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花明
明春中的皇城,披上了一身素缟,将一丝哀色混入了这融融春景。
守灵之期过后,祁政便奉旨将太后的棺椁送去了皇陵安葬。
虽然祁政再三叮嘱了赵晴若在府中安养着,但是葬仪出城那一日,赵晴若仍是去了城墙上相送。
高墙之上的风带着丝丝冷意,吹干了她眼角的泪痕。
从此长风远去,天上人间不复相见。
……
“王妃可要注意自己身子,这些日子您的气色一直都不见好,将军和妾身都放心不下。”
秦王府中,林织意正陪着赵晴若说话。为太后守灵期间,赵晴若也病了一场,到现在精神都不太好,整日郁郁寡欢。
“劳烦嫂嫂还特地来看我。”赵晴若轻轻咳了一声,挤出一丝笑对着林织意,眉间还留着几分悲伤,“也让哥哥担心了。”
林织意柔声道:“王妃这几日过于操劳,如今王爷出京去了,将军放心不下王妃,才让妾身来陪着。”其实就算赵辰不说,林织意也是愿意来陪着赵晴若的。原先她就对赵晴若有着几分好感,而后来又看着她为自己和赵辰的婚事操劳,感念在心,便更愿意亲近了。
木锦见林织意提起了祁政,便也劝道:“将军夫人说的是,王妃是该好好休息,好好喝药。王爷出门前便嘱咐了,若是等王爷回来,王妃却还病着,王爷会怪罪奴婢们的。”
赵晴若闻言,想起了祁政临走时的叮嘱,眉间的郁色散去了一些,便让竹容将那放在一边的苦药汤端了过来。
竹容脸上总算有了些笑容,感激地看了一眼林织意:“还有这厨房特地做的甜枣糕,免得药汤苦着王妃。”
林织意将这些看在眼里,心中不禁有一丝羡慕,想着回去之后要将这些都告诉赵辰,放他放下担忧的心。
……
大庆皇陵位于京城东南方的一片连山之下。这里的春意要比京中更浓一些,绿草晴风之中,飘扬着几处白绫,飞落着几树梨花。
祁政到时,便见到了等候着的祁敏。
见到他,也在意料之中。祁政从马上下来,走上前来,对眼前人施了一礼。
祁敏见状,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讽笑:“你如今,何必向我一个废人行礼。”
“兄长,始终是兄长。”祁政淡淡回道,面上恭敬,似乎没有记起当初是他亲手将他拉下。
祁敏眼神复杂地看了他一眼,而后侧头看了看祁政身后的棺椁。
“皇祖母……”
“皇祖母,去得安详。”
曾经的一切在脑海中一幕幕闪过,祁敏看着那白旗,轻轻叹了口气,便随着仪仗入了皇陵,同祁政一起主持了下葬之礼。
日退山后,月上石墙。
是夜,祁政独自一人来了祁敏所居的小院子里,与他一同喝酒。
初踏入这里时,祁政便注意到了这里的表面富贵下的简陋。青瓦生着杂草,屋檐裂了几处。比起皇宫的富丽堂皇,比起东宫的明亮宽敞,这里,当真简陋。
祁敏注意到了祁政的眼神,轻轻笑道:“陋室养心,正合适我这样的人。”他如今一身素衣,着装简朴,身处其间,倒是与这四周清陋融为了一体,再不见从前的半分贵气。
“身为输家,比起老三老四,和连名字都没有的小八小九,我已经很好了。”
“二皇兄倒是心宽。”祁政也是轻轻一笑,主动为祁敏倒了酒。
说来这两人之间应是苦大仇深,但如今他们这般面对面一同坐着饮酒,倒真像兄弟。
“父皇的身子可还好?”
