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春花谢时 31他确实是一生漂泊,从
(三十一)
在生命的最后几日里, 慕子翎静静回想着自己的这一生。
少年时寄人篱下, 长大后亦遭尽冷遇。
慕蒙说他走到哪里, 都不会被人善待,似乎是真的——
他确实一生漂泊,从无归处。
想他十四岁时,站在云燕的高台上,满怀期待与欣喜地朝秦绎一笑:
春风三月,少年白衣。
他本以为自己的一生都将发生改变的。
可是, 来到梁成王宫,只不过是逐一将他的希冀与光芒磨灭而已。
慕子翎病态毫无血『色』的脸上缓缓浮现出一抹笑意:
也许, 他这一生做过最不该、最可笑的事情, 就是曾试图去追逐光。
只配站在黑暗里的影子, 靠近太阳是会灼烧而死的。
秦绎很好, 是好君王,是好情郎。只是他的好,从来没有给过慕子翎而已。
如果可以, 现在的慕子翎甚至觉得从不和秦绎相遇, 于自己是更好的结局。
赤枫关处中陆之南,黄沙千里,昼夜温差极大。
白天热得令人恨不得将太阳『射』下来,到了夜里,又狂风呼啸,霜『露』寒极。
慕子翎被软禁在暗室内几日,起初感到不适, 还以为是自己着凉的缘故。但渐渐越到夜里,他就越闷咳得厉害,慕子翎逐渐发觉出异样了。
——这种蚀骨挠髓的疼,像是阴魂吃食他的血肉过快导致的。
从前他每当稍感不适时,就会去杀俘虏或羊猪缓解,从未忍耐到这种境地。
那种如瘾君子得不到阿芙蓉的酥痒过于折磨人了。
慕子翎轻轻呻-『吟』了一声,手指无意识想要收紧,召唤出什么,却无法实现——
厚厚的纱布牢牢缠着他的每一根手指,只能无力散开,根本不能握紧。
床板上的细链被慕子翎拉扯得轻轻作响,慕子翎急促地喘了一声,喘息声断断续续,手指在坚硬的床板上徒劳地抓动。
“......慕公子,怎么了?”
听到房内的动静,门外竟然传来人声。
——原来门外一直都是有人守着的,只是从未出过声。现今见里头情况似乎有些不对,才挑开幕布,十分迟疑地问了一声。
慕子翎看着投在窗户上的人影轮廓,额头上覆了层冷汗,脖颈微微扬起,喉结不住滚动,却低低的一声未出。
“莫不是出了什么变故罢?”
一人低低说:“你进去看看?”
“......我才不去。”
另一人答:“你忘记阿山怎麽死的了?要去你去。”
“......”
开头的那人只得闭嘴,咕哝道:“只要人还在就行了,逃了咱们才会受罚。”
“就是,王上不是说了么,”那同伴打了声哈气,敷衍道:“这里头是个恶鬼,但凡私自进去者,伤亡听天由命。”
幕布于是又被重新放下,两个守在外头的仆从再次噤了声,听不见动静了。
慕子翎苦苦熬着,全身犹如被窸窸窣窣的虫蚁啃食着,麻疼酥痒,并不剧烈,但是分外磨人。
他不想呻-『吟』,那是示弱的表现,尤其在外人面前。但是这种挠骨蚀髓的麻痒简直是他之前从未体验过的煎熬。
“......啊!”
待到第三天夜里的时候,慕子翎总算忍不住,颤抖着捶打身下床板,低低地发出了第一声痛『吟』。
掐断人脖颈的清脆响声,流淌而出的粘稠温血,如阿芙蓉一般能够缓解酥疼的万千魂魄......
慕子翎从未感觉自己如此渴望杀戮,如果得到力量,他能立刻将靠近身边的一切人撕碎!
缠绵病榻的贵公子如濒死般仰头喘息,眼窝里都有淌下来的冷汗,乌青蜷长的眼睫频频直颤——
要是有血就好了。
他想,谁来,谁来喂喂这群如附骨之疽折磨着他的恶鬼......他宁可快一些死,也不想再忍受这痛苦了!
有些东西,就像罂粟,一旦沾染,就根本无法全身而退。
慕子翎当初走上这条路,就注定不能回头。他当日在小酒馆沉『迷』于秦绎的谎言时,为了彻底戒掉阴魂,多活一段时日,可是连切掉左手都想过的......!
“......阿朱,阿朱......!”
慕子翎低声喃喃,意识几乎都快要有些模糊了,绝望呓语道:“帮帮我!”
然而阿朱被倒扣在院内的一个陶罐中,“嘶嘶”地吐着信子,虽然能感应到慕子翎的煎熬,却判断不出慕子翎的位置——
慕子翎的房门周围洒满了雄黄,完全掩盖住了慕子翎的气味。
痛苦在黑暗中如影随形。
慕子翎在束缚中无力挣动,受伤的手指一次次在床板上抓挠蜷曲,又徒劳松开,被『逼』到受不了了的时候,他终于喊:
“秦绎......让秦绎来见我!!”
