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问渠
窗外的月光倾泻进来,同屋里暖融的烛光合为一体,照亮了捧书人斑白的双鬓和失神的眼眸。
余铜在外头,不停地抬头看天,有些着急,时辰委实不早了,可屋里头还亮着。方才夫人遣人送来了夜宵,再不送进去怕是要凉了。可他也实在不想打搅老爷,毕竟吴相前几日将将去世,还是老爷送的殡,今儿又是吴相的头七。吴相待老爷恩重如山,老爷格外伤感些也是正常。
屋里的余据眼神涣散,毫无焦距,心里头却是仿若漏了一个大洞,呼呼地透着风。吴相是难得的开明的世家子,亦是他向陛下进言开创新政,打击守旧世族,三代降爵,减赋税少徭役。他心中只为民,不为世族。故而成为家族弃子,只身打拼,终身未娶,以一己之身站在了保守党的对面。也是他坚持要办县学乡学村学,让寒门弟子也能博得一丝翻身的机会。
当年余据能成为状元郎正是吴相亲自向圣上举荐,后来余据及冠之时的字亦是他所取。问渠,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不曾有大富大贵的期望,不曾有平步青云的祝愿,吴相看着朗朗立于身前的少年郎,还是书生意气的模样。他还是给他取了这样一个字,要他做个求知者,寻路人。
之后的多少年两人亦父亦子,亦师亦友,辅佐圣上一点一滴开创新政,将有志之才寒门贵子纳入麾下,新党日益庞大,保守党终将走向破败。他最骄傲的弟子也被人尊称一声“余相”,他最担忧的西北已是兵强马壮。可惜,吴相看不到最后了,他闭上眼的那一刻却没有叹息,仍旧是对余据满满的担忧。
余据的眼前突然浮现吴相将要离世时对他说的话。行将就木的老者枯瘦的手紧紧抓着他最钟爱的弟子,已经浑浊的双眼满是慈悲,最后的遗言只能张着嘴,却发不出声了。余据哪怕早已泪眼朦胧,却紧紧盯着老者的嘴型,不住地点头。
“别怕,走下去,不要急。”
一滴清泪终于是落在了那本捧在手上却无人翻看的书页上,晕开了墨。可落泪的人却恍然未觉,仍旧保持着原先的姿势不曾动过,像一座镇宅的石雕。身旁是一张滴了一滴墨的宣纸。想来是主人原先要写些什么,却因执笔思虑太久,不小心滴了墨,仍未落笔。
余据原先是想写如今已是知天命的年纪,还在人间陪着他的人。他算了许久,才发觉,没有人了。酒酒早早便走了,爹娘在八年前相继故去,成江在三年前的湛江决堤中因公殉职,今年吴相也走了。都走了,偏留他一个孤家寡人。
余铜在外头等得心累,手里的夜宵怕是早就冷成猪油膏了。罢了罢了,反正拿进去老爷也不会吃。余铜便叫了个小厮,让他拿去热热喝了。
本来自家老爷同夫人不敢说是恩恩爱爱到底也算得上是相敬如宾,便是夫人身子有碍,这些年都未得个一儿半女,老爷也从不在外流连,那些人送的美人更是一个不收,守着夫人一人过日子。余铜自认为他是做不到的,他如今早已娶了妻,小妾都纳了三四个,算不上风流,却也是正常,这筌都的圈子里头,家里女人少于三个都不好意思出门。他家老爷同吴相这样才不正常,一个拒不纳妾,一个终身不娶。
不过,近些年夫人同老爷却是不知发生何事了。老爷再不踏入夫人房中,如无必要,更是见都不见夫人,甚至明文下令,绝不许夫人到前院来。弄得一整府突然炸开了锅,随即乱了一阵。不过老爷虽说冷了夫人,到底美剥夺她的管家权,也没休了她娶旁人,婢女小厮旁观了一阵,到底看明白了,又冷静下来,听夫人吩咐。
余铜却是忍不住想到那天,老爷同夫人决裂那天。他同老爷办事回来,却在书房见到了脸色暗沉,怒气冲冲的夫人。夫人手中还拿着一幅画,他定睛一看顿觉大事不妙,竟是当初宋家姑娘送给老爷的生辰贺礼!怕是哪个不长眼的老刁奴到夫人面前提那些旧事,搬弄是非了。老爷是如何生气,夫人是如何愤怒他已记不太清了。他独独不能忘记的是,夫人气到极致,生生将那幅画撕成了两半,而后挑衅地看着老爷。老爷看着那画沉默了一会儿,似是收了满身的怒意,只冷冷地迎向夫人的双眼,一字字沉的仿佛棉絮浸了水结了冰。
“赵舒音,你还想要什么。状元夫人是我向她求亲的聘礼,丞相夫人是我要护她一世无忧的保证,酒酒是我余据一辈子的妻。赵舒音,你将属于她的一切通通占了,你还想要什么,嗯?”
那时夫人伤心欲绝的样子他一样印象深刻。他心里也是有几分同情夫人的,夫人以为老爷待她用心待她情真,便以为老爷心里头有她。可他是见过老爷真真正正欢喜一个人的样子,老爷的心早就死在了三十二年前那年的阳春三月。
余铜还沉浸在自个儿的思绪中,院子外头却传来一阵疾跑,直直越过他撞开了门。
“余相,圣上驾崩了!”
余据噌地站起来,只顿了一下便马上准备入宫。马车已在外头候着了。余铜跟在余据后头亦是掀帘上了马车。掀帘之时,他偶然抬头望了望天,不知何时,一片乌云遮住了方才的皎皎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