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四章
人头落地得太快,以至于其他亲眼目睹了这一幕的万胜营兵士,半晌才反应过来。
刚还关怀过忽然蹲地上去的对方几句的那名士兵,更是吓傻了。
这……?
他原想着汇报叫将官知晓,但绝没想到,一向外冷内热的杨副将,会直接来个手起刀落,让人一命呜呼啊!
“原来耽误队伍行军的后果如此严重。”
不知是谁深感心有余悸,如此由衷感叹着。
杨文广暂且顾不上对目瞪口呆的众兵解释,以靴尖轻轻踢了下那颗随着惯性翻滚而面部朝下的脑袋,把那尤带惊吓的面容翻了回来,仔细打量几眼,勉强辨认出来了:“朱家四郎?”
其父朱礼为从五品的武官,家里子弟却都不甚成器,其中最不像话的四郎,就被踹到这万胜营里来了。
高继宣闻声过来:“捉到了?”
杨文广微微颔首:“他想打开那盒子,被我抓了个正着。”
既然铁定是奸细没跑了,他也没顾得上看到底是谁,直接眼都不眨地一刀劈了下去,杀了再说。
“原来是这个鳖孙,难怪那么积极,就是为了折腾幺蛾子啊。”
高继宣随意一眼,就轻松认出来了,当场就气笑了:“最初选人时,他并未被算在内,还是他来寻我求了几回,我瞧他能力也还凑合,碰巧又遇到有个被选中的是家中独子的情况,才让他替了。”
“这么说来,以后你可得谨慎一些了。”
杨文广头也不抬地回了这么一句后,就小心翼翼地将那银盒拾了起来,问道:“除了故意留下的那三只外,确定没有遗漏罢?”
他问话之前,先前被选出来的那十余名兵士,已眼疾手快地把同样遗留在草丛里的另外三只银盒给收好了,紧紧抱在怀里:“回杨副将,已收好了。”
杨文广‘嗯’了一声:“带走。”
至于那朱家四郎的尸首,就这么被无情地留在了原地,无人愿意替其收敛——从刚刚杨高二人的对话,四周兵士纵使一开始还是一头雾水,也渐渐回过味来了。
好哇,在他们万胜营中,居然还有西夏的间谍!
到底是将门之后,又已更新换貌,对立功跃跃欲试的他们,对于这种吃里扒外、人人喊打的卖国贼,不恨得将人活剐就不错了,哪里还会乐意给人收敛尸身?
后行的那些兵卒,更是愤怒地朝他的尸身上纷纷吐着唾沫,又狠狠跺上一脚,才勉强解恨。
“他娘的,万胜营的名声这一年多才刚彻底好了,就又被这王八犊子给坑害了!”
有人实在忍不了心中的愤怒,不禁忿忿骂道。
“那可不是!”
这话一出,顿时勾起所有人的义愤填膺:“出这么一颗老鼠屎,却得害我们出生入死多少回,才能少了说闲话的人!”
“好了,”杨文广将银盒处置完后,回来就看到群情激奋的这一幕,不由皱起眉头,喝止道:“人都死了,你们说这些话给谁听?不该我们背的污名,自然不会落我们头上,不必多想。”
高继宣:“……”
老杨如果说这话时,先把靴底从那沾满唾沫的朱家老四的脑袋上移开的话,也许还能更有说服力一些。
而把队伍中的细作成功揪出、没了后顾之忧,又成功躲开这一圈套的陆辞,则当机立断地决定无需再在这密林中逗留,而要打道回府了。
十日已足,朱弟所领的那批工匠,应已成功抵达了后桥川,开始了城池的建设。
两地相隔有七八日的距离,他这边牵制足了这群西夏兵,再全力朝秦州城的方向驰骋,多半还能拖上一两日——这么算来,哪怕他们反应过来中了声东击西之计,再想奔驰去后桥川所在,也已为时过晚了。
即使日以继夜地全速前进,也许能勉强赶到,但等到了地方,也全是强弩之末,一击即溃。
陆辞相信,要真面对那样的一支疲惫不堪的西夏骑兵,朱弟怕是会不忧反喜,来个一锅端才是。
“节度,接下来当往什么方向走?”
杨文广对陆辞已是心悦诚服,沉声请示。
“全速行军,”陆辞爽快道:“按原路回返。”
要出好水川密林,对他们目前所在的位置来看,自然是走六盘山的川口最近。
可想而知的是,守株待兔的西夏兵,也一定会这么想。
但他们不知道的是,陆辞的目的,完全只是要牵制他们,而根本没有所谓的目的地,因此是否超近路出去,对陆辞而言毫不重要。
就算西夏兵久等不来信号,幡然醒悟,要绕林子外回到他们来时的入口,速度也远远不及从林中走旧路回返的宋军。
杨文广不假思索地一点头,即刻吩咐下去了。
在陆辞这一行人默默朝着来时的路折回,走了快两个时辰,天已擦黑时,猛然间就听到了后头忽然传来一阵响亮的鸽哨,以及无数翅膀扑腾的声音。
“那是什么动静?”忙着闷头赶路的万胜营兵士们一惊,下意识地回头,眯着眼分辨半天:“……鸽子?哪儿来那么多鸽子?”
