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春花谢时 10听闻你们梁成的白山茶
(十)
慕子翎身上有许多疤,大都是陈年旧伤。现在瞧上去只有淡淡的一点痕迹。
但尽管这样,被秦绎如此注视着,慕子翎依然有种极不自在的感觉。
他不想让秦绎看见这些疤痕——毕竟有时候他自己瞧见都觉得丑陋。
屋里的光线很暗,在秦绎的注视下,慕子翎一再不由自主向水里沉去,直到最后终于忍无可忍,转过了身:“够了......!”
“那是什么?”
然而秦绎却注视着一道疤痕贯穿了他整个身体的疤痕,问:“那里的伤是怎么回事。”
在慕子翎细腻白皙的躯体上,有一道从胸前对穿到了背后的疤,到现在都没有愈合,渗着暗黑的血。
秦绎不记得他身上有这样的裂口,禁不住伸手,想要触碰,慕子翎却朝后躲了一下。
他瞥过一眼,低声说:“从前留下的。”
在豢养小鬼时,慕子翎最初是取了自己的心头血捕获他们。
这道留下的疤自那之后就永远不会愈合,每当他纵使阴魂过度,创口就会裂开,并向外延伸。
——当这裂纹布满慕子翎的整个心脏时,大概就是他死的那一天。
“这种伤,直接敷『药』膏要好一些。”
沉默良久,秦绎哑声说。
他取来了『药』,坐到沐桶旁边,亲自擦了『药』膏到手指上,替慕子翎上『药』。
贵为一国之君,秦绎万金之躯,鲜少这么动手伺候别人过。
他挽起了缀着金线的袖子,『露』出一小截覆着薄薄肌肉、线条漂亮紧实的小臂。
——当然云燕与梁成之争时,亲率大军打在头阵的便是秦绎。
他的箭法很好。
然而慕子翎却有些隐忍的瑟缩,他想把秦绎推开,厌恶他靠自己这么近,但真正当秦绎的手指触碰到自己的肌肤时,又不由自主地安静了下来。
他看着水面自己的倒影,微微抿紧了唇角。
慕子翎的肩膀很单薄,有种十七八岁的青涩感,因为消瘦,蝴蝶骨也支棱地凸了出来。
乌发浮在水面上,衬着他苍白毫无血『色』的身体。
秦绎的指腹是热的。
慕子翎想,他能感知到每一下秦绎手指触碰到他背后的温热感。
一下又一下,就像蝴蝶的亲吻。
他不想去故意感知,但那每一下触碰都像点着灼热的火苗,在他冰冷的躯体上燃亮焰火的花。
这很奇怪,因为慕子翎从未在别人那里感觉到体温,哪怕鲜血溅到他脸上也只觉恶心腥臭——
在这世上,好像只有秦绎一个人是暖和的。
而慕子翎看不到,在秦绎的视线中,他正微微发抖。
长久未愈合的创口狰狞地外翻了过来,猩红的暗血源源不断地从口子里渗出,周围的皮肉都透出隐隐的死气。
他几乎不能想象一个人要怎么带着这样一个随时会裂开的伤口生活下去。
可慕子翎不仅活下去了,还带着这样的伤要了一个又一个人的命。
“『药』浴比不了直接上『药』。”
良久,秦绎淡声说:“你们在云燕可能用『药』浴得多,但是中陆不比苗疆,炼『药』之术要更卓越一些......如果你想快些恢复,下次还是直接上『药』比较好。”
慕子翎没吭声,像没听到似的。
秦绎也未再开口,只专心地替他涂伤处。
两人安静地共处着,及至包扎好时,慕子翎才突然说:
“我的右手有残废,只能用『药』浴。单手是系不了绷带的。”
这句话没头没尾,甚至可以算得上突兀。
秦绎下意识朝他的右手看去,却见慕子翎肩胛瘦得嶙峋,微微朝内,一层苍白的肌肤包裹着筋骨,看不出有什么异样。
他的右手有问题么?
秦绎想,为什么有残疾,他竟从未注意过。
他只记得慕子翎杀人总用左手,阿朱也缠在他的左腕上。
但他以为那是因为慕子翎是左撇子的缘故。
而在床上,秦绎又总是只把他当成一个耐玩还不必担心受不受得住的物什,慕子翎抵抗不过他,也从未思及过为什么,更未给予过什么目光。
此时真正有点好奇了,却还没来得及发问,慕子翎就已经冷笑一声,扯上了衣领。
“收起你怜悯的眼神。”
他说:“否则我会想挖掉你的眼睛。”
......
后半夜,白月挂在天际的正中,枯枝在地上投出几笔疏落的影子。
慕子翎只着一身雪白的里衣,坐在桌旁,慢慢地梳还未弄干的乌发。
发梢滴着水,濡湿了他的一小片衣领。两根极深的锁骨在半透明的里衣下若隐若现。
“说吧。”
慕子翎道:“是要睡我,还是要我替你杀人?”
“盛泱也许要『乱』了。”
秦绎注视着他洁白的里衣,微微转过视线,漫不经心说:“他们的新帝和世家贵族们很不对付。王为良想要谋反......作为他们的友邦,不趁『乱』占来几座城池,岂不白当了这个邻居?”
慕子翎没说话,神『色』有些漠然。半晌,瞥了他一眼,问:
“权势有意思么。”
“没什么意思。”
秦绎笑道:“只是人世走一遭,几十年不找些什么事打发,也怪难过的。”
正如秦绎不理解慕子翎为何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屠戮,慕子翎也不明白将别人的领土不断侵占到自己国内,究竟有什么欢愉。
“你要我替你做什么?”
