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乱世之时的圆月
圆月悬浮在天穹之上,四野无声。
这种无声不是一点声音也没有的那种无声,而是一种奇怪的氛围。
不知道哪一家的旗帜被扯碎丢弃在一边,随处可见被斩断的木枪倒『插』在被血浸泡得松软的泥土里。在月『色』下,高耸的林木的阴影之间,跌扑着人类的尸骸。
草中的虫蛉细声细气地有一声没一声地叫着,时不时有小型动物穿过杂草之间发出的细碎的“沙沙”响动,在其中混杂着拉风箱一般人的破碎喘息声。
那是注定死去的,没有希望的呼吸声。
然而在这其中却有一个诡异的例外。
在树丛后躺着一个削瘦苍白的少年,他的呼吸很平静,几乎没有。
他的手也冰冷,和死人没有什么两样。
——但是他活着。
并且,睁着他那双没有任何神采的黑『色』眼睛,就那样子……就那样子……他呆呆地凝望着天空中,或者说虚无中的什么东西。
也或许他什么也没有望,只是睁着眼睛,证明自己还拥有眼睛。
风带着浓厚的血腥味,一寸一寸地压过地面上的一切生灵——这里很安静,因为这场小小的战争已经结束了——活着的人已经拖着疲倦的身体离开,而重伤员与死者被留在了这片土地上。
这是死者合理存在的地方,而死者发出的声音是活人听不见的——或者说即使他们经过这里,听见人的求救声,也会假装听不见的。
蝉一声连着一声地叫。在这个黏腻的夏夜里……蝉一声连着一声地叫。
“叫催命啊!”
男人沙哑的声音在这死亡的寂静中突兀地响起来,但是这句话他并不是对蝉说。
被他连抱带拽卡在胳膊下的女人被捂住嘴唇,只能一边挣扎一边发出细碎的,没有意义的短促音节。
但是她很快不挣扎了——因为男人的手警告式地扼住了她的喉咙。
当她不挣扎之后,月光照出她的模样。
很脏,头发打结,脸上的泥垢斑驳,身上穿着一件宽大的男人的短衣,『露』出粗糙又削瘦的腿。
毫无疑问,她并不是一个美丽的女人。
甚至正好相反,她的五官轮廓扁平,瘦得就连抱起来身上的骨头都硌人。
而这个在夜路最黑的地方把她强迫『性』地拖到了刚刚打完仗的战场边的男人很明显也不是因为她的美『色』而带走她。
事实上,在这个战『乱』的时代里,除了城主家里的夫人与姬君,其他所有的女人都是一样的干瘪枯萎。
食物没有,男人也没有。
孩子?孩子有。孩子出生又死去。
家里的男人总是被强行拉出去打仗,再不知道能否回来的情况下,只要他们回来,男女之间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生孩子。
母亲的身体里没有『奶』,一些孩子出生便会饿死。
但也有很多孩子活下来。
至于他们长大之后是否还会像父母辈一样在『乱』世里像老鼠一样苟活,谁也不知道。
谁也不知道。
没有未来,没有希望,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这就是『乱』世。
男人把女人拖到树丛边,树丛投下扭曲『迷』离的阴影。
在树丛后面就是那些战死的人的尸体。或许有人还没有死,但是他们很快就会死,在这里,从来都没有任何人在意。
少年也毫无声息地躺在树丛后面,与横七竖八的死尸躺在一起。
树丛的阴影如同不流动的死水一样覆盖着他。
只有风来时,树丛会微微摇晃。
那个时候,阴影也会勉为其难地随之缓缓流淌,时不时『露』出少年苍白的足。
白得可怖,像是刚从蚌里挖出来,用凉水冲洗干净的珍珠。
上面有点点斑驳的血。
红。
远远看上去,就像是一对被『射』落的雪白信鸽。
月光就那样,水银一样地从缝隙里滴落下来。阴影……黑暗……所有的那些东西,都被切割得宛如鬼怪的魅影。
蝉在叫,不停地,不停地,不停地……
来到这里的这一对男女选择了这个地方。
或者说是男人选择了这个地方。
就在树丛边,在把女人剥鸡蛋壳一样解开衣物之前,男人先给了她一巴掌。
他压低了声音,警惕地威胁道:“不许叫。”
那双粗糙的手依旧虚虚地掐在女人的脖子上——他在中途似乎心忽然软了一下,但是很快那颗心又重新硬得像一块石头。
女人颤抖着,很快,她慌『乱』地伸手捂住自己的嘴巴,表示自己会保持安静。
然后便是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的声音。
就像是地窖里饿得红了眼睛的老鼠互相啃噬,他们在肮脏『潮』湿满是石砂的地面上,在这个就连空气里都带着黏腻闷热的血腥味的世界里,用力地拥抱着对方,发出低低的哭泣声。
不是因为关于失去为人自尊的痛苦而哭,也不是为身体传来的屈辱的快感而哭,只是哭泣……在这种时候,总是应该哭泣的,也只能哭泣。
他们谁都忘记了要压抑声音,而这是人间最肮脏也最干净的声音。
而这声音则传到死者的耳朵里。
……
啊,有人在哭。
空气里有奇怪的味道……
令人作呕的……
是腐烂的泥土,人体的膻腥,以及作为底『色』的,猩红的血的味道……
‘请,请用力地爱我吧!’