“皇祖母一去,父皇心中悲切,近来在承乾宫安养着。”
祁敏听罢,神情微微一变,眼底突起了几丝纷杂的情绪,却又尽数被压了下去,复而一口闷下了杯中的酒。
祁政见状,没有作声,而是默默地喝着自己杯中的酒。
他不想问祁敏此时的心境,也不想知道。从前虽为兄弟,但在宫里,他们只不过是比陌生人更熟悉了几分而已。而今仍是兄弟,熟悉了对方,却隔得更远了。
他是大庆尊贵的太子,他是默默无闻的七皇子。他从高处跌落,他一步步向上爬。他们,从来不一样。
“听说你娶了安南王……不,是赵家的郡主?”祁敏放下酒杯问道。
“是。”祁政回道:“她如今,是我的王妃。”
“我倒是想不到你会娶她。”祁敏深深地看他一眼:“你与赵家联姻,身为兄长,我也应送上贺礼。但如今看来,你也不需要我这一份礼了。”
祁政抬眸看了他一眼:“如今一切安好,是不需要二皇兄的礼了”。
祁敏给了自己倒了杯酒,看了一眼自己的七弟,将心中淡淡的不甘与酒一饮而尽。
两人继续对饮,再无对话。
启程回京时,祁敏去送了祁政。
他仍是一身素服,站在山林道边,眉眼如初,温润文质。只是眼角边生了些细纹,透着岁月的沧桑。
他对他说:“从你母妃刚死就自愿去战场时,我就知道,你会是我们之中走得最远的那一个。”
祁政听着这一句,淡淡地笑了。
祁敏也笑着,看了看身侧的山林,神色释然。
“而今我在这里,离了那些永不停歇的争斗,陪着母后,陪着皇祖母,陪着这些山水,也好。”
之后,那人也会来此,而他,也会在这里陪着他。
……
祁政回京时,赵晴若的病已经养好了许多。
本就是心郁哀悲所致的病症,将伤痛收起,也就好了。
回京之后,祁政越发忙了起来。祁谨年纪渐大,而太后逝去对他的打击甚重,便对朝政有些力不从心了。而如今祁政是朝中唯一被重用的孩子,自然担起了责任,处理这段时间积堆的国事。
赵晴若将他的辛劳看在眼里,有些心疼,却也无法可助。
这一日,范云的夫人来了王府作客。因为范云是祁政的亲信,赵晴若和她也算是熟识。赵辰的亲事,便是托了她去林家表达了心意的。范夫人与范云同乡,和范云一样,也是个爽朗亲和的性子。
“听说夫人怀有身孕,这个时候该是要好好养着的,怎么出来走动了呢?”赵晴若吩咐木锦加了一层软垫,和范夫人说道。
范夫人笑着摆了摆手,道:“没事没事,王妃不用多费心。如今胎已经坐稳了,多走走对将来生产也好。”
赵晴若回道:“这我倒是不知道。原以为女子有了身孕,都该是要卧在床上养着的。”
范夫人抚着肚子道:“王妃还年轻。等以后有了孩子,这些便都知道了。”
赵晴若闻言,悄悄红了耳,看了一眼放在小腹上的手,而后又起了个话头:“听说近来范将军接手了晋州的军队?”
范夫人眉头一皱:“是啊。他最近可为这个发愁了。”
“因为晋州逃兵一事?”
之前晋州的守军内部出了逃兵,卷携了饷银去当了山大王。守军的统帅在争斗中被杀,如今晋州军队逃得逃散得散,有的跟了那些人当土匪,有的则不知逃去了哪儿。
最令人生气的是,这样大的事,晋州的知府却因为害怕自己疏忽职守会被责罚,又被逃兵威胁,便装作并不知晓,迟迟没有上报,由着那帮土匪在晋州边界扰乱民生。
范夫人叹了口气:“虽然皇上下了旨让他去平乱,可是晋州那个地界儿,山山水水绕来绕去,人躲在里面找都找不到,晋州的官员又不配合,他实在是犯愁。”
赵晴若也知晓其中困难。这些日子祁政也在为了这个发愁。晋州不是边防重地,也不是富庶之乡,但是离京不远,算是位于天子脚下,除了这样的事,甚是棘手。
范夫人见赵晴若神色暗了下来,忙岔开了话道:“妾身不该和王妃说这些的。王妃身子刚好,如今了不能多思多虑。”
赵晴若轻轻摇头:“朝堂生乱,我们这些妇人也是放心不下。范夫人不必在意我,如今你怀有身孕,才是不应忧虑。”
两人又说了些话,赵晴若便让于慎送了范夫人回去。自己则陷入了沉思。
不久,见于慎回来,赵晴若问了一句:“范夫人可安全回府了?你一会儿去府门前看看,王爷若是回来了,便来告诉我。”
于慎回应了前一句,却是站在站在原地踌躇了一会儿才开口回了赵晴若后面的话:“王妃,王爷已经回来了。”
“但是,杜氏已经等在书房了。”
竹容闻言哼了一句:“又是她?这些日子,她也太过殷勤了些。”
