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广岭篇（十六）

东方的天吐才刚出点点星白，军营处帐外已经飘起了缕缕青烟。军营管饭的士兵早早起来，搭好火架开始炊饭，火光在柴中跳跃，熏熟了一桶淡粥。

前方走来几列身披尖甲的士兵，和最初不同他们走来的时候没有再嬉闹了，像是连吃饭也变成了一种不得不完成的任务。

一行人走了一会儿，就见穆林宇穆老将军的营帐门被掀开了一角。再看，就是那穆林宇的手，他正望着腰让一个年轻人先出来。

而这个人不用说就是广岭的玄德帝，慕荣轩。

“起来吧。”慕荣轩淡淡地看了一眼跟前跪倒成一排的士兵，然而不等他们起身，他又疲惫不堪地迈开脚步走回了自己的寝帐。

从昨夜午时忙到现在，连续好几天都没能好好休息了。

不过至少还是有所收获……

只是他现在更加担心的是，这么些天没有去陪着那个小家伙，也不知道她会不会担心。

一想到霞衣那每每看到他都会有些惊慌的小眼神，他的唇角就忍不住微微上扬。

这该是多么有意思的一个人才会这个样子，明明无比害怕他却还是忍不住要和他呆在一起，怕他孤单……若是这份情感能长久也就好了，若是不能，总也要有一个人为这份情债来偿还。他希望，最后那个还债的是他自己。

银忘鳞看着幻境中的慕荣轩默默叹了口气。慕荣轩和霞衣其本身就是一场谎言，只是一个愿意为他继续编造，一个愿意为她继续受骗罢了。

霞衣失踪了。

当慕荣轩掀开她的营帐之时，他发现她失踪了。他深爱的那个女子不见了。

看着那空空如也的营帐，慕荣轩的心里疙瘩了一声，顿时慌了。然而片刻他又镇定下来，近乎劝慰自己一般喃喃自语道：“会不会是去哪里走走散心了呢？”

于是叫来了专门伺候她的几个婢女，她们都摇头说昨夜几个人都被霞衣吩咐到了别的地方干活，全都没有看到皇贵妃的去向。

然后慕荣轩就怒了，将这几个婢女都处死了，又像是疯了一般把寝室中的所有东西都砸了个稀巴烂。

皇帝的突然发疯迅速传遍了整个军营，大战在即所有人都被慕荣轩这一惹弄得人心惶惶。都说那兽人国真的有妖力，即便是他们的天子来了也没有用，还说……

“还说什么？”穆林宇的营帐里笼罩着一股压抑的气氛，大殿之下的人没有一个敢抬头去看这个严苛凶暴出了名的老将军。

此刻他才开口淡淡一问，也没有发怒，底下那个前来报的小侍卫就快被吓倒了。哆哆嗦嗦道：“他们还说……我广岭……广岭……”

“知道了，下去。”穆林宇不耐烦地把那没有气度的小侍卫赶了出去。面色阴郁地靠在自己的座椅上，心中十分烦躁。

“你们怎么看？”他问，底下的将士都没有人敢回答。若是曾经还好，只是现在那些原本他自己亲手带出来的大将，已经全部战死。他知道，他们有的是恨而不愿意苟活。

底下没有人敢回答，穆林宇的心情愈来愈差。好几天都在担心这场战事，结果考量了许久，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皇帝这边出事了军心晃荡！真是……

他很快又联想到那皇贵妃，从金陵嫁来的据说带着厄运的安乐公主，没想到占星师说的话居然是真的！穆林宇从来都不相信什么气运鬼怪，要是信了他也不会带兵打仗了，他曾经还嘲讽过占星师，“要是真的凡事都能算一算，那老夫何不整日呆在这紫灵城，等哪天卦象好了就出征不就完事了？”

