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五章
西夏那边大发雷霆,忙着相互推诿时,秦州这边则是对比鲜明的欢欣鼓舞。
尤其是秦州城内的幕职官们,对陆节度和朱录事一前一后领兵出城的事尚且一无所知,见二人陆续回来,神态一切如常,更是毫无怀疑。
直到……他们猛然接到了‘宋军成功于后桥川建下城池’的大喜讯。
对不晓军事、亦不知后桥川这一位置有多扼要的普通百姓,并非对此感到漠不关心,而是想方设法地问得一些皮毛后,也大感扬眉吐气,跟着高兴地议论了起来。
一些机灵的小商贩,更是及时地打出了‘为庆大顺城成,商品统统折价出售’的招牌,引来客人如潮。
陆辞:“……”
古今往来,最会看风向的果然还是奸商。
他习惯性地深藏功和名,在上报给宋廷时,极自然地把自己在其中的牵制作用来了个一笔带过,重点都放在朱弟达成‘十日成城’这一功绩的不可思议上了。
等派人将信送出后,他先慢条斯理地舒展了一下身躯,再步履轻快地去了隔壁屋,光明正大地凑到了还在奋笔疾书的朱弟身后观看。
没看几眼,就已经把他给看乐了,索性抽了对他的到来毫无察觉的朱弟的笔:“得亏我来看了一眼,不然在朱弟的生花妙笔下,这座我未曾搬过一砖一瓦的大顺城,就得全被归作我的功劳了。”
朱说下意识就想要夺回笔,旋即就被忽然响起的陆辞的声音给吓了一跳,待他缓过神来,便是满脸的哭笑不得:“小弟字字属实,分明是陆兄过谦了。”
要不是陆兄将西夏兵耍得找不着北,争取出充裕时间,那哪怕他有三头六臂,都决计是无法完成的。
陆辞并不搭他话,还顺手把写了大半的这篇稿子给没收了,半是玩笑半认真道:“要是朱弟递这么一份奏疏上去,台官们怕是得乐得睡不着觉,以此参我个够本了。”
单是‘擅离职守’这一词,就够让那些见着把柄就如豺狼见了兔子一样的台官们,灌他喝上一壶的。
说不定光建成大顺城的功,还抵不了这过。
若把朱说推出去,重点放在大顺城修建成后、所象征的军事价值上,而不是放在他个人的‘有勇有谋’,‘轻身犯险’上,情况则会截然不同了。
最喜欢听这类激励人心、又一波三折,情节惊险,结果还十分圆满的段子的小皇帝,定会龙颜大悦,绝不吝惜赏赐。
要是实事求是,把功劳进行均分的话,他身上的则活生生是一个送人攻击的把柄。即使官家执意赏了,对资历尚浅、就已高居节度使的他而言,也只可能是锦上添花。
——小皇帝的政权再稳固,朝臣们也绝计不会答应陛下把自己这么个‘毛头小子’太早太早地提入中书省的。
唯有放在朱说身上,才能达到最大的收益:朱说官阶与职事皆低,即便来个‘不讲道理’的多层连跳,也不可能一下够着升朝官的门槛。
于朝中大臣而言,哪怕他们猜得出其中怕有些猫腻,比起看着陆辞这个招天妒的混球再进一步,更得圣心……还是对其‘党羽’的攀升来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要舒服一些。
朱说虽在京中身居馆阁,并无参朝的权力,却也不可能对这些暗涌陌生。
闻言,他不禁哑然,片刻后还要辩解,陆辞已堵住他的话头:“我知朱弟心怀天下,不计个人得失,但我令你担这要命的风险,却不让你得该得的功劳的话……那岂不是寒了我手底下其他人的心么?”
别说朱弟是史上千古名相范仲淹,在他这有天然高的好感,哪怕只是普普通通的一名幕职官,在助他完成这一简直不可思议的赶建城池后,他也绝不可能亏待对方的。
见朱说犹豫,陆辞又笑着拿那卷起的纸张,在他脑门上敲了一敲:“便当是为了在台官前护我一护,就请朱弟发发善心,替我担了这‘虚名’罢。”
说服朱说后,陆辞施施然地回了房。
当他的目光落到悬挂在屏风旁边的那张舆图、吐蕃所在的位置时,不由自主地停滞了片刻。
近来太忙,都未来得及想小海棠呢。
陆辞眼底掠过一抹笑意,唇角更是不自知地轻轻上扬。
不知吐蕃那处的计划,究竟进行得如何了?