赵晴若倒是没说什么,只道:“那等王爷晚上回房时,我再同他说吧。”
于慎闻言,欲言又止,却没将心中的担忧说出口。在宫中多年,什么样邀宠的方式他没见过。虽然自成婚以来,王爷便再没临幸过其他人,但是总有一天,王爷会在别人的房中过夜的。
而这些话,他不知道该不该提醒赵晴若。
……
“这些日子,辛苦你日日送汤来。”秦王府书房中,祁政让元德收下了杜氏送来的汤,对杜氏道。
杜氏柔柔回道:“王爷辛劳,这些是妾身分内之事。”她说话时,一双眼睛看着祁政,满眼都是倾慕之意。
“王爷从前一忙便会睡不好,晚些时候,妾身在做些安神汤送来。”
见杜氏说起从前,祁政在心中微微叹了口气。杜氏在皇子所便伺候着他,如今也算是他身边能够放心的老人了。他也看得出来她对他的倾慕。
立府之后,他便很少去看她,如今娶妻,更是没有再召幸过她。杜氏不似刘氏会闹腾争宠,而是一直安安静静,会在自己疲累受伤的时候送汤送药。
也许这些年,自己当真冷落了她。
“别忙了。晚上让厨房的人做,你与本王一起用膳吧。”
杜氏一听,面上尽是不可置信的欣喜,忙应了下来,笑弯了眉眼。
元顺过来说祁政今晚不同赵晴若一起用膳时,于慎知道自己的担忧可能成真了。
赵晴若听了,面上没有露出不快的神情,只是眼底的光暗了一些,便让元顺回去伺候了。
“王妃……”竹容和于慎对视了一眼,试探着开口劝慰,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无妨。王爷不来,我也是要用膳的。”赵晴若轻轻对他们笑了笑,坐下用膳。
其实这些事,她心中早有准备。那个人是皇子。如今是王爷,将来会是皇帝。她不可能只是他唯一的女人,他会有许许多多的妃嫔。
他会和别人一起用膳,会留宿在别人的房中。如果她真地在乎这些,那一开始决定嫁给他就该后悔了。
她不会后悔,因为这是她自己做的选择。
这样想着,赵晴若便刻意忽略了心中的一起委屈。
……
原想着今晚祁政应该会在杜氏的房中过夜,赵晴若便拿着书在灯下准备晚些再睡。
可是才看了几页,便听门外来了人。
“王爷?”赵晴若放下书,有些惊讶地看着进屋的人,都忘记了行礼。
“嗯。本王处理政事晚了些。你已经准备歇下了?”祁政回道,让元德端了热水来,准备脱衣歇息。
赵晴若微微愣了一会儿,上前替祁政宽衣,回道:“没有。妾身只是在看书。”
“什么书?”祁政随口问了一句。
“只是些史家杂谈罢了。”赵晴若回着话,嘴角轻轻弯着。
元德端了热水进来,一边伺候着祁政洗漱,一边对赵晴若道:“王爷今儿忙了许久,本是想宿在书房的,但是见这儿还亮着灯,便回来歇息了。”
赵晴若轻轻颔首。原来他只是和她用了膳啊。
之后元德安排了人守夜便和偷偷笑着的木锦于慎退了出去。
祁政按了按眉心,准备歇下。赵晴若在他身旁,将他的疲累看在眼里,想起了白日里和范夫人的对话,便状似无意地开口道:“今日范夫人来府上和妾身说话时,说起了京中东四坊的那间翻新的院子,好像是新上任的苏院士住的。那间院子种了许多槐花,范夫人说远远就能看见。”
“新调任到翰林阁的苏烈?”祁政回了一句。
“正事。”赵晴若接着道:“说来妾身以前也见过这个苏院士,却是因为他的岳丈曾老先生。”
“妾身记得曾老先生原是晋州人士,几年前辞官隐去,却并未回乡,而是去了女婿苏院士家乡那儿养老,今年才苏院士同迁官回京。曾老先生年轻时从过军,训练兵卒,也是在晋州。当初他未辞官前,妾身在宫宴上见过几回。”
“晋州?”祁政一听,追问了一句。
赵晴若道:“是。曾老先生原就是晋州统军副将,后升来京中入了军枢院。所以妾身在宫宴上见过。几年前因为年纪大了才辞了官。”
祁政闻言,不禁陷入沉思。晋州此番的统军被杀,上一任也早就病逝。此番急着出兵,他倒是没想起这个生在晋州长在晋州的老将。
若是能请他出山协兵,理清山水弯道,还怕收拾不了那几个杂碎?祁政想着,眼光一厉。其实晋州之乱本不应闹得这般大,还不是有人趁祁谨心情郁郁在背后作祟。
祁政想罢回神,看了一眼垂着头整理床榻的赵晴若,浅浅笑了。
她该不是无故提起的曾老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