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做戏顾燕时眼看幔帐那边扒着的手掌轮
张庆生默然:“这太妃便问陈夫吧。”
言毕他躬身, 再度恭请顾燕时入内。
顾燕时沉口气,步入寝殿。寝殿中留人并不多,除陈宾与林城只有两名宦官, 都是素日在近前侍奉。
张庆生也跟着她走进来, 她走到床边看看, 苏曜仍昏睡着。
他睡容平静, 只是稍微有一点点发白, 此外便是嘴唇干燥厉害, 有点像高烧时样。
陈宾正坐在床边给他诊脉,顾燕时走上前,轻唤声:“陈夫。”
陈宾侧过头是她, 颔颔首:“太妃。”
顾燕时声音压极轻:“陛下是怎么?张公公跟我说,不论有没有姜太傅一他都会晕厥,是什么缘故?”
陈宾神『色』平淡:“是因内余毒未解。”
“怎还有余毒?!”顾燕时错愕,“上次不是解?!”
“并未。”陈宾摇摇头,言简意赅地告诉她,“那毒是江湖奇毒,老夫手中解『药』用一次只能管上一个月, 时间到就再行服用, 月月如此。”
“月月如此?”顾燕时忽而意识到苏曜每月免朝三日一, 心下惊意安生。
她打量眼陈宾神情, 小心探问:“……陛下不是遇刺时才中毒?”
陈宾觑她一眼:“不是,算来已有近十年。”
顾燕时懵住, 惊意更甚:“十年……”她轻轻吸口凉气, “陛下九五之尊,怎会中这样毒?”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陈宾轻喟,“这毒无『色』无味, 形同清水,防不胜防。”
“那就没有更好解『药』么?”她急切地继续追问,陈宾皱下眉:“若有,我能不给陛下用?”
言罢他不想再多言,摇头喟叹:“太妃且先歇一歇吧,我为陛下煎『药』。”
顾燕时抿唇,多少听出她一连串问题让陈宾烦,就不再言,默不作声地坐到与床相对茶榻上。
苏曜睡昏沉,她遥望着他睡容,一时欢喜一时忧。
欢喜是因知这样实则月月都有,倒不似“被气吐血晕厥”让人心惊。只消不出意外,他就会平安无。
可想他中那样古怪奇毒,到底让人心里不安。
过约莫一个时辰,陈宾亲自端着『药』送进房中。张庆生上前喂『药』,被顾燕时一唤:“张公公。”
她边唤边立起身:“我来吧。”
张庆生将『药』递给她,躬身退到一旁。她坐到床边,小心翼翼地将『药』喂给他。
他睡好像毫无意识,服『药』却服很是听话,她一口一口喂都顺利。待到喂完,她用舌尖稍『舔』一下瓷匙,被苦一张花容都拧巴起来。
“嗯——”顾燕时用手背紧紧捂捂嘴,侧首,“取些冰糖来。”
“诺。”张庆生轻应,不多时就取来一只白瓷小罐,顾燕时打开罐,里面颗颗冰糖晶莹。
她拣出一小颗送到苏曜唇边,刚一碰,他就如方才般听话地启唇。她趁机将冰糖送进,他一抿,神情间隐有一怔,继而眉宇舒展。
接着,她往自己口中也送一颗,手里还多拿一颗,打算一会儿再吃。
她将瓷罐交还给张庆生,问他:“陛下会睡多久?”
“三日。”张庆生道。
“三日?”顾燕时哑哑,“可回太后一声?”
张庆生摇头:“陛下怕太后忧心,多年以来太后从不知情。”
顿顿说:“此番也还需太妃帮忙瞒着。若太后召太妃前过问,太妃便说陛下是因为旧伤刚愈仍旧虚,再与姜家争执惹急火攻心,才致吐血晕厥。”
“好。”顾燕时应下,听闻此瞒太后多年,便知不能由她戳破,心下就将张庆生所言过几遍,牢牢记住,以便回太后话。
当晚她守在宣室殿中,原想照顾苏曜,可他一夜都没什么反应,倒让她也睡不错。
翌日天,顾燕时刚用过膳,张庆生就进殿来:“太妃,太后请您过。”
顾燕时看他一眼,点点头,即往外。
张庆生却说:“请太妃仔细梳妆后再吧。”
“怎么?”顾燕时看看自己身上虽简单却齐整衣裙,略有『惑』『色』。
张庆生垂眸:“慈敬殿外,现下有数位朝臣候。”
顾燕时心弦一紧,顿时如临敌。
张庆生唤来两名宫女侧殿侍奉她重新更衣梳妆,身上家常衣裙换下,她穿上一袭更合太后身份广袖襦裙,发髻也梳更繁复些,配以数支华贵珠钗。
张庆生早已为她备步辇,待她收拾妥当,就乘着步辇慈敬殿。
行至殿前宽敞广场,顾燕时抬眸一看就殿前果真有不少人,却不止是朝臣,好似还有几位命『妇』。
她心下有些紧张,与随在步辇一侧兰月相视一望,兰月垂眸,沉默无声地扶她起来。
她搭着兰月手走向殿门,离还有三两丈远时,一位二十余岁身着命『妇』朝服女啜泣着膝行过来:“太妃!”
