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广岭篇(二十一)
“安乐。”慕容轩轻唤了一声,走进殿中目光却愣了一下。再看,就见前方跪倒了一片。
常喜也跪在其中,手中的拂尘掉在地上,背过身拼命向后大喊:“快传太医!”
“怎么回事?!”慕容轩心惊一头钻入了众人的包围圈中,却见那个小家伙已经晕倒在地,满脸的血。
他掩面哀嚎一声,连忙把她从地上抱起也不管周身的人,火急火燎地冲出了大殿。其他人见皇帝走了,却仍是跪在地上不敢起身,一群宫女害怕得缩在一起,默默流着眼泪。
常喜瞥了她们一眼,愤愤地一跺脚手中拂尘一砸,骂道:“真是一群碍事的东西!”然后就连忙撒开脚步跟着慕容轩去了。
另一处张铭思听闻皇上归来,本想着在朝堂上同慕容轩谈论安乐的事情。未曾想他竟然以皇贵妃重病未由,连续几日都没有上朝了!看着朝政一日日荒废下去,东夏与其他的一些未开化的部落又在兽人国那一战后变得跃跃欲试,张铭思的心都揪起来了。
命小书童拿来朝服朝帽,他站在镜前一遍遍认真地整理着自己的装束。
镜中的自己如今早已不是当年来广岭时那般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了。两鬓的花白以及满脸岁月的划痕无一不是在提醒张铭思,他老了。
张铭思叹了口气,又重新顿了顿这身紫红的官袍,他明白这一次进谏很可能要搭上性命了。他向来谨慎,做事都爱往最坏的去考虑。所以他并不觉得自己死,慕容轩就会立刻怎样怎样,他只求自己的死亡能给他的心带来一点波澜。让慕容轩也能好好重视重视他的国家。
小书童并不明白,还在纳闷着自家大人今日怎么这么奇怪,往日里即便是去上早朝都不会这么在意自己的官袍,未曾想今日仅仅只是去进谏一下,就如此得认真严谨。
他不懂于是他便笑道,“大人这是要去找夫人吗?怎得如此郑重?”
夫人,张铭思苦笑一声。这小童子又来挖苦他了,连小家伙都知道他这辈子是不可能去娶妻的了。他无奈,只伸手敲了敲书童的脑袋瓜子,轻道:“给我好好看着,别再惹事。”
“遵命大人!嘿嘿嘿。”小书童也笑了,屁颠屁颠地把张铭思送出了府宅,站在张府门口张望了一下,见张铭思没了影,立刻回头呼朋唤友。
上了车轿,张铭思略有些困意便倚在车旁闭目养神。他的府邸并不在紫灵城,而是在紫灵城外的一处人烟稀少的郊区。慕容轩并非不想让他接近京都,只是他素来好清静,这才忍痛把他安置得离自己远些,但还是专门送了他一辆马车。酱紫的雕蟒马车,是右丞相才能骑乘的,所以一路过来守卫都不敢去拦。
他很快就有了睡意,双目愈发沉重起来。可惜梦境未起,那马车就突然剧烈的颠簸了一下,惊醒了他。
“大人,有人拦车,说是认识您,要见您。”车夫掀开了车帐一角,把头探了进去看着张铭思道。
“何人?”张铭思心中疑惑,莫不是哪个朝臣?不过他少于朝臣私下往来,怎么又会有人专门来拦他的马车?他想着,从马车上慢慢爬了下来。
拦车的穿着一身麻衣木屐,头戴斗笠后背还背着一筐东西。看着倒像是一个采茶或是采药的农民。
张铭思疑惑不已,但还是开口问道:“敢问阁下找张某人有何贵干?”
那人伸出食指抵在鼻子处吸了吸,张铭思注意到他手上都是泥土,食指和中指处还有一些老茧。
“就是来问问张大人,这徭役什么时候才能减轻点啊?”农民这样说着,一旁赶马的车夫怒了,骂道:“什么玩意?!你知道我们家大人要去面圣吗?!你就为了这点破事来拦马车?!滚滚滚!”