可是如今看来，他又忍不住去相信这安乐真是个灾星。要不然广岭一向好好的，为什么她一来一年就弄成这幅模样？还有，要是她真的不是灾星，她一跟来营帐就害得皇帝发疯。

这样越想，穆林宇越觉得占星师的话有理，或许是他上了年纪越发对自己无法理解无法解决的事情产生恐惧，就越发会去相信这些虚幻的事情了。

当真越想越烦，穆林宇随意地挥起手一把将放在自己跟前的茶壶砸到地上。突然的巨响在静谧的营帐中炸开，所有低着头的将士顿时都被吓了一跳。

“将军息怒。”就在这时，站在一大群将士倒数第二列左侧处，走出来一个灰衣灰帽的男子。

他一出来就捧着手朝穆林宇鞠躬，一副客客气气的模样。

穆林宇盯了他许久也没有说起身，一双锋利的眼神在那人身体上下扫着，像是在思索这个人究竟是何人。不知道为什么，他给他一种颇为熟悉的感觉。

“何事？”穆林宇的口气一向如此，即便他在开心的时候说话也是狠狠的。只有在对皇帝，这份狠才会化成几分敬意。

然而这个看着挺面生的人却没有他想象中的胆怯，听到他的话反而还直起腰来十分大胆地看向穆林宇道：“将军可是因皇帝的事情而苦恼？”

穆林宇愈发相信这个人自己不认识了，这种话怎么都不像是个武将说出来的，换句话说更像是那些整日搬文弄墨的书生才会这般明知故问，比如，张铭思。

“哼。”一声冷哼就是穆林宇的回答。

那人却笑了，躬身道：“将军何不去看看皇上？”

“看了又有何用，老夫能以一敌百，万军之中取人首级。但老夫又大夫，看了何用？！”这句话就颇有些置气的意味了。周围的熟悉他的人也都担忧地看着那被当出气筒的人，如果他待会没有给出什么好计谋，恐怕会被穆林宇狠狠罚一顿解气。

“将军竟然能以一敌百，那皇上的区区小病自然是不在话下。”然而这人却没有怯场，反而笑得更开心了。

“屁话！老夫是将军，呵，你这是要叫老夫去杀皇上的病气？”穆林宇闻言冷笑一声，坐直起身体，额头上凸起的青筋甚至开始剧烈跳动。

这是老将军每次发怒的前奏，也是所有人最害怕看到的一幕。然而今天，他们一共看了两次。

第一次是穆林宇听到前方探子来报，皇贵妃被蛇人掳走的消息，另一次就是现在。

“是！”穆林宇敢说，那人也敢接。当下就点头说是，差点没把他给气昏了过去。

穆林宇腾的一下起身，提剑就朝那人的头挥去。其他人一看顿时惊了，口大张着还没喊出来，穆林宇就停了手，剑锋停在了离那灰衣人脖颈约莫一寸处。

“不躲？还是躲不掉？”穆林宇淡淡地看着他。灰衣灰帽包裹下的脸没有什么特色，一头的乱发下就是长长的胡须，长得既不精神也不好看，甚至还有点丑。

“躲不掉也不必躲掉。”灰衣人回看了穆林宇一眼，眼中闪过睿智的光芒。

穆林宇一愣，二人四目相对仿佛都看穿了彼此的心思。

“哈？”穆林宇噗呲一声笑了，又停住。而那灰衣人也笑了，二人就这样，剑还架在脖子上就原地大笑起来，笑得如此癫狂。

其他的人看不懂全慌了，还以为皇帝疯了以后将军也疯了。那这样军营不得乱了？！

几个将军全都慌乱无策，一边颤抖着手，一边又都急得团团转了起来。

然而笑声又慢慢止住，只听穆林宇一声严厉的声音：“传令下去，就说老夫替皇帝寻好大夫如今皇上已经痊愈，所有人照常继续！”

“遵命将军。”其他人虽然不懂他的意思，但还是听话地跪倒在地，领命。

“嗯，还有这个人。”穆林宇实在是不知道他是谁，只好用手指了指身旁的那个灰衣人。

“啊，我是郭天日，将军。”郭天日看到穆林宇的手指，连忙开口道。

“嗯，郭天日。你们便都听他的话，从今日起他便是副将，之后老夫会自行向皇帝请求的。”穆林宇的话一出，跪倒在地的将军们一片哗然。

凭什么？！他们要死要活的在沙场上拼命，到头来也只是个小将军。而这个叫做郭天日的，就说了一句话，最后直接当了副将？！

“有意见？”看着底下的人吵吵闹闹的，穆林宇的面色一黑，冷冷地开口问道。

“没……没有……”听到他这算是又要发怒的语气，其他将军边全都怂了下去，面面相觑了片刻终究不敢反抗昔日就在他们心中留下威严的穆林宇。

“如此甚好。”而这郭天日也是个不省油的，插了句话惹得底下原本就不服气的几个人更加郁闷了，气结于心又不敢发泄。如鲠在喉，难受得紧，想必待会儿又有不少人得被活生生地气得吐血了吧？