只知一半而不知全部的高继宣,也给愣住了,匆忙追问杨文广:“你们怎么没将那盒子扔好?”
对于银盒里藏着的东西会是鸽子这点,他倒是丝毫不觉意外:当他把盒子捧在手里时,就感到份量颇轻不说,还隐约听得见翅膀扑棱的动静。
既是活物,又带翅膀,自然就是鸟类了。
只消想通这点,西夏军的险恶用心,也就变得一目了然。
这哪儿是什么商队遗落的大便宜,分明是一个个西夏军发起攻势的活信号呢!
杨文广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解释,就看到高继宣身后那道笑眯眯的身影了,赶紧垂首道:“节度。”
“舜举,你是错怪仲容了。”陆辞笑道:“是我吩咐他这么做的。”
西夏那边好不容易捉来这么多只生龙活虎的咕咕咕,怎么能随随便便就浪费了这番心血,而不顺便利用一下呢?
只要一些小小机关,外加一个泥池,就能轻易实现西夏军延迟开箱的快乐。
高继宣眼底先闪过一抹茫然,旋即便是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这一列宋军还没搞明白忽然纷飞的白鸽群是怎么回事,就听到从林外传来惊天动地的喊杀声,黯淡的林中紧接着冒起火光一片,气势汹汹地直扑……离他们老远的白鸽扑腾处去了。
陆辞眨了眨眼。
哎哟喂呀,真是吓死宝宝了。
“愣着做甚!”杨文广恨铁不成钢地喝道:“还不快走?”
众人即刻回神,这下无需叮嘱,都各个脚下飞快了。
等士气如虹的西夏军扑了个空,又摸黑在附近林子里一阵翻找,最后一无所获时,才猛然意识到自己中了计。
然而这时,宋军早已沿着来时的路平安回返,出了好水川密林,也不知消失去了何处。
他们一路穷追,想循着马蹄的痕迹找,却又因近来陆辞那行人老爱兜兜转转,导致一片凌乱不堪,根本无法辨明去向。
这么一耽误,就彻底不见人影了。
——前几天故意忽快忽慢,遛他们玩的陆辞,显然一直在保存体力,而没有拿出真正的行军速度来。
一想到季前明将军的精心布置就这么成了一场笑话,负责执行的这些将官都不禁沉默了下来。
就这么回去复命?
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一阵,谁都没说出这话来。
白费这么多天辛苦,被人耍了个彻底……谁敢去季将军跟前说实话啊。
倒不如再在外逗留几日,假意找人,顺道做出卖力的模样,也好回去交差了。
反正瞧着诡计多端的陆姓小儿,虽耍了不少心眼,但也不过是浪费了双方时间,把他们恶心个够呛外,并没有实质上的杀伤力。
如此想着,这些西夏将官便达成默契,分兵数股,象征性地循着各路马蹄的方向找寻了起来。
在灵州城不安地等着消息的季前明,可不知晓底下人为了应对他所耍的把戏,更不知他们胆大包天,刻意在外晃荡,就为浪费时间。
等他收到后桥川有宋军神出鬼没,竟堂而皇之地修筑起了城池时,他震惊之下想派兵前去干扰,却只能面临无兵可分的窘境了。
他手底下那区区一万人里,稍微能顶用些的五千,已派去截堵陆辞了,这会儿还没回来,他哪儿敢再把底下人也派光,让灵州变成一座彻头彻尾的空城!
汉狗满腹阴谋诡计,前脚就敢打后桥川的主意,后脚谁敢说不敢对灵州下手呢?
季前明在万般震怒、怀疑、困惑之后,经过一番痛苦斟酌,最后还是决定,只割肉般派出两千人快马加鞭、前去阻拦,灵州城仍留三千。
他并非不清楚,仅派两千疲兵去,多半是杯水车薪,然而灵州……绝对不能丢啊!
在后桥川上多了一宋军据点,定会让国主大发雷霆,他吃不了兜着走;可要是都城灵州有了丝毫闪失,他定会被暴跳如雷的国主当场大卸八块。
孰重孰轻,一看便知。
结果也正如季前明所料的那般,他仓促下派去的那两千西夏兵,在疲劳不堪地抵达后桥川时,所面对的是一座坚实得不似匆忙赶建的高大城墙,和……无情的阵阵箭雨。
冲在最前的前锋们率先阵亡,余下的见势不妙,当场逃跑了。
见他们如此狼狈,城墙上宋兵一片欢呼,又有人忍不住请示面色轻松的朱说:“朱录事,可要去追?”
“穷寇莫追。”朱说毫不犹豫道:“留下这些就够了。”
就像陆兄所说的……这才叫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