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广岭篇(二十)
微粉的花瓣纷纷扬扬,带着这世间所有最美好的祝福,在光束的照耀下一点点撒在了霞衣的面前。
她咬牙撑起那被地上的沙石磨破的脸,睫毛微颤她刚睁开了一条缝。一双高高的五彩鸳鸯鞋面的花盆底靴就停在了她的跟前。
她一愣,目光再向上爬去一寸,是一段掺着金线的红绸。
“小姐小心。”左侧传来一声娇柔动听的声音,眼前的花盆底靴就动了,有些摇晃地向前迈开一步。
“阿芯,扶好我。”那高高的鞋在霞衣的身上晃来晃去还没有踩下,她便听到那鞋的主人的声音。那是一个很温柔的声音,略微低沉的声音让人觉得有些许忧郁。
然而咔嚓一声,霞衣才刚想起身,那一厚底花盆靴就毫不留情地碾在了她细嫩的小手上。宛若断骨,痛得她全身微颤喊出声来。
“哪来的臭丫头!”这一声着实把那原本还在专心致志地扶好自家小姐的花芯吓了一大跳。低头就见地上躺了个浑身脏兮兮半死不活的女人,便骂了一声。
那新娘子似乎很惶恐,又连忙抬起脚这下却是不知道该放哪里了。她抖着另一只手,紧紧握住了花芯牵着她的手焦急地问道:“阿芯阿芯……发生什么了……阿芯……”
“别怕,没事的。小姐踩到石头了,走过去便是。”花芯连忙反握住她的手,冲她莞尔一笑,拉着她大步向前走去。
一靴一靴,重重踩在霞衣的身上,她却硬是忍住没有吭声。原本就没好的伤口此刻裂得更大了,殷红的血与冰凉的汗湿透了她的后背,痛得恍惚。
原本周身是密密麻麻的人,此刻也逐渐散去,跟着迎亲地队伍走远了。漫天飞扬的花瓣也停了下来,只剩下最后一两片飘落在地。乐声也散去了,飘向身后的热闹。
这冰凉刺骨的沙土上终于只剩下霞衣一个人了。她试图爬起来,用手撑了一下地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已经失了力气。侧头看去,那原本细嫩的小手简直肿得不像话。她没能看见自己的脸,她想大概也是满脸的沙土满脸的血痕吧。
没有力气爬起身,她也不挣扎了索性就趴着。眼前的地平线上又起了风沙,黄色的一大片迷了她的眼。
不想被那沙石入目,她闭上眼再次睁开之时却又听到了一阵阵嬉闹的欢笑声正由远而来。
地平线上跑出来几个小孩子,他们拿着风筝,在沙子上嘻嘻哈哈地跑着。
跑在最前的是一个小女孩,她一手里提着风筝线,抬头望着那蓝天中飞得只剩一小点黑的“蝴蝶”,笑得灿烂。
帮忙牵线的则是一个男孩子,他不紧不慢地跟在女孩的身后,既不靠近也不愿远离。只是这样默默看着,一双深邃瞳孔含笑望得情深。
那一群孩子们跑着跑着就累了,女孩也慢慢停了下来,弯下腰两手分别按在膝盖上,垂下头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累的气喘吁吁。
男孩便慢慢走向她,二人的距离在地平线上愈来愈近,最后那抹勾勒于地平线上玫瑰色的夕阳光线也只剩下一点小小光点。
男孩接过女孩手中的线,牵起了她的小手。女孩便看了一眼抬头望向那高得已经看不见的风筝。
