了一瞬,思及日里的事,终是觉得静太妃的担忧无道理,就打量苏曜,上前了半步。
苏曜见状会意,略微俯下身,方便他耳语。
张庆生面无表情:“太妃说想您了。”
他声音压得极低,两名同来的侍卫离得略远,并未听到,林城耳力却好,字字听得清晰。
霎时之间,林城的情变得古怪至极。
僵了一僵,他干咳了声:“咳……”
“咳屁。”苏曜一记眼风扫过去,林城忙绷住脸。
他撇撇嘴,忽而一笑,遂纵马而去,回崇崒楼。
楼中,顾燕时饱睡一觉也困了,兰月端了宵夜来,就坐在桌旁边吃宵夜边等苏曜。
心下跟自己说慌,目光却一直紧盯房门。直至听到他上楼的响动了,心里才稍稍松劲。
是以苏曜推开门,就见一笑:“你回来了。”
苏曜驻足,视线定在脸上。他无声地挥退兰月,回身阖上门,一步步踱到面前:“母妃方才,跟张庆生说么?”
他问得悠哉,修长的手指一挑,勾起的下颌。
昏黄的光线里,与他四目相,面红耳赤得说出话。
“……就是想让你快些回来。”回视他,局促地解释。
眸光清亮,情真意切得似看进他心里。他心下稍松,一时几乎消尽的怀疑,好生定住心才勉强撑住。
然后,他就许吃了。
筷子间的『奶』酥才咬了一口,硬被他拈走丢下,正自一哑,筷子也被他抽掉。
下一刹,他毫犹豫地抱起。
顾燕时周身一紧:“你做么!”
他侧首认真地看:“是想了?”
“是……”脸上一阵红一阵,“是那想你!”
苏曜眉心轻跳,应了声“哦”。
但并没有听说。
他才管是哪想他。
他只知道,这是他这辈子第一回听到有人说想他。
顾燕时被他放到床上,像里一滚,就往被子里躲。
他拽住的被子,吻了下仍含『奶』香的唇舌,出言嘲笑:“母妃到现在还这样躲闪,臣哪次让母妃舒服了?”
“……你少油嘴滑舌!”推住他的胸口。
他眼眸微眯:“燕燕?”
出所料地打了寒噤,抱怨得低如蚊蝇:“你住口……讨厌……”
他一下子笑起来,再度深吻下去,没再挣扎,只是拳头带十二分的怨恼,狠狠在他背后砸了一记。
离崇崒楼远的地方,林城与张庆生席地而坐,斟了冷酒,各自一饮而尽。
张庆生后悔了。
他看得出陛下静太妃真上了心,这么多年,他从曾见陛下为谁这样。
既然如此,为了所谓“名声”让这人避开,才是在陛下心上捅刀。
陛下喜欢,就让他喜欢吧。
林城也后悔了。
他没料到陛下静太妃竟如此上心。若早知如此,他昔日就该生出让他饮鸩止渴的念头,当知长痛如短痛才是。
照现下这般下去,若来日这静太妃真留得,他可怎么办啊?
“唉……”二人各怀心事,约而同地一叹,张庆生复又拎起酒壶斟满两盅酒,与林城碰了杯,再度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