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春花谢时 32阿朱。
(三十二)
夜『色』如水,银月似钩。高高矮矮的屋脊如叠叠起伏的山峦, 错落有致地铺在孔雀蓝的天际下。
雪鹞少年如一个在玩跳格子的小孩般, 在各个房梁上跳来跃去。
“在这里吗?”
他放下横举在身侧的两臂, 歪头看了看周遭, 只见面前一个院子中, 布着许许多多的阵法符纸, 周遭还有雄黄。
两名小厮守在房前,院外是一圈带刀侍卫。
每隔几米,还都放着一口大鼓。
少年径自走过去,却只靠近到数步距离,就蓦然被一层无形的屏障弹开了。
他惊讶地退后开去, 看着自己指尖的焦黑痕迹, 喃喃说:
“烫。”
院中沉静平常, 好似没有任何与众不同的地方,却只有通灵的术士能够感应到——
这里阴气极重, 似有万千厉鬼藏于其中, 蠢蠢欲动地伺候着时机。
“唔......”
少年蹙起眉头, 在周遭看了一圈, 见旁侧一棵树的枝干平整光洁,很是适合落座,便拍拍衣袍跃过去,就这么光明正大地盘坐了下来。
而房内,慕子翎正在面对一场极其凶险的变故。
最初几天的蚀骨挠心过去之后,他精神状态一再下降, 身体愈发虚弱。
在秦绎还在的时候,那群阴魂忌惮于龙息,只是食他寿命不敢靠近,此刻秦绎离开了,慕子翎竟意外发现,它们还想跃跃欲试地全部冲进来将他吞噬殆尽!
“贪婪懦弱的阴魂......”
慕子翎低低轻笑,他的声音是虚弱低微的,脸上仍覆有冰冷的汗珠,但慕子翎却好似完全没有任何忌惮一般,甚至神情中有一丝悲悯的意味,朝门外那群阴沟里不见天日的东西喃喃说:
“阿叔阿伯,你们腐烂的眼睛早已经闭上了。尽管如此,还在做将我一起拉入地狱的美梦么?”
门外的窗纸呼呼作响,两名守在门外的小厮拢紧了衣衫,有些奇怪地自语说:
“好奇怪的天,你不觉得今晚似乎尤为地冷么?”
阴魂们跃跃欲试,在这支数量庞大的鬼兵中,其实也分为数个派别:
它们有一部分是深得慕子翎纵容与亲近的小童降,和慕子翎一样,是死于云燕信仰的幼童;
另一部分是慕子翎在宫变之时杀戮炼化的云燕王族,慕子翎留着它们,纯粹是觉得死了也太便宜他们,留着日后还要解恨。
其余的,则是慕子翎在大大小小战役中屠城收入麾下的阴兵,对慕子翎既惧又恨,平日里不敢冒头,此时慕子翎一旦『露』出缺陷,就极容易导向第二类云燕亡魂。
“......饿了,吃吧?”
“不可以,那是凤凰儿呀......”
“呜呜呜,恨凤凰儿。恨他......”
原本还有些摇摆不定的阴魂,惧怕慕子翎并非真的虚弱,仍能够将它们握在手中『揉』圆搓扁。
但当沙场里的血腥味若有若无地飘来时,那种甜腻的铁锈气息简直犹如在厉鬼们身上泼头浇了一盆催化剂,一下子突然全部活跃兴奋了起来,冒死一搏地也想前去试试。
雪鹞少年坐在树上,撑着脸,天空阴沉得厉害。远处有“轰隆轰隆”的雷声。
一滴雨水穿过繁密的枝叶,落在他的脸上。
少年『摸』了『摸』,仰起头来,怔怔说:
“要下雨了。”
慕子翎的手指反复收拢蜷曲,沉闷压抑的夜里,他的咳嗽声断断续续,单薄的胸腔不住起伏。
他知道的。世界上没有任何人比他更明白自己的双手拥有怎样强大的力量,如果他能够挣脱束缚,那么外头的东西根本不足为惧......!
“阿朱......”
