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蜂巢案(3) 谁也猜不到她其实说假
而孟海英早已把后槽牙咬得咯咯响, 他对李非之前的敌视充其量只能算得上不耐烦的哼哼唧唧,但这时,关西之虎身上涌出真正的敌意, 那是可怕的暴虐之气, 战场凝聚的铁血卷入眼里, 瞬间,他像降临人世的钟馗神尊。
那是出能上阵杀敌横扫千军, 入能把人凌迟三千三百五十八刀的关西虎啊。
虽然只有一瞬,但李非已被杀气射了个透心凉。
很快,他将这与殷莫愁的反常联系在一起, 心惊胆战地想:到底是何方神圣?
李非捧着半个被切开的蜂巢, 随手抄起一双筷子, 将已融化得不成型的腊丸壳剥开,又做了个极其危险的动作——凑近鼻子细闻。
殷莫愁抓住李非的手:“你在干嘛?”
李非:“我知道这是什么毒!”
“是蜂毒!”
李非有点兴奋:“还好,唐门学的东西还没全忘光,蜂毒最毒的是虎头蜂,其次是胡蜂, 据说最毒的虎头蜂可以蛰死一头牛!中蜂毒者, 会神志不清、胸闷、抽搐、呕血,症状与中河豚毒有八成类似, 莫愁, 我说得对不对!”
他将蜡丸捧到殷莫愁面前, 像献宝似的, 只见他双目闪着异光, 为新的发现感到激动。
激动?殷莫愁只感到恶心,片字未说,转身跑走了。
孟海英愣愣看她远去, 一拍脑袋:“大、大帅,不好!”
霖铃阁像座大花园,她穿过一座小亭,正好禁军副统领乔尧看见了,刚才还在呼呼喝喝手下人,见了殷帅,忽然腿又发软,招呼都来不及打,但见殷莫愁匆匆掠过,乔尧愣在当场,也不敢追。
春梅冬雪姐妹俩正巧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过来,也看见了,她们还不知道在后厨发现了什么,纳闷道:“诶,主子……”
她终于来到一棵大树下,靠着树干,多年前的噩梦犹如一株长着利齿的食人花,原本在角落呆得好好的,现在忽然冒出来,露出狰狞的獠牙。
有点喘不上气,恐惧感实质般涌出来。
殷莫愁看上去很冷淡,多年练就的色厉内荏让她喜怒不辨,但惊人的忍耐力和意志力就像一座大山把人压着,连发泄的权力都被剥夺。
紧接着胃开始绞痛,天翻地覆地,像万古的岩浆、滔天的巨浪,一下子就把渺小的她掀倒。
她一手捂肚子,一手紧紧地抓着树干,指甲都抠进树皮里,很久没有这么不安,焦虑与暴躁并存,浑身的神经都绷得死紧。
哇啦……竟把中午的饭菜吐了个精光。
紧接着头开始嗡嗡响,一时想着过去在战场上的鲜血淋漓,一时又仿佛看见京城里歌舞升平、觥筹交错的安逸。
庆幸、侥幸、恐惧、愤怒、烦躁又糅合辛酸。
多少大起大落都被她视若等闲。
但人间百味在此刻被放大数十倍钻进“冷漠无情”大元帅的五脏六腑。
接着她明显感觉到有人在轻轻拍着她的背。
那是一双温柔的手。
手的主人传来声音:“怎么了?”