顾燕时脚下顿住,兰月先一步挡过。那命『妇』避开兰月,硬是抓住顾燕时裙摆。
她抬起脸,满脸泪痕:“太妃开恩!我家主君……我家主君上有年过半百父母,下有尚不懂儿女,若他此番落罪,我们一家……”
“你是姜文柏夫人?”顾燕时打断她话。
命『妇』连连点头:“是。”
顾燕时稍稍向后一退,将裙摆从她手中扯出来。
她没底气看眼前绝望哭容,只挪开视线才能将话说心平气:“你夫君我命,我说不什么,因为那是朝务,不是私。”
“如今他犯下死罪,亦是朝务,不是私。”
言毕她复提步,从那命『妇』身侧稍稍一绕,直入慈敬殿。
那命『妇』还想求她,被兰月一挡,她就已走远。
顾燕时步入慈敬殿寝殿,太后坐在茶榻一侧,满面疲惫。
她上前福福,太后抬下眼,神情恹恹:“坐吧。”
“谢太后。”顾燕时垂首,坐到茶榻另一侧。扫眼太后神情,就主动道,“……太后担心,陛下情形尚可,只是因为前阵伤势,身还弱些,一下急火攻心罢。”
太后沉思良久,“嗯”一声,复抬眼:“小厨房,给静太妃端些茶点来。”
顾燕时听到这话,后脊不禁绷直几分。
她每每前来觐,案头总是有两道茶点,今日也一样。太后却着意吩咐宫人再端些来,有她久留意思,不知是有什么与她讲。
她一时间正襟危坐,只等太后发话。
直到另几道点心端上来,太后也没再说什么。
顾燕时思量再三,轻声发问:“不知太后有什么吩咐?”
“没什么吩咐。”太后睃着她,声,“外头那些人你也看。他们啊,各怀心思,有是来为姜家求情,有是与姜家不睦,来趁机踩上一脚。他们一个个心里都急,你若留在宣室殿,免不有糊涂人堵到你面前,倒弄你不好做人,还不如让你到哀家这里待着。”
顾燕时闻言颔首:“谢太后。”
太后指指案头:“这点心你尝尝看。”
“诺……”顾燕时小声,依言拿块点心来尝。太后她吃起点心,一时就没再说什么,直至她快吃完第二块,太后神思忽而一紧,怔怔启唇:“哀家还是多问一句。”
顾燕时忙道:“太后请说。”
太后看看她,平心静气:“皇帝真没?”
“真没。”顾燕时垂首答老实。耳闻太后沉沉舒气,隐约听到一句几不可闻:“没就好……”
她怔忪抬眸,却太后已是那副淡泊模样,直让她拿不准方才那一言是不是她听错。
此后太后就没再多说过什么,只是留着她喝茶吃点心,一直留到傍晚。
傍晚时宫门落锁,朝臣们无旨不在宫中过夜。太后是女眷,他们更不整宿候在她殿前。
殿前因此顺顺当当地清净半,只有几名姜家来求情女眷仍在殿前长跪不起,太后往窗外看看,嫌她们行太蠢,遂告诉顾燕时:“你从后门走吧。回宣室殿告诉张庆生多差些人守着,哀家看她们也不敢硬闯。”
“诺。”顾燕时恭谨福身,就从慈敬殿告退。
自此之后她没再到慈敬殿,各方议论半分不落地传进她耳朵里。
首先便是那太常寺丞姜文柏已入狱。其实那日与苏曜争执还有姜高懿本尊,只是姜太傅抱病已久,太后顾念他从前功劳,让他暂且留在府中安养罢。
因姜文柏入狱,朝臣们已争执四起。想保姜家自然不在少数,话里话外无非是说姜家虽然此番做出格些,却是好意。
欲借此除掉姜家却也有人在,说出话更义正辞严,斥责姜家为一个静太妃枉顾圣安危乃是本末倒置。
第三日清晨,苏曜从昏沉睡意中醒来。
顾燕时早听陈宾说过他今早应该会醒,她于是半夜就睡不着。这两日她都睡在茶榻上,醒来闲没总忍不住盯着他看。
后来她索『性』下茶榻,跑到拔步床那边,轻手轻脚地『摸』进内侧,与他一起躺着。
是以苏曜醒来时候,稍稍一动,就发觉身边多个人。
“你醒啦?”她温柔声音里带着惊喜,“感觉如何?可有什么不适么?”
