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广岭篇(十九)
霞衣闻言一愣,不可思议地扭头看向蛇母。一双碧波里闪过晶莹的泪光,她望着那个还在娇笑的女子,想起了景羽一次又一次的失望离开的背影。
她原本只是要他去保住她的蟒族,可未曾想景羽他想要的却是整个广岭广袤的土地,他想要的是她能从此以后再不必忍辱负重,想要的是她从此以后都可以只属于他一个人。
可这些,霞衣全然不知。甚至一直以来,她都只是把他当成一个复仇的工具,一心都只是想让他变成一个充满仇恨不会爱的人!她一直以来,所做的不过是把他逼成一个只会杀戮的疯子,逼他去夺回蟒族的生存之地!
她……
她对他,甚至都没有对于慕荣轩那一半的怜悯。
“你不必看我。”蛇母叹了口气,面上第一次出现了半是怜悯半是自哀的表情。微微侧头,她伸起素手纤纤玉指揽过一旁零落的几抹青丝。
“你与我无缘无故,告诉我这么多事情做甚?这教我如何信你?”霞衣冷笑着,面上的神色分明是不信。可是她的内心却早就相信了,她知道景羽哥哥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啊,他对她的好她全都知道。
“呵呵。”蛇母冷笑几声,眼角轻挑撇过霞衣,艳红的唇勾出一抹轻蔑的弧度,刚刚脸上浮现的伤感已经灰飞烟灭了。“无缘无故?不不不,我们可是有缘故得很呢!”
“什么?”面前的女人突然像是变了一个人一般,不或者说她终于恢复了最开始的样子了。一双高高翘起的丹凤眼里全然充斥着狠毒的目光,那是近乎把人剜心放血的仇恨。霞衣有些怕,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脚一边颤抖着向后退去,因为她看到这个女人身上不知何时已经爬出了许许多多的紫红的小蛇,一条条高扬起头,吐着红芯子在霞衣的面前摆着。
“姐姐我现在还不想说这个,我这次来除了跟你说闲话之外还有一件事情。”蛇母顿了一下,霞衣便立刻警惕了起来,她叹了口气继而道:“你可知,金陵没有实现他的诺言,甚至他根本就没有给蟒族可以栖息的地方!他把蟒族的人全都放逐了!”
霞衣愣住了,还没有反应过来,她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蛇母渡到牢房的窗口。她听到她幽幽地哀叹,看着她眉目的愁色。
“一个月前,金陵突然下令驱逐蟒族,说是蟒族的人骚扰金陵人,让他们不得安定。因此他们才不得已出此下策,舍弃对蟒族的怜悯,派出了军队去驱逐他们。
那一天,所有的蟒族人都拼命的逃跑,害怕一不小心就被尖锐的兵器刺穿身体。
他们有的人在逃亡中离散,有的人被金陵的士兵杀死,在渡过国界的时候又招到广岭军队的驱逐。到最后只有极少数的人被我们遇到,接到了兽人国,容纳为蛇人的一族。”
蛇母说着说着,突然回头盯着霞衣,一步步朝她逼来。只听一声凄厉的哀嚎,彻底把霞衣从呆滞中惊醒。“霞衣啊!其实蟒族早就消失了啊!”
消失了?当血淋淋的事实就这样打在她的脸上时,她突然间却感觉不到疼痛了。
她往后退了一步,整个人也随之剧烈地一晃像是随时都会倒地一般。蛇母眼急立马上前扶住了她,她低下头看着霞衣那已经彻底煞白的面色,她的眼底带着三分不怀好意的笑意。
霞衣呆了许多,只是苦笑两声。她早就该知道是这个样子的,这些日子以来,她远在广岭怎么可能知道金陵的事情呢?只要金陵的人肯瞒住她,她就算是死也不可能知道的啊!至于景羽,他大概是知道了吧,所以才会那么着急,所以才会瞒着她……
“景羽……也是因为因为这个原因吧?哈哈哈……可我,竟然从来都,从来都不了解他。”悲伤到了极点,她却裂开嘴笑了。她笑她自以为是,自作聪明的以为只要自己付出就可以保住她的蟒族。可是她最终还是什么都做不了,甚至还伤了这辈子最爱的也是最爱她的人。
泪水如同断线的珠子一般不断地掉下,哭到最后她甚至都没有多少力气,顺着蛇母的手一点点慢慢滑落在地上。
蛇母看了她一眼,叹了口气道:“你知道为什么金陵会突然这样吗?是因为广岭帝,是他逼迫金陵放逐蟒族的!”