穆林宇却不管这事，见他们不敢说话后，他就急冲冲地出了营帐一路跑到慕荣轩的寝室那里候着。

等到替皇帝大人检查身体的御医出来，他这才掀开帐门进去。一入门就见慕荣轩正打算从床上起来，一旁的老太监常喜见状连忙跑上前去一把把他给重新按了下去。

“万万使不得啊皇上！”常喜焦急地道，“您病还未好，要是此时冒然起身恐怕会伤得更重！”

“病？”慕荣轩原本面上还没有多大怒色，一听到常喜这话顿时气结攻心，哇地一大口血吐了出来。常喜见状吓得一哆嗦，重重跪倒在地，直呼“皇上息怒！”

慕荣轩却勃然大怒，狠狠一挥手指在常喜的鼻尖骂道：“孤就是有病，也是被你们这些不识好歹的东西逼出来的！还不给孤滚！”

眼看着慕荣轩已经直起身子作势要下床，常喜那张老脸顿时难看得很。他又是磕头又是大声哀求地喊道：“皇上万万不可前去救皇贵妃啊！此刻大敌当前，若是自乱阵脚，别说皇贵妃娘娘，就是皇上也……老奴求求您了！”

常喜这番护主之心如此赤诚，然而慕荣轩此刻却都听不下半分！霞衣失踪了，那个长得和安乐的女人失踪了，那个这辈子唯一的光她消失了啊！

若是他这辈子都是生活在黑暗中倒也无妨，可偏偏为何要让他看到光明，要让他感受到光的美好，为什么？！若是不曾感受就不会渴望，不会祈祷，若是从来没有这份美好他就不会这般痛心！

为什么总要在他好不容易相信的时候给他一击，这般的痛苦究竟还要过多久？！

“啊啊啊啊！还要多久啊！”慕荣轩疯了一般朝天怒吼，而常喜却不敢抬头去安慰他，只好低着头不断地磕着，希望以此来减少慕荣轩心中的怒火。

“孤问你，常喜。你究竟是谁的人？这些话又是谁教你跟孤说的？你，你给孤从实招来！”慕荣轩知道如果他现在就出去，那么这个跟了他大半辈子的奴仆就会立刻自杀，所以这也是他迟迟不敢起身走人的原因。

“老奴没有……”慕荣轩此刻恐怕是真的急疯了才回去怀疑常喜的忠心。

“闭嘴！孤就知道，孤就知道！你们待孤从来都不是真心的！你们，全都一样！”慕荣轩大怒，离了霞衣离了那张让他铭刻于心的面容，他心中原本所有的戾气全部外放！那原本就无比可怕的暴君此刻完全体现了他残暴无道的一面。

“来！你说，是张铭思那老头叫你来的？还是穆林宇？好啊好啊！你们好大的胆子，在这里起了谋反之心！好，好，孤成全你们！”慕荣轩一边说着，一边慢慢下床在营帐内四下转着，像是着急地在寻找什么东西一般。

“皇上皇上！”慕容轩动，常喜也跟着跪着走，一定要死死跟在慕荣轩的身后。

突然只见慕荣轩伸手从那一排摆放整齐的书架中抽出一柄长剑。右手持剑左手一把把剑鞘掀开，冰冷刺目的光划过，恶狠狠地挥向常喜的脖颈处！

常喜一惊跌坐在地，想要逃跑奈何他年事已高根本躲不去慕荣轩这一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离自己的脖子愈来愈近，最后默默合上了自己的眼睛。脑中是对先王照顾慕荣轩的承诺，耳边是慕荣轩的怒啸：“那孤便杀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