他说着正欲赶人,却被张铭思一把拦住。“徭役之事,还需待张某人同皇上商议。近日广岭为了镇压边疆,也是废了不少心思。”
农民点点头,咳嗽了起来,“居然战争让人民如此痛苦,可为何还要抗战呢?”
张铭思完全没有想到他会这么回答,他愣住了薄唇微抿,摇头,“这不是张某人能够决定的。”
那农民便看了他一眼,鞠了一躬道:“那张丞相先忙吧,草民这就离开。”说着也不等张铭思回话了,自顾自扭过身子就走,独留张铭思一人在原地发愣。
一旁的车夫见状连忙上前指着那农民离去的方向道:“真是什么奇怪的人都有。”然后看向张铭思,“丞相上车吧。”
张铭思却摇摇头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他是郭昊阳。”然后就随着车夫上了车轿。
又是一路的平静,马车一路畅通地进入了宣德殿。张铭思从车上下来时,看着眼前这眼熟的宫殿,想起了自己这一年来每次进谏却都被驳回的无奈。
走到大殿之下,站在外面的是一个面生的公公。他看到张铭思也不认识,就伸手拦住了他喝道:“什么人?”
张铭思道:“右丞相张铭思是也,皇上呢?”
那公公闻言却没有半分惧色,只是颇为不削地看着张铭思的那一身朝服,冷笑道:“皇上正陪着娘娘呢,张大人还是别这么自讨没趣,回去自己纳房小妾吧。”
看来这张铭思自己的名声反而都没有他万年单身的名气大啊!
但是张铭思在乎的自然不是这个,他只叹如今江河日下,竟然连个小小宦官都可以凭借皇贵妃的威名去碾压当朝丞相。这广岭的制度,由此可见一斑。
这次终于是连常喜这个可以来发牢骚的人都没有了。张铭思叹了口气,从宣德殿上退了下来。往日的能言善辩都化作此刻的无奈一叹,他走在路上,一个面生的小宫女跑了过来,跪在了他的跟前。
“张大人,救救奴婢们吧!”那宫女哭着不断地向张铭思磕头,“奴婢知道张大人是皇上最其中的大臣,此番前来皇宫定是有要进谏的要事。只要大人肯救救奴婢们,奴婢这就告诉大人皇上的下落。”
张铭思眉头微蹙,看着那地上哭得都快成个泪人的小宫女叹气道。“发生何事?”
那宫女等了许久才等到张铭思的回话,欣喜万分也顾不上哭了连忙道:“刚刚,皇贵妃娘娘让皇上去拿蜜饯儿,皇上便去了。之后娘娘就把我等赶了出去,未曾想……”
似乎又想起刚刚那个场景,宫女吓得面色惨白,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噼里啪啦地掉下来,整个人瑟瑟发抖。“未曾想……娘娘,娘娘居然,晕倒在地……如今皇上大怒,说是要说是要把我们都处死!”
她声音梗塞着,一边说着一边又手脚并用地爬到张铭思跟前。一双被冻得通红地小手死死拽着张铭思的衣摆,哭着喊着求张铭思道:“张大人,张大人!我知道您最体恤我们这些可怜人了,奴婢求求你,救救我们。就算奴婢这辈子,下辈子给你做牛做马了!”
张铭思往后退了一步,不忍看她瞥过头叹道:“她都这么做了,必定是不想让你们活下去,我又有什么办法?”
那婢女闻言整个人都快崩溃了,她瘫倒在地面如死灰。
阳光却仍旧明媚,映在二人落满雪的肩上。
“带我去吧。”最终张铭思还是妥协了,跟着宫女去往皇帝的养心殿。他得去恳求慕容轩,去求他放过这些无辜的宫女,也求他放过广岭之地。
“皇上!如今天下将乱,不可再如此下去了啊!臣叩求皇上下令,即刻出兵镇压东夏!叩求皇上,处理政事!”