他打开暗屉,把自己离开时这边陆续收到的情报重新又翻了一遍,确定吐蕃在四日前那道最新的消息传来时,表面上仍是风平浪静,不见有任何骚动。
俗话说关心则乱,果真不假,得耐心一点啊。
陆辞在心里劝了自己一句,便从容地合上了暗屉,暂时搁下对小狸奴的牵挂不管,继续处理这些天耽误的公务去了。
不知自己正被公祖惦念着的狄青,此时……正拼命逃亡着。
他从小就是无师自通、打猎的一把好手,又在沙场上磨砺这么些年,如今所拥有的耐心之强,非常人所能比得。
尤其因为他万般清楚,不论成败都必定只有一次机会,更是不得不慎之又慎。
哪怕他数次进入水牢,亲眼看着唃厮啰性命垂危、奄奄一息时,因深知还不是营救的好时机,只若无其事地放下发馊的饭菜后,就平静地出去了。
当所有手下都心急如焚、就连郭夫人都忍不住偷偷派人来询问了几次何时行动的时候,唯二还能保持淡定的,则只有这环计划中最为关键的两个人物——狄青和张亢了。
张亢自从进城之后,就与狄青彻底分开,他在明,狄青在暗,相互间再无一点联系。
狄青只能通过其他细作的消息传递,来推出张亢的大概动向:先是给温逋奇送上了无比丰厚的大礼,令得原本不甚重财物的这位吐蕃宰相都忍不住心情大快;加上张亢原本就有着只要有意、便能彻底成为极擅察言观色,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能耐,在不谈政务,只昏天暗地地吹嘘时,很快就得到了温逋奇的不小信任和好感。
就在这天,趁着二人相谈甚欢,张亢忽感慨道:“我于京中任职时,虽也曾有幸前去御苑,远观官家射猎,但那种林间圈物得来的猎物,不过是为娱人的死气沉沉罢了,又如何比得上在这辽阔草原间畅快御马,悠然自在,再弯弓射箭,猎得大雕的豪情呢?”
被狠狠捧了一把的温逋奇听了哈哈大笑,在他肩头一搭,爽快道:“这有何难?你既会骑马,今日又气候正佳,我索性这会儿便带你去外头跑上一趟,回头你也好有话同友人说!”
“如此甚好!”张亢大喜:“不瞒论逋说,我着实手痒得紧,便不同论逋客气,只在此谢过论逋盛情了!”
因这次出猎纯粹是临时起意,温逋奇并未带上太多人,只清点出自己的亲信,连妻妾都懒得过问,便意气风发地领着一群健壮儿郎,带这宋人去见世面去了。
不过少顷,狄青便收到了温逋奇外出打猎的消息。
——机会来了。
狄青再不犹豫,一反之前按兵不动的隐忍做派,一口气将所有细作皆派了出来,令他们不计一切代价,都要寻出由头混入殿中。
忽然混入这么多人,哪怕都是为卫兵所知的熟面孔,也不可能不引起怀疑。
但狄青知晓,张亢已经制造出了最好的动手机会,他绝对不能错过,因此作出这一决定时,并无片刻迟疑,他自己更是一马当先,最快步入了关押唃厮啰的水牢中。
水牢中与外界彻底隔绝,四季皆是常人无法忍受的阴冷森寒。
狄青疾步行在其中,直奔唃厮啰被关押的最深处,面色如常,心中却升起了深深的警惕来。
在如此险恶的环境中,身为赞普,却不过是活傀儡的唃厮啰,凭着有一顿没一顿的嗖臭饭菜,若非有着超凡的意志力,是绝对无法撑下这近半年功夫来的。
当狄青赶至唃厮啰被关押处时,听到不同往常的脚步声,已早早抬起头来目视前方的唃厮啰,头一次沙着嗓子开了口,以轻而嘶哑得不堪入耳的嗓音含混道:“……你不是吐蕃人。”
狄青眸光微微一动。
唃厮啰这看似问话,口吻却是十足笃定,并且这一句话——直接便是用汉话问的。
也不知他是怎么做到在温逋奇严密看管的眼皮底下,学了这么一口颇为纯正的汉话来的。
在这节骨眼上,狄青也不关心那些旁枝末节,只干脆利落地一点头,表明了身份:“副使狄青。陆节度派我与诸将前来,营救赞普。”
唃厮啰沉默片刻,当场就将记忆中那让李立遵败亡的秦州长吏对上了号,平平静静地一点头,彬彬有礼道:“辛苦诸位前来,我如今狼狈,无力行走,唯有劳烦你们了。”
若非他一副瘦骨嶙峋,几不成人形的模样,听这不急不缓的客气口吻,倒像是寻常地请人搭一把手了。
他如此配合,狄青也省了麻烦。
“这次营救,并未掩盖行踪,温逋奇应将很快得到消息,回返欲害赞普。”
他一边命人将锁住唃厮啰四肢的锁链砍断,一边有条不紊地述说道:“……事态紧急,只能得罪了。”
话音刚落,他们这行人中最为强壮的那一位,便利落地背起了湿漉漉的唃厮啰。
“生死关头,何谈冒犯?”唃厮啰轻轻点头,分明气若游丝,却透着骨子里溢出的冷静,断断续续道:“你们从原路返回,或许会是死路一条。若你们肯信我……不若,随我走密道,外头,或许还有我的部下等着,应当可省下你们一些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