慕子翎极低喃喃,咬牙召唤道:“......阿朱,来!”
院内,一口倒扣着的青花瓷罐剧烈震动,瓷罐上压了封条和巨石,与地面几乎严丝合缝。
阿朱原本懒洋洋的,盘在瓷罐里懒得动弹,大有这里也不错,等着慕子翎什么时候来接它的意思。
然而,随着雨水噼里啪啦地落下来,慕子翎房外的雄黄渐渐被冲散了,一阵“噼里啪啦”的雨声中,阿朱的竖瞳缓缓眨了眨,从中察觉到一丝不对的讯号——
房外,受到刺激的厉鬼们接二连三朝院内撞过去。
只是不出意外,它们总会碰到方才拦住雪鹞少年的那道结界,而后全身都灼烧起来,几乎没有发出什么声音,就化作一缕青烟消逝在空气中。
但是尽管如此,这群不要命的贪婪之徒仍前赴后继地往前冲撞。报复慕子翎的诱『惑』太大了,这群生前就百般蔑视他的云燕贵族,在变成亡魂之后,更是恨意翻倍,对他恨之入骨......!
慕子翎咬破舌尖,口中泛起一大股血腥气,以此来刺激自己保持清醒。
与此同时,他反复地磨着自己的手腕,越是疼,就说明越有效——
在无法点燃冥火震慑鬼魂们的情况下,唯有再次以自己的血为诱饵,唤醒那部分最忠诚于他的小鬼归顺才能扭转现局了。
鲜血终于缓缓从纱布中渗出,有着箭伤的左手最先裂开,鲜红的『液』体“滴滴答答”淌到地上,慕子翎容『色』苍白,眼睫剧烈颤抖,只想快一点,再快一点——
这么些血,还远远不够......!
然而,在慕子翎这边还没有完全准备好之际,那边数以万计的阴魂却已经急不可待了。
秦绎留下的那层结界眼看越变越薄,越变越薄,周遭巡逻的侍卫看不见魂魄,却能感觉到周遭气温似乎越来越低了。
有些裹着外衣说要回去拿身棉袄的人,离开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他们一离开结界,就被无数厉鬼扑上去吃成了白骨.....!
数里之外的沙场,厮杀还在继续。
尖叫与呐喊充斥着每一个人的神经,秦绎披挂铠甲,骑着一匹高大黑马左右杀敌,鲜血溅了他满脸。
但不知道是某种直觉还是如何,秦绎总觉得右眼跳得厉害,好似即将发生某种极为不详的事情。
天空阴沉沉的,压抑得厉害,仿佛与黄沙百里的赤枫关鲜血横流隐约对应。
盛泱人按照死命,绝不能后退,一定要死死拖住秦绎,直到后方敲响金柝才能撤离。
而那名按照任务,要将慕子翎带回的雪鹞少年却蹲在树上,闲暇地抱着雪鹞静静躲雨。
“青白日,流血天......凤凰木,神识出。”
他呢喃着模糊不清的字句,好似一个全然置身事外的人。
不知道是哪名阴魂先冲破结界的。
只是在它穿越结界之后,虽然还没有消失,却已然极度虚弱了,未走到两步,还是不由自主扭曲着蒸发在空气中。
尽管如此,这却不影响给阴魂们带去的鼓舞和激动——
只见恨慕子翎入骨的云燕王室们见此景,突然纷纷像不要命了般疯狂朝结界撞去,只求能第一个啃食到慕子翎的血肉。
寂静空『荡』的暗室内,慕子翎身下已经积了一小滩鲜血——可这依然是远远不够的。
但他似乎已经有了某种预感,在院外闯过结界的阴魂越多,能进来后坚持的时间越来越久的时候,慕子翎缓缓闭上了眼。
也许来不及了。
他终于还是走上了所有通灵之人的老路:死于自己所饲的厉鬼手中。
只是秦绎的计划也终究要落空了,他一死,如何也不可能在六个时辰之内从这里赶到沉星台。
他那场以慕子翎换慕怀安的美梦终成泡影。
乌云遮天蔽日,雨点逐渐密集起来,将院子里的地面淋得斑斑点点。
“......凤凰儿。”
“凤凰儿......?”