广岭帝?慕荣轩?
原本已经无比绝望的霞衣浑身一颤,她扬起头不可置信地望了蛇母一眼。她不信,那个总是朝着她笑,总是那般温和的男子会做这种事情。蟒族和他无缘无故!他为什么,凭什么要这样去伤害他们?!
“因为血,蟒族的血。”仿佛是看出霞衣的疑惑,蛇母开口击碎了她最后的一丝幻想。
蟒族作为上古流传下来最古老的种族之一,他们的血有极其奇妙的力量。不仅如此,就连他们皇族的魂魄都是不可多得的宝物。
他们……
霞衣绝望地合上眼,泪水无声地滑过她冰凉的面颊。她怎么给忘了呢?慕荣轩于她自始至终都不过是一个工具,她为什么要去关心一个死物的死活?
她是怜悯了他,可谁来可怜可怜她,可怜可怜她蟒族上下所有人呢?!
蟒族从来都只是想要安稳生存着,就算与世隔绝也好,只求能有平静的生活。他们只想活啊,他们到底又是做错了什么要遭受到这般的对待?!
可为何偏偏人族就是无论如何都不肯放过他们?为什么连一点栖息的地方都不能给他们留下?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啊啊啊啊!”心境彻底崩塌,一切美好都是带着尖刺的假象。霞衣仰天怒吼着,一双美眸彻底被染上了血色。
因为自己的心软,因为自己的怜悯,因为自己的懦弱,蟒族终于不复存在,所有的人最终还是难逃一死!
什么心善?什么真情?全是虚假!
她恨这样的自己,恨那个不断退让只求让蟒族能得以栖息就为金陵付出所有美好的自己。她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她要复仇,她要把蟒族遭受的所有灾难全部还回去!
她也要让金陵的人,让广岭的人也尝尝国破家亡的滋味!她还要亲手去杀了那两个人,那个欺骗了她让她舍去所有美好的金陵皇帝。还有那一个,为了他们的血便对他们痛下杀手的男人。
蛇母满意了,她往后一点点退去躲开浑身上下都爬满毒蛇的霞衣。她的脸上挂着疯狂的笑容,那一双狭长的丹凤睁得大大的,透露出不怀好意的笑。
蟒族皇室的魂魄,可以替她破除身上无法融合的蛇灵魂魄,让那蛇灵灰飞烟灭从此这具拥有强大力量的身体就只能由她所用!那之后她就终于再也不是亦蛇亦人的怪物了!
哈哈哈!兽人国国君做不下的事情,不代表她蛇母不能做啊!
她原本在霞衣身上植入的种子已经发芽了,霞衣的魂魄很快就能为她所用。只要,霞衣再恨一点,只要……
“呃啊!”蛇母原本已经退到牢房的门口,正要出去哪里料到眼前那被人形蛇团中突然飞出来一只手,死死卡住了她的脖子。锋利的指甲立刻刺入了她的脖颈,痛得她几乎要昏厥。
蛇母垂下一只手,汇聚妖力想要将那只死死拧着她脖子的手臂斩断。然而就在她手中的妖力就要发出时,一股异样的紫红色从蛇团中一直漫上了那拧着她的一整条手臂。与此同时,一股窒息地痛感迅速袭来!全身上下瞬间失去所有的力气,甚至连那汇聚于掌心的妖力也在快速散开!