‘有今日的这番际遇,我们或许是前世的夫妻也说不准……’
‘啊……哈……’
……所以说,原来不是哭啊……
久见秋生躺在被血浸泡得发烂的土地里,思维缓慢地想。
味道……嗅觉。
嗅觉回来了。
身体……能感觉到身体的存在。
他轻轻动弹了一下手指。
土地传来湿润黏滑的触觉反馈。
慢慢举起手放在面前……月光照亮了他满掌发黑的红『色』。
死者的颜『色』。
单单是这个动作,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了。
所以,我没有死吗?
竟然没有死去吗?
他费力地回想发生了什么,终于想起来了……雪白的刀光。
在这之前呢?
……是平安丸……
夏日祭……
神社……
鬼……
坍塌的钢筋水泥……
剧烈的爆炸……
缓缓地一点一点往前想,他终于想起来——“我早就已经死了,原来如此。”
早就已经死了,成为了“鬼”一样的怪物一样的存在。
被一个很好的孩子接纳。
作弊一般以神之名命令让自己成为人。
然后又一次死去。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久见秋生就那样躺在地上,忽然笑起来——由于没有任何的力气,这个笑其实看上去就像是他仅仅微微抽动了一下嘴角。
“原来,永生是存在的。”
死掉后,会前往新的世界,像是洗牌重来一样。
重新开始。
不用恐惧死。
他干涸的心脏由于“永生”而生出一些温暖与希望,近乎于孩子气的温柔起来。
能够重新开始,实在是一件很幸运的事情……
真是太幸运了。
可是为什么,似乎想要哭呢?
一定是太过于开心了……
直到太阳升起来,他依旧睁着眼睛。
可是他一滴眼泪也没流出来。
喧嚣时有时无,慢慢的,时间便到了清晨了。
太阳升起来时,光芒并不刺眼,但是却足够照亮地上的尸体。
“这是足轻的打扮……”
[注:足轻,日本古代对步兵的称呼]
少年已经勉强转移了自己,现在正靠坐在树上。
阿飘当久了,忽然有人的身体,其实有点不习惯。
单就是不能飞了这一点,就一点也不快乐。
而且还缩水了——伸出手的话,明显看得出那是一双大概十三四岁,勉强踏入少年行列的孩子的手。
这个世界具有很高的危险程度。
久见秋生在太阳升起后才意识到自己在死人堆里躺了整整一夜。
而且还被迫旁听了一场活『色』生香。
草。
他先是被战场的血腥程度震慑得大脑空空,然后后知后觉地差点连心肝脾肺肾都吐出来——不过这是一句单纯的形容词,因为他的胃中并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吐。
在太阳几乎快要升到了头顶的时候他才理清楚思路,唯一确定了自己现在正处于战『乱』时代。至于这个战『乱』时代究竟是历史上的什么时期还有待确定——至少在此处交战的两家军旗他一个也没认出来。
大胆的想,说不准是平行时空。
但是在危险程度上则是一样的——或者甚至可能会更危险。
毕竟上一个“个『性』”世界他已经领教过了。
……想明白这些事,他长叹了一口气,开始试图收敛死在战场上的这些人的尸骨。
或许是因为自己死过的缘故,久见秋生对这些死状可怜的尸体恐惧感不太强烈。他觉得心中的可悲更多一点。
果然无论什么时候都不喜欢战争。
尤其是他曾经身处在大战后难得的和平中,所以当他直面战『乱』的时候才会更加被触动,更加地会为战争而悲哀。
死者两方士兵都有,身上的盔甲都很残破,有几个的甚至没有盔甲,只在屁股上围着一块兜裆布。
只穿着兜裆布这种,致命伤一般都是伤在咽喉这种『裸』『露』在盔甲外面的地方。
两者联系起来想一想,很快就能明白中个道理:因为他们身上还算完整的盔甲被战友或者敌人剥下来带走,以期废物利用了。
所有的尸体都没有右耳,大概是作为战功的证明被撕扯下来带了回去,伤口恐怖恶心。
有几具尸体没有头,杀死他们的人为了证明自己的功勋把他们的头颅砍了下来,久见秋生猜测在他们生前大概是将领。
用木棍挖坑,把每一具尸体都埋进去,久见秋生犹豫了一下,没有给他们立坟。
就算是立坟,也不会有人来祭拜,甚至会有盗贼来挖坟——那样的话,会惊扰死者的安眠吧。
一边挖坟,久见秋生一边叹气。
就在刚刚他还寄希望于能遇到另外一只鬼,但是很明显没有。
倒是有一个人回光返照了一下,挣扎着扯他的衣角——“赤池国……”
他似乎想说什么,可是再也说不出了,脸上便『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
“……家,家,家。”
或许他是想魂归故里,但是他至死也没能说出自己的故乡在哪里。
久见秋生听见他的声音时,还以为自己是出现了幻觉,但是很快他发现是真的有人在扯他的衣角。
那只干瘦的吓人的手把久见秋生浴衣的那截衣角握得死死的,他在说出最后一个“家”字时,就已经断了气。
但是他却没有松手,而久见秋生不得不在他还没有彻底僵硬前把他的手指掰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