他怔怔,不自觉地起来,翻身将她搂住:“没有。”
“那就好……”她松气,下意识地往他怀里靠靠,软软地依偎在她怀中。
苏曜很满意,抱着她手臂紧紧,问她:“这两日有什么新鲜?说给我听听?”
新鲜?
她正自一愣,看他那等着看热闹坏便懂,垂眸轻道:“姜家慌。”
“哦。”他悠然地打个哈欠,“怎么个慌?”
“他们知道你还没醒,都跑求太后。后来是看太后实在不愿他们,昨日宫门落锁后男丁就都回家,余下女眷跑到宣室殿前来跪着……”
他一边听她说,一边感觉她手在被里不老实地攥住他袖。
苏曜听出她声音也有点发虚,反手将她手一抓:“怎么?”
“……昨天太冷,还下雪。”顾燕时低头,“我让宫人们拿手炉蒲团给她们,还让御膳房备几次姜汤。”
苏曜眯眼,声:“很好。”
“生气嘛……”她声音变瓮声瓮气,“姜太傅他侄闹,跟女眷们不相干。”
“我没生气啊。”他顿顿,“我是认真说,很好。”
她拧眉,抬眸看他,他啧嘴冷:“姜太傅自己先被我气吐血,我也理亏,便不多说什么。那个姜文柏……”他克制不住冷声,“之前在朝堂上上蹿下跳、在学间煽风点火,闹那么欢,如今出就推女眷出来吃苦受罪,真有他。”
顾燕时抿唇:“那你打算怎么办?”
苏曜想想:“一会儿宫门开,男丁还进来吧?”
“应是。”她点点头,“前两日都是宫门一开他们就到。这个时辰,人估计已在门外候着。”
“到时候就让张庆生宣他们进来。”他沉『吟』着,顿顿,“若有朝臣觐,一并宣进来,我会会他们。”
她看着他,看到一种显而易挑味道,可她竟然并不觉讨厌。
若放在以前,她一定觉他这副看热闹不嫌模样烦死。
顾燕时心下揶揄着自己,悄悄抬抬头,在他下颌上吻一下。
他猛地看过来,低一声,不由分说地回吻过来。
二人温存近一刻,顾燕时让张庆生端早膳进来,待苏曜用好早膳,朝臣们就已到差不多。
顾燕时知他人便想避开,却被他扣住手腕。
“走。”他含着,边说边拉拉床帐,将床遮好,告诉她,“幔帐很厚,他们看不你。”
“你胡闹。”她皱眉,水眸盈盈瞪他,他搂着她肩头:“你不是第一次我胡闹。”
语毕不过多时,十数人一并入寝殿。
他们在殿中下拜,问安声沉肃,顾燕时缩在苏曜怀里,一丝声响都不敢出。
她只盯着他等他反应,却他深吸气,气沉丹田,发出沉重咳嗽:“咳咳……”
外面依稀有一阵不安窸窣声。
她看着他,他也看着她,眼中含着,悬着气发出声音却虚弱至极:“太傅……太傅如何?”
殿中沉一沉,一个苍老声音在外禀道:“太常寺丞姜文柏已入狱,太傅姜高懿尚在府中,听候发落。”
苏曜手猛地在床边一撑,好似挣扎着坐起来:“发落什么!告诉太傅,朕无,让他不必自责。还有姜文柏……咳咳,你们……放他出来……”
顾燕时一语不发地望着他,闭上眼睛听两句,心下直呼厉害。
她睁着眼看他演戏只觉好,闭上眼睛听着他这虚弱焦急语气,几乎忍不住地凑过帮他顺气。
这个人,干起坏怎这样在行呢?
外头有臣说:“他们与陛下起争执,以致陛下急火攻心,实在是不敬之举。此若是轻纵,天威何在?”