“不……不……不要啊!”那一向都是带着不削的笑容高高在上的蛇母惨叫一声,头一歪居然就这样被轻易地掐死了,甚至连反抗的力量都没有。她死了,眼睛睁得大大的,苍白美艳的脸上挂着不可置信的表情。
“呼……”霞衣慢慢从那掉了一地的蛇堆中走出。她刚刚迈出一步,突然一个颠簸,重重跪倒在地,累得气喘吁吁。“差一点,就回……回不来了。”
她伸出手看了看那枚紫水晶,眼底带着一丝的温润。这个是景羽送给她的,说它是希望与好运的象征,他说想要把这个拿去给她当护身符。其实那时候他想说的应该是,让他去成为她的护身符。
“咳!”刚刚一下子耗尽了自己体内所有的力量,好在还有这枚护身符,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是景羽送于她的这枚紫水晶中确实隐含着极大的力量。
先出去吧。瞥了一眼那倒在地上慢慢化为一滩浑水的女子,霞衣冷漠地迈开脚步越过蛇母的躯体走向牢房之外。
蛇人以强为王,如今她杀了蛇母,那么不就是属她最强大了吗?哈!她笑了,癫狂的笑声响彻整个地牢,惹得人心惶惶。
然而就在她出了牢房的那一刻,一个奇怪的头颅慢慢从血水中挣扎出来。它望了一眼霞衣离去的方向,也连忙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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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的军营处,诺大的演兵场一派喜庆的红。放眼望去,是成堆成垛的聘礼,虽是在风沙弥漫的沙场之中,但在京城里该有的礼术阵势都还是一样的齐全。
一对由将士自发组成的乐队走了过来,霞衣心中一惊连忙把头埋了下去,躲在了那红色的礼盒下。
那喜庆的乐声慢慢靠近了她,那一瞬间她自己也被这喜庆所感染,不自觉得开心起来。然而乐声很快就跃过了她,慢慢向前消失了。
而后就是一队战马,和平日里上战场不同,它们的身上被绘上了五彩的图。每匹马上都披着一张锦裘坐垫,皆是绣着些百年好合,亦或是鸳鸯戏水这类美好的东西。马匹的声音也走远了,安静了片刻,不知道是谁突然喊了一声:“新郎官!新郎官来啦!大家快看呐!”
霞衣心头一颤,刚刚抬起头就听周身传来一大群杂乱的脚步声。闹闹哄哄地向那匹高头大马狂奔而去。熙熙攘攘的人群完全遮挡住霞衣的视线,她急了连忙站起来跑到人群中张望着,踮起脚尖眺望着。那密密麻麻的人头挡住了她的视线,她在人群里被东推西拉,完全站不住脚。
那马匹很快也过去了,在人们欢送的目光之下,可是霞衣却还是未能看到那上面的人。
她跟着人群的脚步渐渐慢了下来,像是累了,站在原地叹了口气。
这时一阵剧烈的鞭炮声突然在她的身边炸响,噼里啪啦的声音像是人们的欢笑,纷纷扬扬飘落的红色如同一朵朵春天开放得正艳红的花儿。
霞衣却被这鞭炮声吓了一跳,脚一歪跌坐在了那鞭炮旁边。她像是突然被人吓到一般,一脸惊恐地看着那纷纷扬扬的红,脑袋乱哄哄的,既是鞭炮的噼啪声又是人们的欢笑声,还有乐声,还有很多很多……
就在这时一阵孩童的笑声天籁般的响起,她一惊连忙抬起头看向前方。就见一个扎着小辫子的女娃娃正看着她,一只肥嘟嘟的小手指着她一身的狼狈,毫不忌讳地大笑起来。“嘿嘿嘿,胆小鬼哈哈哈哈!”
“我……”霞衣开口,发出一声微弱的声音又连忙闭上了嘴。她发现不知为何她的声音已经沙哑得几乎都不像自己的声音了。
“啊,妖怪!”那女孩却怪叫一声,屁颠屁颠地跑走了。霞衣愣了一下,心道:或许是那个军官的孩子也一起被带了过来吧。
就在她发呆地这片刻,不知是哪里的突然又传来一阵更响地爆竹声。她心想大概是新娘来了吧,她知道这种事情向来都是新郎官骑着大马带着新娘子的马车走来的。她想着刚起身,一大群人就从身后拥了,有的甚至踢到了她的背,一脚把她狠狠地踹到了地面。
“呃…好痛…”她轻呼一声却没有人注意到她的存在,各个都焦急地想去看一眼新娘。
霞衣无奈只好咬咬牙闭紧眼默默忍过这场疼痛。好不容易等到人群过去了,她才慢慢扬起满是灰尘的脸。原本梳妆整齐的头发也零落了下来看上去如此狼狈。
她抬头,在遍布的脚中她看到了一辆红色的马车,红得耀眼红得醒目。然后她的视野里便飘落了一朵朵粉色的桃花瓣,像漫天的花雨一般,那辆马车缓缓朝她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