殷莫愁含含糊糊地“唔”了声:“没什么,屋子里气味太大。”
是吗?李非心里问道。
对恶心气味的反感是人的本能反应,至少应该像楚伯那样第一时间捂住口鼻。但殷莫愁的反应也太姗姗来迟,好像是直到包裹蜂毒的蜡丸被递到面前,她才……
春梅冬雪俩姐妹这时也跑过来。
李非:“有什么事要和我说呀。”
“吐完就好受多了,”殷莫愁摆摆手:“真没事。那个蜂巢很难闻。”
李非感到莫名,比起满屋子呕吐物,蜂巢还带着淡淡蜂蜜味呢,顿了顿:“不回去了。咱去小亭子里坐坐,透透气,我让人泡壶好茶给你漱口。”
殷莫愁点头:“把人都叫过来。”
李非见她真没事,也不大题小做,笑呵呵地回身冲春梅和冬雪摆摆手,她们各自跑去叫人了。
等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时,李非把手绕过殷莫愁的小臂,挽住了她。
挽这个动作很有意思,既不是牵,没有那种亲密腻歪的意思,也不是搂,没有那种强者保护的感觉,但可以使两个身体靠在一起,没有很近,保持适当距离,但又肩并着肩,手臂与手臂靠在一起。
实在是个很微妙的动作。
给人感觉有点“让我扶着你”的好意,让殷莫愁无法拒绝。路上经过许多士兵的目光,殷莫愁什么也不用宣布,他们自己就能编出一段“特大喜讯!咱大帅终于走出林御史阴霾,再觅新欢”。
等走到小亭,孟海英他们也都到了,连霖铃阁老掌柜也赶来。
“养蜂人,这是我们给他取的绰号,虽然也许并不是真正养蜂的人。不避讳的说,他是让我和崔纯尝到失败滋味的、最凶险的投毒者。”
听到养蜂人三个字,春梅冬雪立刻一惊,和孟海英对了个眼神,孟海英点头,让人将蜂巢拿来现场。姐妹俩看见蜂巢的刹那,脸立马就变了。
一切被李非悄悄看在眼里。
“养蜂人第一次出现是在先帝时期,十二年间,他累计杀死了三十五个人。从没有人见过他长什么样子,他下毒手段隐蔽,不留痕迹,且极其残忍。
受害者都集中在世家大族。不知道为什么,他对权贵有种无差别的仇恨。
犯下的最大案子,是十一年前的一次世家春节聚会上,死了二十几个人,最老的已近古稀之年,而最小的才三岁,只因他们喝了同碗汤。
中蜂毒者大多数死亡,少数侥幸活下来的也成残疾。那次是本朝以来最大的投毒事件,因为发生在善乐坊,我们给它取名善乐坊案。”
“善乐坊案!”黎原大惊,不由失声喊出,“第二天,白阳会宣称对该惨案负责。”
历史骤然被撕开了一条血迹斑斑的缝。
“这是我帮崔纯查的第一个案件。利用悬于房梁、自然生成的蜂巢投毒,实在闻所未闻,防不胜防。为了避免引起世家恐慌,我们隐去了这条调查结果,只说是白阳会的信徒投毒。后来,我领兵,将白阳会一举剿灭,但却没有找到养蜂人,白阳会的教徒没人见过他。哦对了,白阳会你们都听过吧?”
她问的当然不是黎原,白阳会仇恨的目标是世家大族,会员又主要集中在京城,这十年来每个世家子弟几乎从小都会被教导要远离和白阳会有关的人。但李非他们常年在外,而朝廷对白阳会的信息很多是封锁的,他们不一定知道。
楚伯哼哼:“一群读书读傻的人,建了个什么鬼读书会。信奉天地自由教化,主张人人自治自洽,幻想世界大同。他们反对先帝,说先帝穷兵黩武,过于集权,还仇恨世家,认为世家大族掌握了太多资源,给这世道带来不公。好多年前,我来京城做买卖,见过他们当街集会,不过是群空谈理想的书呆子——真有意思,读书人反对武力,可偏偏又投毒毒死人。”
白阳会曾经是太宗朝最大的文人组织,吸引了,或者说是诓骗了诸多寒门子弟加入,打着书社诗社的幌子经常搞洗脑集会,三天两头编出新的口号和打油诗!
不得不说,太宗晚年其实还是挺宽柔的,不想为难这些读书人。但耐不住他们作死,好好的日子不过,制造善乐坊案,事后还大喇喇到处吹说要除尽世家权贵,要辅佐无为而治的贤明君主。
什么谋万民福祉、万世清平,还写成传单满大街发!
不是做大事而是“作大死”。
这些虽然是很古早的事,黎原那时才几岁,但因太轰动,一直仍有议论,因道:“纯粹是诡辩。我听过白阳会不少事,他们总是阴谋论世家,活在自己的想象里。说我爷爷故意打了败仗是为拥兵自重——无聊。还有一年瘟疫,他们又说是朝廷秘密在河里下药导致,目的是把那些年老体弱的病死,把粮食节省下来供给军队。而朝廷又联系药商抬高药价,从中牟利赚军饷。——这不是幻想症是什么呢。”
何止是幼稚愚蠢,简直就是可笑的一群人。但偏偏古往今来,阴谋论都很有信众。甚至这个信众还包括了废太子。
殷莫愁:“当年善乐坊案后,太宗皇帝震怒,崔纯刚到大理寺上任,先帝命他彻查,我暗中协助。我们最后几乎摧毁了白阳会所有的据点——原来大名鼎鼎的白阳会教主是个落第书生,见我带兵来抓他,吓得换不择路,跳了河,溺水了,当场殉节。
至于抵抗的,就地处决,逮捕了上千人,大理寺、刑部联合审了半年,个个教徒都知道他们白阳会有个大护法,制造了善乐坊案,但就是不知道他是谁。
我和崔纯计划再从其他方面调查一段时间,就不信没人知道养蜂人。但后面发生了措手不及的事,调查养蜂人的事彻底中断……”
李非若有所悟:“是……因为废太子吗?”