“简哥儿的凤凰儿在哪里?”
越来越多的阴魂冲破结界,它们虚弱却坚持不懈地四处游『荡』,从前谄媚讨好的声音都变得阴郁恶毒起来,在院内挨个挨个房间地找过去。
慕子翎静静躺在床上,床下是一小滩粘稠的微微有点干涸了的血迹。
他几乎已经看到了厉鬼拍在他房外的枯爪——
一切都要结束了。
下一刻它们就要推门而入——
“——嘶!”
然而,就在慕子翎以为一切都要无可挽回了的时候,一条柔韧的蛇躯蓦然护到了他的房门前,慕子翎几乎脱口而出:
“——阿朱!!”
阿朱盘在慕子翎房门的木环上,整个上半身全部立起,是一种绝对的攻击与防护姿态:
只见空空『荡』『荡』的府邸内,突然有无数毒蛛彩蝎从四面八方爬来。
整个沙漠里所有的响尾蛇银环蛇都在朝这里聚集,远远看上去,就像一层黑『色』的浪『潮』.....!
“嘘,不怕。”
雪鹞似乎也受到影响,在少年怀中不安地动了动,少年抱着它,却目光同样有些出神:“......这个毒物的数量,也确实惊人了些。”
蛇王护在慕子翎房前,诡异的竖瞳一动不动盯着所有阴魂,虽沉默无语,但空气中依然饱含了威胁:
......如果只是寻常毒物,厉鬼是绝不可能惧怕的,只是阿朱身为世间至毒的蛇王,对身为阴魂的它们依然具有极强的震慑力。
慕子翎被缚在床上,眼眶干涩地看着床顶,他眼睫颤了颤,良久,喉咙中发出一声极轻的“哈”的轻笑声。
“......阿朱。”
他闭上眼睛,眼泪却从眼角流出来,这是八年之后,慕子翎第二次感觉在这个世上是有什么东西不希望他去死的。
他喃喃:“好阿朱。”
这已经够了。
他想,在失去秦绎之后,原来他也拥有这世上其他的善意。
那么对慕子翎来讲,这一世也算没什么遗憾。
“走吧。”
外头的雨声噼里啪啦,慕子翎听着隐藏在雨声中的杀机与暗斗,略有疲惫地闭了闭眼,极轻声喃喃说:“我的轻功废了,阿朱。你回云燕的雨林去。”
单只的蛇王是斗不过数以万计的阴魂的。
慕子翎想,如果是几百只还有胜算,几千只尚能凑合,但是几万只.....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更不提慕子翎此刻的虚弱还使它们更加肆无忌惮。
“以后再吃鹌鹑蛋,就得自己去捕了.....”
慕子翎苍白的脸上闪过一丝飞纵的笑意,“再见,阿朱。”
他想起当初捡到这条小蛇的时候,它还只有慕子翎的手掌那么大。盘在慕子翎的手心,那么小,绯红绯红的,却想不到是蛇王的后裔。
慕子翎日日带着它,所有的小蛇里,它最黏慕子翎。
别的小蛇在慕子翎手上的时候,它往怀里钻;别的小蛇在慕子翎怀里的时候,它偏要缠到慕子翎的手腕上,好像就是要故意和别的小蛇不一样,让慕子翎记住它似的。
慕子翎以为它会一直跟着自己。
雨势渐大,沉重的雨声中没有丝毫动静,慕子翎心头逐渐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他厉声喝道:
“阿朱!?”
阿朱依旧盘在门环上,一动不动。
“......”