慕子翎说:“杀哪个将军,还是拔去哪座城?”
谁知秦绎并没有回答他,而是注视着慕子翎的双眼,问了一个截然不相关的问题。
“你与我交易的目的是什么?”
他说。
早在慕子翎刚被秦绎掳回梁成时,他就与秦绎说好了条件:
他替秦绎杀人,秦绎就给他庇护之所,留他一命。
但现今,秦绎再思及这句话,越想越觉得有异。
“你那时说这是与孤共赢的法子。”他道:“但即便你需要时间炼化厉鬼,无法一直杀人,诸侯国中愿意为你提供庇护、请你去做客卿的人想必也大有人在。你为何选择了梁成?”
这是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
慕子翎的回答将决定秦绎对他的态度,决定此人究竟能不能把控住,是去是留。
因此,秦绎紧紧盯住了慕子翎的脸,连他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都不肯放过。
然而,灯下的慕子翎却极轻地笑了一下,苍白的面容闪过一丝稍纵即逝的笑意,就像一株寂寞、在晦暗的夜『色』中孤芳自赏的花。
他似乎觉得这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问题,几乎没怎么考虑,就笑道:
“秦绎,我活不了太久的。”
这是慕子翎决定走上那条不归绝路时就明白的道理,那个时候他大概是十四岁。慕子翎说:“我听闻你们梁成的白山茶花很美,想来看看是什么样子。就来了。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秦绎蹙眉看着他,心中竟一时分不出真假。
是的,慕子翎一直是这样一个心思不定,喜怒莫测的人。他从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留在哪里就留在哪里——没有任何东西拘束得了他,自由自在到常人觉得他无常病态的地步。
但为了一株山茶花留在梁成......?
秦绎仍觉得有些荒谬。
“你喜欢山茶花么?”
良久,秦绎问:“明年三月,我让花奴养一些给你送过来。”
慕子翎待在梁成两年,这两年山茶却一直没有开。
——因为慕怀安的死讯传来时,秦绎下令烧光了所有山茶的种子。这种曾经在梁成触目可见的白『色』小花,竟一时在梁成绝了迹。
慕子翎微微一笑,秦绎原以为他会高兴,却见他懒洋洋地梳理了头发,漫不经心说:
“看心情。也许那时候我就不想再看了。”
暗室中,烛火烧得发出一声轻微的“噼啪”声。
“你还不走么?”
慕子翎问:“不要留在我这里。你说的事,我已经答应了。”
阿朱缠在慕子翎的腕上,缓慢地磨蹭着撒娇。
刚才沐浴时带来的一点热意已经消逝了,慕子翎又开始感觉到寒冷。
他伸出食指,在阿朱的蛇头上摁了一下,阿朱便熟稔地咬破慕子翎的指腹,从那细长苍白的手指吸取腥甜温热的血。
“不要屠城。”
想了想,最后,秦绎再一次不放心地叮嘱道:“这次的赤枫关,攻破就可,不要屠戮至尽。”
谁知慕子翎闻言却微笑起来,他垂着眼看手指间的阿朱,一边轻笑道:“这我可不敢答应你。”
“这个要求过于为难我了。”
“......你就给自己积点德吧。”
秦绎简直对慕子翎屠城的嗜好匪夷所思:“杀那么多人命,你就不怕报应么?”
“怕啊。”
然而慕子翎说:“只不过我的报应已经领受过了,我想不出有什么比过去更倒霉的报应了。”
阿朱吮够了血,懒洋洋地离开慕子翎手腕,爬回了窝。
秦绎以为他会用巾帕擦掉那些仍源源不断滚落的血珠,谁知慕子翎却直接将手指吮到了嘴里。
晦暗闪烁的烛火下,面容苍白冰冷的白衣公子伸出柔软的舌尖,一点点卷过指头不断溢出血珠。
......秦绎甚至看到了他淡红湿润的舌。
这幅画面说不出的艳丽诡谲,慕子翎艳得像个杀人吮血的孤魂野鬼。
秦绎心头传来一种极其陌生、又难以抑制的别样感觉。
“我要杀够七百万人。”
慕子翎伸出细长的手指,比在秦绎面前说。
秦绎的目光不由自主随着慕子翎的动作而转动,喉结微微地滚动了一下。
他瞧见鲜血沾在慕子翎的唇上,衬得他薄淡的下唇有一个指头的印子格外殷红。
“为什么?”
秦绎眼睫压抑地一眨,哑声问。
“因为我要做成一件事,必须得攒足这么多厉鬼阴魂。”
慕子翎注视着自己苍白的指尖,轻笑说:“不知道我的寿命有多久,但愿能养得起他们才好。......所以我一定要屠城,在我被它们吃干净之前......越快越好。”
秦绎想问他要做的那件事是什么,可是他这样隔着一定距离看着慕子翎,突然觉得这个人显出一种从所未有的纤细与稚嫩。
他因为微微低着头而显出一截漂亮弧度的脖颈,蹙着眉头摆弄自己纤细手指的模样,令秦绎突然觉得他像个小孩。
或者说慕子翎的身上,有一个地方一直保留着异常天真,近似孩童的一面。
“人活着的意义是什么?”
秦绎听见他喃喃道:“我这一生,都被云燕毁掉了啊......如果不能斩断这份苦痛的源头,我这一生又有什么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