殷莫愁:“那是比善乐坊案更要命的事——我们只负责调查养蜂人,刑部那边在审问过程中发现白阳会的档案。这些读书人什么都爱写下来。其中一份记载着他们通过东宫幕僚向太子献言,说太宗和□□皇帝一样,其实只是选个温敦的太子爷当作磨刀石,真正属意的储君人选另有其人……”
人心一旦有了猜忌和怀疑,阴谋论就是浇灌那朵毒花的绝佳雨露。
东宫幕僚都是寒门出身,太子被包围在这种环境里,除非他的心像太宗或者殷莫愁那样是铁打的,否则再坚强都挡不住天天吹的耳旁风。
当真一个润物细无声,杀人了无痕。
没多久,禁军在东宫地库搜出了千余套甲胄和刀枪。
后面的血雨腥风,殷怀亲自处理,没让少年的殷莫愁参与。
殷莫愁:“值得一提的是,当父帅派人逮捕几个东宫属官时,这些人全部服毒自尽。当然也是死于蜂毒。”
所以那个传说中的大护法——养蜂人藏这么多年都没出现,在白阳会全军覆没时、在他们所支持的太子爷倒台时,都没有现身,虽然他并没有力挽狂澜的本领,但对于一个狂热门徒,不应该。
反倒是废太子倒台后,他还出力灭口,简直有点“落井下石”的意味。
怎么现在忽然又出现了?是为谁而来?
复仇吗,还是另有所图。
总难不成,他蛰伏这么多年是要凭借一己投毒之力重建白阳会?
李非蹲下,又低头闻了闻地上的蜂巢,然后沉默。
“怎么了?”殷莫愁问。
两个人的默契已经到了一个表情就能懂的地步,李非的那对凤眼盯着蜂巢,什么话都没说,看上去像愣神,但殷莫愁却知道他一定有发现。
“调味料的香味。”李非说。
殷莫愁:“那可是厨房。”
厨房里有调味料的味道不是很正常吗?
“这不是属于霖铃阁的调味料,”李非抽抽鼻子,“天竺人从植物中提取,再混合多种香料,集合酸辣甜咸,十分开胃,可以说是天竺最具特色的酱料,当地人家家必备,几乎可拌各种肉类和米饭,吃完口齿留香,经久不散。
但说实在的,我一直倾向食物应该发挥原本的味道,所以不是太喜欢那种味道太浓的酱料,关豪也正是和我持同样料理理念,才能一拍即合——霖铃阁不可能出现这种调味料。”
楚伯常年在外做生意,马上道:“你说他去过天竺。”
李非:“而且是许多年前。香气已经变质。这是个好消息——证明这颗腊丸蜂毒在这里至少存在五年以上,而我是两年前才买下霖铃阁!”
楚伯一脸劫后余生的喜出望外——原来毒杀不是针对李非!
那关豪和他的徒子徒孙们真是被误中副车!
但新的问题又来了,他们当了谁的替死鬼?
殷莫愁也颇感意外,凑近去看那破旧的蜂巢:“有完整的蜘蛛网,说明很久没人动过它。”
“这是一次惊人的巧合,蜂巢在这,就像只冬眠的毒蜂,它原本可以封尘在房梁上。但因为改造后厨,加高加大了灶台,因为今天做红烧河豚需要猛火……”李非沉声道,“投毒者不可能是霖铃阁的人,从掌柜到跑堂的,都是我亲自挑选进来,有些很偷懒、有些很滑头,但没有人会是投毒者。投毒是个危险的行为,需要精准、耐心,追求细节,而且能用蜂巢□□——养蜂人充满了奇思妙想。”
殷莫愁接过那蜂巢,刚才因为恶心不适,疏忽了,这时再细看,道:“用来粘合腊丸和蜂巢的是天然牛皮熬成的胶,比普通胶来的牢固,即使经过数年,也不会崩坏。许多弓箭、投石车,用的就是牛皮胶,制作工艺漫长,民间使用少——黎原!”
这段时间跟着殷莫愁,黎原成长很多,平时和她在一起像亲人,此时,却后退半步,躬身叉手:“属下在。”
“你跟余启江学过问讯术,去兵器厂查查,有没有丢失的军用胶,问一问擅制弓的老匠人,外面哪里还有人懂制作这个。”
黎原:“遵命。”说罢,二话不说去了。
“孟海英,你派人搜索霖铃阁每个角落,看其他地方还有没有出现同类的蜂巢或腊丸。”
李非插话:“孟将军,让我的人给你带路吧,这里我们熟。”
“不必。”殷莫愁快速打断了他,不容反驳地挥手示意,关西之虎也马上去办了。
李非就站在旁边,他侧过身,眼睛不眨地注视着殷莫愁。
为什么不让他参与呢?