两个人一条线,彼此相视一笑同时伸出了另一只手握在细线上。指尖相触,一点暖意流入心窝。
握了片刻,他们才不舍地把线掐断。又往地上倒去,恣意地伸展开跑得酸痛的手脚,望着那玫瑰色的天空,希冀着那幻想的风筝能飞向远方。
霞衣静静地看着,那满是伤痕的脸上唇角颤抖着,微微上扬勾勒出一抹惨淡的笑容。
细长的睫毛微微颤抖,一滴泪光滞留在了睫毛上,模糊了她的视野模糊了着美丽的天。
大雨中,一个穿着一身白衣的男子静静立在了霞衣的身旁。他手举着一把油纸伞,缓缓蹲下身来把伞向前递了递,为她挡住了侵蚀她肌肤的冰凉。
男子看着她,微微垂下了眼眸盖住了眼底的凄凉。他没有开口说任何一句话,风雨声中只有那可怜的小东西痛苦的哭声。狼狈地缩紧了身体,不断蜷缩成小小的一团。
这是他从未见过的,这一年以来她在他的面前永远是最矜持高贵的。他不曾见过她会为一个人哭得如此狼狈。
或许爱于不爱不是一句话的分别,而是一个转身就发现你与她差了万水千山。
冰凉的雨水不停地冲刷着,浸湿了他的鬓发黏在了他的脸上。湿漉漉的,水珠滑遍了他的脸。
其实在她离开之后他就已经彻底疯了,只有时而的清醒他才意识到自己还活着。
甚是自嘲,他却不忍离去。只是望着地上的小家伙,喉中发痛眼眶也酸疼了起来。
爱这种东西是最不公平的吧,无论他为她付出了多少她都从来不会多看他一眼。心里没有没有这个人,即便是朝朝暮暮眼里也永远不会有他,她的目光重不肯在他身上滞留片刻。
可是他却……仅仅是因为她像吗?他不知道,可是他早已经习惯了对她好,早就不能没有她了。
小女人已经哭得睡了过去,而那喜庆热闹的欢宴才刚刚开始,噼啪的鞭炮声此起彼伏,漆黑如墨的天空突然炸开了无数的烟花,美得惊人。
金陵的士兵都出来了,带着一脸的笑望着那耀眼的烟花。大家有说有笑,一时间像过年一般热闹。
慕容轩也看了一眼烟花,在这无数怨灵徘徊的沙场上第一次出现了这般梦幻的色彩。
他笑了,却是凄惨的神色。他慢慢站起来,转过身一脸平静地望着前方向他走来的少年。
“单景羽。”慕容轩淡淡地开口,一脸平静地望着他,面上却是波澜不兴的模样。
一身喜服的景羽面色如旧,他先是看了一眼地上躺着的女人,又冷冷地扫了一眼正前方的慕容轩。“皇上竟赏脸来我喜宴之上,真是让景羽受宠若惊。”
“……你不爱她,你本有其他选择。”慕容轩却没有理会他,只是这般道。
“选择?”他却像是听到什么天大地笑话一般,笑得岔了气。“皇上是在宫里呆久了就不知民间疾苦了?”
他们别无选择。
“皇上……”景羽合上眸,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说出了这句话:“好好待她,若你爱她,别让她受伤了。”
受伤吗?慕容轩低头又看了她一眼,如今的她已经成为了蛇人的首领蟒女,还需要他吗?
当那日她提着蛇母的头颅毫不留情地扔在蛇人堆里的时候,她冷笑着站在最高的台上睥睨着暴动的蛇人的时候。慕容轩便明白她已经不再是那个她了。
底下无数的尖牙利爪扑向了她瘦弱的身躯,她却报以癫狂地笑声:“杀我?要有这本事!”