张铭思不知道自己喊了多久,他的周身围了许多后宫的宫女,她们都面色怪异地打量着这个大喊大叫地老臣。
久居深宫的她们并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这漫长的时光里唯有的只有这宫门的铜锁日愈增多的锈迹。每一日都是那般平静,似乎从未发生过什么。
而张铭思则是那个十分奇怪的人,也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一来就跪在养心殿前扰乱了她们的平静。
大殿之内,常喜正守在养心殿外殿的门前。他将张铭思的话听得清清楚楚,他听到张铭思一直再大喊着,跟皇上说着现今天下之局面,祈求着慕容轩能早日发现这安乐背后的兵荒马乱!
常喜也是老臣了,这种心酸与面对国之将破的无奈他也能体会。只是他是宦官,对于这种分崩的感觉终究还是没有张铭思强烈。
他叹了口气,迈着沉重的脚步走到了内殿。隔着珠帘,他看到两个人影,一个躺着一个则是坐在她的身旁。
“皇上。”常喜轻声唤道。
慕容轩掀起眼眸,目光却仍是落在了霞衣惨白的脸上,“何事?”他的话语如此疲惫。
“张铭思张大人求见。”常喜小心翼翼道。
“不见。”慕容轩合上了眼,“让他走。”
“皇上!”常喜噗通一声重重跪了下来,老泪纵横地哭求着。“老奴求您为社稷着想!”说着他磕起了头。
“……”可惜慕容轩是铁了心地要留在霞衣这边了,他没有理会常喜,毕竟以往他也不是没有劝过了可惜常喜的心是向外的。既然这样,他要磕头就磕吧。
磕了许久的脑袋,慕容轩像是死了一样一句话也都不给他。常喜垂下眼眸,黯然神伤,默默起身拿起掉落在地地拂尘退了出去。
打开大殿的门,就见张铭思还跪在地上。两个老臣相视一眼,目光中都是对于彼此的怜悯。
“张大人……”二人僵持了一会儿,常喜最先打破了沉静。“皇上,很忙。他……让您先回去。”
张铭思笑了一声,继续望着常喜道:“你且问皇上,臣的尸体他可愿见到?”
常喜心中一惊,连忙道:“张大人万万不可!”
张铭思低下头,闷声道:“公公,帮张某人最后再传最后一次话吧!就说,长乐殿的婢女们也是忠心护主,刚刚那个跟老臣说话的那个掌事宫女也解释过了。她们真的是无辜的,求皇上看在她们与皇贵妃娘娘主仆一场的份上,也全当是为了皇贵妃娘娘的身体着想,不要再见血光。”
常喜叹气,点头就又跑了进去。
慕容轩闻言冷笑了一声,“怎么不曾见过张大人有这般怜花惜玉的心?”他说罢,又命人去准备笔墨纸砚,当下提笔写下圣旨。
“既然张大人为我安乐担忧,不妨这样。就将那个什么掌事宫女赐予他做个正房,其他的就做小妾吧!这样热热闹闹地办一场喜宴,不就正好给皇贵妃冲喜了吗?”
常喜一听顿时面色煞白起来,这哪里是救命这是要命啊!别说张铭思是个不娶妻的朝臣,就算他娶妻一把年纪还一口气娶了这么多才刚刚及笄的宫女,外面的人该怎么想他?!他的脸面还要往哪里放?!
再者,张铭思不肯娶妻也是有原因的。当时在金陵之时张家和王家就要联姻,张家的人可是连家法都动用了,可是那时正年少意气的张铭思就是不从,最后被打得差点没了命。
当时他们只以为张铭思只是一时想不开,不料这一不娶就是快要一生。这其中的缘由究竟为何,恐怕只有张铭思自己知道。
常喜叹了口气,慕容轩这边已经写完了圣旨,他随手一扔,将圣旨砸在了常喜的跟前。
常喜无奈捡起来,又躬身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走到了那还跪在地上的张铭思跟前。
“张大人……接旨吧。”常喜合眸,张铭思却没有任何的恐惧。他早就预感到这一次自己的下场可能不太妙。
“老奴就不念了,张大人您自己看吧。”常喜不敢念,他将圣旨放在了张铭思的手中,叹着气一步一晃地走进了大殿。
而张铭思则是跪在地上,将圣旨一点点张开。当圣旨上熟悉的字迹落入他的眼中时,他整个人都震惊了。全身一抖,圣旨掉落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