他想杀戮,想发疯,想咬人,生理泪水无意识从眼眶里流出来,慕子翎感觉自己回到了被献祭百鬼的那一晚,有什么东西在咬他,『舔』舐着他的皮肤,嘻嘻哈哈地用牙磨啃他的骨头。
可那个时候他尚且还有支撑,能循着光亮走出,现在他所处的,只有无穷无尽的永夜黑暗。
“啊......”
慕子翎从一开始的隐忍沉默,到渐渐地不住喘息,迫不得已痛苦出声,不知道过了多久,才感觉有个人来到他身边,轻轻拍了拍慕子翎冰凉的脸颊,低声问:
“慕子翎?”
秦绎将慕子翎被冷汗沾湿的长发理到一边——他触及到的那片肌肤冰冷滑腻,已然被冷汗全部浸透了。
秦绎居高临下地捏着慕子翎的下颌,问:
“能听见我说话么?”
慕子翎眼睫剧烈颤抖,瞳孔中也没有焦点,仿佛过了许久,才稍稍有了回应。
“给我五十个人。”
半晌,他的喉咙轻微颤抖了一下,哽咽道:“要么杀了我。你选吧。”
秦绎闻言微微一顿,迟疑问:“你要杀人?”
“是......!”
慕子翎脸『色』惨白,眼尾却是绯红的,这使他看上去异常病态和妖异。
秦绎在他眼中的身影模糊而晃动,似乎有好多个。
慕子翎的眼睛都无法聚焦,只竭力睁着眼,忍着冷汗淌进眼里的涩苦,哑声说:
“我忍不下去了。......秦绎,你不是要我的壳子么?给我血祭,否则你的如意算盘就要落空。”
刹那间,秦绎脸上显出一种纠葛不定的神『色』,但那种神『色』只是在他脸上一闪而过,接着的,便是一种完全心意已决的态度。
“你早前在死城的时候,不是曾对孤说过你本来也想戒掉这玩意儿么?”
秦绎说:“既然如此,不如孤帮你来下这个决心。”
看守的门童急急忙忙前来找他的时候,秦绎还在想慕子翎能因为什么突然情况转下,直到走到床边,才隐约意识到也许是养纵阴魂的后遗症。
“从你来梁成至今,你杀了多少人?”
秦绎冷视着慕子翎,像将一句话放在心里徘徊了太久,终于说了出来。
他寒声道:“孤纵容了你太久,今日终于该停止了......!”
慕子翎茫然地喘着气。
——这倒不是句假话,从前每次慕子翎屠城,都是在秦绎的底线上反复试探,到而今还要他亲手把人命送到慕子翎面前杀戮,那是不可能的。
“那你杀了我罢。”
良久,慕子翎低低呼出口气,目光怔怔看着床顶,毫无眷恋说:“现在就动手。我厌了。”
“你在威胁孤?”
领悟出了这句话背后所代表的的含义,秦绎眼神沉了沉,不怒反笑:“慕子翎,你是吃准了孤现在除了你别无选择罢?”
看着那张近在咫尺,一再被世人称颂“举世无双”、“容『色』殊丽”的脸,秦绎突然自心底生出一种嘲讽的意味:
是啊,论容貌,何人能比得上公子隐的艳丽绝『色』,只是又有谁知道,隐藏在这幅皮囊之下的,是何等冷酷残忍的手段和灵魂?
他甚至离不开杀人与屠戮!
慕子翎却闭上眼,十分厌烦的模样,轻笑了一下。
“我为什么要为你忍受这些?”他喃喃说:“我早已不想活了。就为着把这幅壳子留给慕怀安,死前还要受这么多苦头,凭什么!?”
“......”
秦绎漠然注视着他,片刻后他张了张嘴,正欲开口,门外候着的仆从却突然敲了敲门,有些急迫地低低唤道:“......王上!”
秦绎微顿了一下,还是先朝门外走了过去,皱眉问:
“怎么?”
“......大事不好。”
那小厮极轻道:“盛泱的人不知发什么疯,突然举兵朝我们攻过来了!”
他小心慎微地观察着秦绎的神『色』,吞吐说:
“杜将军与温将军已经出门应战了。只是盛泱人这次十分奇怪,各个跟不要命了一般,拼死也要攻过来......您快过去看看吧!”
秦绎心烦意燥,盛泱之前数次试探,都被他猛击了回去,按理应当不该这个时候再来才对。
这是抽什么风?
“看着他。别出什么意外。”
秦绎接过仆从手上的铠甲与头盔,即刻戴上了。临行前,他匆匆朝慕子翎看过一眼,朝看守的小厮交代数句,便立刻离开了。
而房内,慕子翎仍如垂死一般剧烈喘息着。清醒的意识离他越来越远,朦胧间只闻到不知从哪里飘来的强烈的血腥味,像刺激的电流般一下下冲击着他的神经。
......他感觉自己就要失控了,可是失控之后会是什么样,慕子翎又一片茫然。
远处,一名肩上停着雪鹞的少年站在屋脊上,俯视着漫漫黄沙中的厮杀与烽火。
他似乎一直都在等待着什么,等终于见到秦绎也亲自出城征战之后,他才抚了抚肩上的雪白鹞鸟,问:
“阿雪,准备好了吗?”
雪鹞发出一声极轻的咕叫,他笑了一下,一纵跃下了屋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