一声狂笑过后,是血液纷飞的厮杀。她赢了,只冷冷的扔下一句:“从此以后,汝等只需知蛇人只有一个王,那便是吾!强者为王,敢有反抗者,杀。”
她的名号也从那一时传开了,蟒女霞衣,仅凭一己之力便将整个蛇人端了,并且即刻就令其退去,兽人国不战而败。
这个消息很快传到了广岭,所有将士都在欢庆唯有慕容轩愣住了。手中的一卷兵书悄然落地。
不顾常喜的哀求以及穆林宇的面色,他逃了,从广岭的军营一路寻到了金陵。他已经无暇去顾及自己会不会被人撸去了,他只想见到那个女子,他想听她亲口回答,可是……
但他赶到的时候已经迟了,她哭得跟一潭烂泥一般可是他不能去安慰她。他只能安安静静地呆在她的身旁,连伸手为她抚去泪水都不行。
“帮孤……照顾一下她。”鬼使神差的,他说出了这句话。沙哑的声音带着些许梗塞,景羽不可思议地抬眸望向了慕容轩,后者却是别过了头。
“别想太多,她是孤唯一的妻子。她只能是孤的。”丢下这句话,那个持伞的男人又默然转身,一步步退了出去,身影渐渐隐去于浓稠的黑夜。
景羽则是慢慢蹲下来,伸手扶起了那个柔软的身体。他才发现她早已是一身的伤痕,全身冰凉得几乎是连身上的血液都冻结了。
心痛万分,他伸手小心翼翼地为她抹去脸上的尘埃,又褪下了自己的外衣紧紧裹在她的身体上。
紧紧拥住就不要再分开了。阔别整整一个春夏秋冬,他紧紧拥住怀里的人像是要把她揉入自己体内,从此生生世世永不分离。那柔软的触感就像会随时消失一般再次坠入他人的怀中,景羽很害怕他不断地发抖,把头埋下抵在她湿漉漉的发中,一路轻吻着到她的脖颈。
他是如此疯狂地想要确定她的存在,生怕此时此景只是他这一年来又多做的一场相同的幻梦。他索要的很多,想要感知她的存在,却又无比害怕自己的动静太大,把自己从梦中惊醒。
这样真实的梦若是真的能存在也好啊。景羽苦笑了几声,泪水竟不经意间落下了眼眶。他终究还是醒悟了,松开了手夺门而出,徒留下那洞房中一脸惊愕的女子,以及那一室的杯盘狼藉。
那一夜他遇到了慕容轩,他正站在霞衣的身旁。他知道他就是那日大殿上的广岭帝慕容轩,他上前去,他想要为自己再争取一把。他去祈求他的成全,他相信金石为开。
但他不肯成全。
他只问了一句:“孤待她不若你吗?孤难道爱得比你少吗?”
这其实无法比的。慕容轩为霞衣,可舍国弃命。景羽为她,却肯抛弃尊严甘心承受一切痛苦。
“你为何不肯放过她呢?你明明爱的不是她。”景羽痛苦地说,那近在咫尺却遥隔天涯的距离让他苦不堪言。
“你又不是孤,又怎知孤不爱?”慕容轩冷笑地反问着。他也不想再在这里待下去了,只是抱起霞衣冷冷搁下一句话,“这个,是孤的。也只能是孤的。”
他走了徒留下一地狼狈的他,本以为把自己活活灌醉就不会太过痛苦,不料醉酒之后却是连痛苦都不知道该怎么发泄了。
又是一人喝着闷酒独望天际圆月,暗自嘲讽,就连这月一年之中至少还能圆上一轮,而人却是穷奇一生百年光阴也得不到片刻相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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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来了?”再次睁眼已经是在长乐殿,一双眼睛上下转了转,一张熟悉的面孔映入了眼帘。
慕容轩手持汤药一脸温和地看着她,“先把药喝了吧?”
白瓷碗凑近鼻尖,全然没有苦药的刺鼻反而还有一股淡淡的清香。她垂下眸瞥了一眼瓷碗中的汤,微黄,碗底还沉着些细碎的药材。
扬眸狐疑地瞥过慕容轩,唇角恰到好处的微勾,巧笑嫣然地依附到男子的身上。“安乐不想吃这些嘛,除非……”
慕容轩一愣,紧接着他便道感到一个凉凉的触感贴上了他的唇。“唔。”他闭上眼,细细感受着这青涩的亲吻。
“阿轩,人家要吃蜜饯。”霞衣贴在他的耳边轻轻地吹风,慕容轩果然被他哄得一愣一愣的,连叫下人都不用自己就跑去给她拿了。
看着男子远去的声音,霞衣的面上浮现出一抹嘲讽的表情。这样才好,也省得她再去编借口了。
“你们也下去吧,本宫乏了。”随意挥挥手,把身边伺候的人也赶走了。她这才端起慕容轩的碗,装模作样的在鼻尖嗅了嗅,然后……
“啪!”一声摔得粉碎,而后捡起一块碎片在额头上一刻,紧接着便慢慢地倒在了那一地碎瓷片旁。
刚刚被赶出去的宫女们闻声吓了一跳,一群人一涌而入。不料一进门,就见她们的皇贵妃娘娘正倒在地上。胆大的走去一看,吓得半死连忙又退了回来,一群人腿软一下子跪倒了一片,颤巍巍地蓄着眼泪几乎想要立刻逃跑。
就在另一边大殿的回廊,传来常喜的声音,“皇上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