他不是没见过她在下属面前威严肃穆、恩威并施的,也不是没见过她露出疲惫和慵懒的样子,他原本以为对她并不陌生,他以为殷莫愁的冷面孔是多年习惯使然,无论喜怒哀乐都不会有太大波动。
可今天看来,这张面孔是绝佳伪装,殷莫愁很多事没跟他说,很多心情都不方便透露。
因为还是拿他当外人吗。
虽然他抱过她、牵过她,刚才还像亲人地挽着手臂。
有那么一下,李非心里平白无故涌起望山跑马死的无望来。
这么个我行我素的人,只做自己想做的事,不想的,十头牛也拉不动。她根本不在意别人的看法,甚至连自己的心情也不在意。他们已经走得那么近,但还是隔着沟壑一样的距离吗?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发现吗?大理寺和京城以外的其他地方没有收到此类投毒案的报告。”殷莫愁放缓了语气探讨案情。
李非思忖半晌,开始说:“制作蜂毒工艺复杂,需要十几甚至二十年的功力。白阳会是一个年轻的读书人群体,他们思想极端,手段激烈。
养蜂人作为白阳会的大护法,善乐坊案时,应该也还年轻,就算他而立之年吧,他的制毒工艺跟谁学的。我倒想起来有一个可能。
十五年前,唐门出了个叛徒,他偷走许多独家配制秘方,向外出售谋利。没过几年,江湖上渐渐出现一些唐门之毒的仿制品,这其中就包括害死小倩的袈裟毒。以我的估计,蜂毒也是从唐门泄露出去的。”
他看了看殷莫愁,又意有所指地说:“试图用朝廷的方式找到养蜂人,恐怕不一定能行。养蜂人已经销声匿迹这么多年,他没有再犯案,就没有新线索。江湖事,江湖了。我想说的是,那个向外兜售配方的唐门叛徒已经被抓到了——我写封信,让同门问问他把配方卖给哪些人。”
说半天,李非还是想参与。
殷莫愁不置可否。
李非就差没死乞白赖:“我在京城有不少商铺,耳目也多,当年你们查养蜂人的档案能不能和我分享一下。正好楚伯也在,我们官民合作,同心协力,以便破案嘛。”
他看上去信心十足、热情满满,而且作为受害的苦主,确实没有把他排除在外的理由。
“可以吗,莫愁。”他温柔地问。
望山跑马死算什么,如果形容殷莫愁心如钢铁,李非的心则是漫山的野草,火烧不尽,随处可生。
“可以,”殷莫愁顿了顿,又回答,“当然可以。”
她不是啰嗦的人,但说话却有片刻失神。
李非悄声问道:“你还好吧。”
“没事。我有点累了,想回去睡觉。”
殷莫愁起身,春梅冬雪立刻跟上,李非也只好送她出门。
死了八个厨子,主厨也半死不活吊着口气,霖铃阁这段肯定歇业,还有一摊善后的事,有楚伯和老掌柜,都是老练能干的,但李非作为东家,实在不好走开。
李非依依不舍。
殷莫愁说:“回去吧,废太子案的档案我让人明天给你送来。”
“好。”见她心事重重,李非还是不放心,问道,“你真的没事吗?”
“都说了没事。”殷莫愁干脆道,“养蜂人似乎将杀光世家大族作为人生目标,而我最近跟刘孚他们的关系刚刚才缓和一点。要是他们知道养蜂人重出江湖的消息……”
李非又问:“刘孚能使你心烦意乱?”
他决定穷追不舍,就算有千沟万壑的距离,李非作为一扎蓬勃野草也有精卫填海的决心。
这也是殷莫愁和他在一起很安心的地方,李非是个细腻人儿。哪怕她再怎么冷硬,脸上时时刻刻绷着的严肃和无情,遇到李非的温柔——或者是死缠烂打,也没招了。
所以她对他常常表达的方式是“你好啰嗦”“行了,算我怕了你”。
殷帅的举手投降简直比细侬软语虚情假意的打情骂俏不知道高级多少。
“怕了你了,我全招了吧。”殷莫愁苦笑,“当年围剿白阳会,我领军,算是历练吧。在攻进他们的老巢时,很丢脸,我漏掉个出口,溜了不少白阳会教徒。说出来很没面子,虽然先帝和父帅都不怪我。现在是我第二次机会,我必须将未完成的事完成,将一个邪恶投毒者绳之以法。”
她说得感慨又真诚,忧虑的神情也变得轻松许多。
谁也猜不到她其实说假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