慕子翎呼吸略有些急促。
......这是阿朱第一次违背他的命令,也许也会是最后一次。
瓢泼的雨势中,阴魂们却不愿再等下去了。
它们稍微踌躇了一下,而后便一扑而上,像方才闯撞结界一般冲了上来。
毒蛛毒蝎则爬满了慕子翎的房门,像一层牢固的屏障般护住它。
阿朱守在门扣,“嘶嘶”地吐着鲜红蛇信攻击,凶猛地咬中一个又一个阴魂喉咙。
之后慕子翎再想起这一夜,都会浑身冰冷,感受到种比被百鬼缠身时还叫他无力的绝望。
起初阿朱的蛇身还是立着的,慕子翎的房间就像一片海浪中的孤舟,被一次次猛烈冲击,剧烈摇晃。
但是随着一次次疯狂的厉鬼前仆后继,窗门上的毒物逐渐剥落。虽然不断有后续的毒物补上,但慕子翎能明显感觉到,阿朱有些累了。
它的动作不再如一开始迅猛敏捷,甚至被阴魂的长指甲划伤了躯体。
当有一块尖尖的东西突然撞破窗纸,飞了进来,掉落在慕子翎床边的时候,慕子翎突然定住了。
......那是阿朱的一颗尖牙。
“......阿朱。”
慕子翎忽然浑身颤抖起来,喃喃说:“阿朱!!”
沉寂已久的慕子翎突然挣动起来,他疯狂拉扯着手腕上的细链,眼泪接二连三滚落下来,双目睁大发红,不要命了似的将床晃得剧烈作响。
......如果可以,如果可以,那一刻他甚至想将四肢都切掉挣脱束缚!!
但是秦绎捆住他的时候,是将他当做换回慕怀安的希望捆缚的,每一圈都缠得极紧,根本毫无可能。
如果说慕子翎此生,是在哪一个时刻终于恨透了秦绎。
.....大概就是在眼睁睁看着阿朱死在自己面前的那一刹那。
雨势越来越大,激烈的雨水让慕子翎听不到外头的声音了。他疯狂地挣动,却尽是徒劳,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外头终于安静了下来。
慕子翎的房门前与窗户上依然覆满了毒蛛蝎子,只不过大多都已经死掉压瘪了。
有少许的天光从缝隙里漏进房内,好像天就要亮了。
蹲在树上的雪鹞少年旁观了全部的斗争,此刻,他终于从树上跳了下来。
地面上有积水,“啪叽”的一声,随后,他每走一步,靴子下也都激起一下水声。
他走到院里,昨夜恶风遮天腥风血雨的景象已经全然不见了,余下的,只有一个个小水洼,倒映着将亮未亮的鱼肚白似的天。
他捧起落在慕子翎门前的阿朱,细细的一条,从前它隐在慕子翎的袖中,从没有人能仔细一窥,现在却缠绕着躺在积水中,一动不动。
细长诡异的瞳孔仍是略微睁着的,似乎在注视着眼前,直到最后一秒仍在守护者慕子翎。
少年把蛇王递给雪鹞,雪鹞瑟缩了一下,之后才衔起,扑簌着翅膀飞进了房内。
慕子翎如死去了一般,眼下的枕头满是水渍,双腕磨得鲜血淋漓,粘稠的血浸过床沿,“滴滴答答”落在地面上。
不远处是阿朱的一颗沾血尖牙。
雪鹞盘旋了一下,将阿朱的尸体轻轻放在慕子翎腕上——
它和往日捧起来似乎没什么区别,仍是冰冷凉凉的,只是柔韧的蛇躯略微有些僵硬。
慕子翎一动不动。
雪鹞眨了眨眼睛,又飞了出去,停在少年的肩头。
少年等了等,似乎在静候什么。
然而等了许久,见房内依然静悄悄的,才有些奇怪地皱起了眉。
少倾,他叹了口气,似乎有些失望,便转身朝院外走去。
檐下的雨水滴滴答答,有一下没一下地落进小水洼里。
然而就在少年离开小院的下一秒,一股极强的阴气蓦然自暗房内炸开,喷薄而出的怨念和恶气几乎在一瞬间笼罩了整个院子乃至府邸。
蒙蒙亮的天空瞬时消失了,只剩下遮天蔽日的暗影,和一个静静站立、全身都缠着鬼气的纤细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