苏曜连连摇头,急喘数声,气短可一斑,却还是硬撑着道:“太傅年纪,朕与静太妃情投意合,他不能容忍,也是为朕好,朕不怪他……”
说着,他深深地缓声:“此番病,朕也想许多。朕既为天,当为天下之表率,朕与静太妃两情相悦,若不能与她长相厮守,朕只觉这活着也没什么意思。”
“陛下?!”外面有人一惊。
顾燕时盯着他,也杏目圆睁。
他勾唇一,声音瞬间再度弱下:“所以……所以啊,朕想……退位也好。朕尚无嗣,你们从宗室弟中另择贤良继位吧,容朕静母妃……一条生路……”
顾燕时花容失『色』。纵使知道他是在装也被这话吓到,惊慌失措地捂他嘴。
他无声地抓住她手将她压制住,轻微声响外面并无察觉。
然而却有朝臣也被这话所惊,呼着“陛下三思”膝行上前,一把扑在床边。
苏曜眸光一凛,在床帐被揭开前一把压住当中缝隙。面前人显然一滞,他静静,维持从容:“外面可是周尚书……”
“是……是臣……”近在咫尺人心惊肉跳,“陛下……陛下这使不啊。陛下素来政治清,只静太妃这一……于礼略有不妥,陛下若退位,实在……”
他约是慌到极处,只想赶紧与面前天将道理说个白,边说边揭幔帐。
苏曜沉声:“周爱卿……”
声音虚弱,令人不自禁地噤声。
他顿顿:
“太医刚为朕施针。”
一顿。
“朕现在……”
再一顿。
“没穿。”
顾燕时眼看幔帐那边扒着手掌轮廓一下缩走。
“……臣失礼。”床前人局促叩拜,声音已显远不少。
顾燕时摒着,摒满脸通红。
苏曜无声地咂咂嘴,扯个哈欠:“朕乏,想再歇一歇。”
殿中众人相视一望,三三两两地道:“臣等告退。”
言罢,便是往外退脚步声。
顾燕时直至脚步声然消失,仍不敢发一声。苏曜似非地看着她,跟她说:“没。”她还是死死地闭着嘴,连连摇头,是他熟悉紧张小鹌鹑模样。。
他只好扬音一唤:“张庆生。”
“陛下。”张庆生举步上前,揭开幔帐,苏曜道:“走吧?”
张庆生垂眸:“都走。”
顾燕时这才松一口气。
她喘一喘,坐起身,没好气地推他:“你胡闹!退位话岂能瞎说,万一……万一朝臣们应,你怎么办?”
他却是一副胸有竹样:“他们不会应。”
顾燕时拧眉盯着他,显是不信,他眼中诚恳,意狡黠:“真。朕数一遍,那些兄弟们么学识不如朕,么与朕不睦,捧他们就是与朕翻脸。这些老人精不会把情闹那么难看。”
她听愣愣,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是狐狸呀!
老人精也算计不狐狸精。
此后几日,百官间争执愈演愈烈。
一面是有人想除姜家,一面是天一力袒护,甚至力排众议直接放姜文柏出狱。
两相比较之下,倒显天尊师重道用心良苦,而姜家此前所为颇不厚道。
而后,天屡次在病中痛诉一腔真情不到谅。
他有时话里话外在说静太妃实比他年纪还轻,太妃实为先帝德行有亏;有时只是摆出一番痛苦,慨叹自己数年来只任『性』这一次,竟也困难重重,这皇帝不当也罢。
每每到末处,话却都落在退位上。
此前与他硬碰硬朝臣们终是被他搅慌,深思熟虑之后觉比起皇位更迭引起朝中动『荡』,一个静太妃长伴君侧好似也无伤雅。
令文武百官剑拔弩张已逾月余一桩就这样突然而然地冷下,朝中重臣转而对此讳莫如深,不愿再多议一个字。
他们不愿多议,就等同于默认。
顾燕时对此自然开心。那些议论悬在头上时候就像一把刀,一旦落下来就能她命。
现下他们默认,这把刀消弭于无形,她小命就保住啦!
是以苏曜盘坐在茶榻上读书,忽而听到两句若有似无小曲。
他抬眸望,是她刚从外面回来,走到桌前倒热茶喝。她脚步轻快,小曲也是她无意中哼出来,曲调里透着欢欣,让她背影都变更亮些。
苏曜自知她在高兴什么,不自觉地放下书,似非地看着她。
他想,小母妃真容易满足。
只是堵朝臣们嘴,她就满意?就不能有点野心,想跟他更名正言顺一点?
苏曜撇撇嘴:“燕燕。”
“嗯?”顾燕时下意识地应声,应完才发觉自己应什么,打着寒噤扭头瞥他。
他人畜无害地含着:“你爹不是来旧都?什么时候到?”
“啊……”她一瞬地恍惚,哑哑,“你突然晕过,我忘问……等我一会儿再写封信回。”
“不问也罢。”他含垂眸,“他到自会告诉你。宅已准备好,你空可以先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