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纪蒙案(13) 纪松出什么事吗?
原来, 叛将龚允在自立朝廷时就已想好退路,他暗中与北漠人结盟,并拉拢了连接陇右和北漠间的一个名叫“奚木”小国。
奚木弹丸之地, 依祁云山山背谷地建国, 多山林, 少耕地,唯一优势是地理位置, 连接着北漠、大宁和吐蕃,其占据的交通要道又向更远延伸至波斯、欧罗巴等诸国。
史称“奚木走廊”。
乏善可陈的国家资源、得天独厚的交通便利,鼓励着奚木一代代人走出山谷向四海列国闯荡。奚木商人不辞劳苦、不畏艰险, 精打细算, 秉持“世间万物皆有价”的原则, 建立起隐形的商业脉络,涵盖了丝绸、珠宝、珍玩、牲畜、奴隶、举息等。
奚木人也因此以擅长经商闻名于世。如果把北漠人形容为“马背上的民族”,奚木人则成了“商路上的国家”,奚木商人最鼎盛时期,曾在大宁通往各国商道上均建立奚木小型聚居地, 掌握当地经济命脉。
龚允花重金, 托奚木人运来天竺优质铁矿石,又委托其聘请波斯匠人, 打造出一批精良武器, 作为和北漠结盟的大礼。奚木国也答应在龚允和北漠人对京城发起合击时, 租出奚木走廊, 为两方金主提供便利。
当然, 这一切看似完美的计划都被先帝粉碎。
叛将龚允死在高战云刀下,傀儡的前朝太子被几名投靠先帝的降将秘密押送回京,纪峰藏兵入山, 朝廷将陇右剩下的所有武装收入囊中。北漠人悄悄从奚木走廊撤退,收回那肮脏的、蠢蠢欲动的触须。
而十余年后,那个把政治当买卖的奚木国也在一次大宁和北漠的军事冲突中被当作战场,国破。此后动荡不断,色厉而胆薄、逐利而不肯舍身的商人思想,注定奚木人出不了雄才之主,皇室凋零、百姓四散,从此复国无望。
又过了几年,先帝令陇右军出兵,从北漠人手里夺取奚木,改“奚木走廊”为“陇西走廊”,永久屯兵,设都护府。
从此,奚木和千百年来的许多小国一样,湮灭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留下的奚木人须归化大宁,学大宁官话,遵大宁礼制。不肯归化的则出走流浪、四处经商。
到了殷莫愁这代人,已经少有人提到奚木。连韩亦明、滕凡这样土生土长的陇右人也对“奚木国”感到陌生,怎么也想象不到这批武器的来历。
五十年前的腥风血雨、纵横捭阖,一个国家的消失,三叔公娓娓道来,令在场诸人感慨不已。
本朝规定私蓄十副兵甲则为谋反大罪,山洞里藏着如此巨量兵器可不是小事,回到纪家寨后,殷莫愁立刻写信奏报皇帝。
李非和韩亦明则兵分两路。
李非和阿泉率一群纪家寨壮汉,三叔公带着他的老伙计,老少配合,在兵器库的山崖边搭建轮索,将山洞里的兵器分批运出。
一箱箱精钢宝刀重见天日,那些老纪家军们五味杂陈。
而随着发现宝藏的兴奋劲渐渐褪去,李非开始生出隐忧,凶手应仍藏在寨中,不久后也将知道这批武器的存在。
“计蒙”现世,是否真如《山海经》之寓意,是福祸相依的征兆呢?
韩亦明忙于搜索灰冠鹤当家谭鹏的线索。
现在所有人一致认为灰冠鹤二当家谭鹏是杀害纪育理的凶手,这基于殷莫愁一个大胆的推论:龙隐门收买了谭鹏。
因为如果谭鹏的目标是兵器库,那么纪育理这个曾经灰冠鹤的合作伙伴当然会被当成一个障碍。在韩亦明调查的过程中,殷莫愁也向他说了不少龙隐门之事。韩亦明越听越心惊,嘴上不敢说,但他的样子已足够表现出“靠夭,千万不要在我地盘出事”的担心。
可怜的韩大人因此充满动力,把他的人都派出去,连滕凡也下了山,没日没夜追查谭鹏行踪。
辛勤的劳动终于换来丰收果实,三日后,滕凡在山下捉到一个谭鹏的心腹,据其交代,谭鹏就藏在纪家寨,伪装成念经的和尚。
韩亦明先惊后喜。当时他亲自操办纪英后事,为其布置灵堂,又派人去请十八个和尚和十八个道士,做完了法本应离去,但又恰逢纪育理被害。作为纪家寨三当家,纪育理的后事当然也要隆重其实,其灵堂也需要人念经超度,于是十八个和尚道士干脆被留下。韩亦明带人到灵堂时,那灰冠鹤二当家还在有板有眼地敲木鱼呢。
真是蓦然回首,那人却在……啊呸,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谭鹏被捕后,嘴硬得很,他自以为有龙隐门罩着,不肯招供,只胡言乱语说他杀孽太多才遁入空门,来纪家寨纯属意外。
他的话自然是没人信。可韩亦明到底是读书人,对上这无赖匪头,有点有理说不清。最后是殷莫愁直接召来守在山下的孟海英,关西虎掌握了一百零八种酷刑,连掌天下刑罚的大理寺都自愧不如,最后只花了一天就撬开谭鹏嘴巴。
谭鹏道出灰冠鹤与龙影门勾结始末,又供出龙隐门是早在几年前就派他们这些江湖人盯上纪家寨,因觊觎“计蒙”才派他来的。谭鹏说他并未参与直接谋杀纪英,是龙隐门派人动手,至于派了谁,他一概不知。
要说这淫威遍布祁云山的匪首也是个孬货,招供到一半便被孟海英吓死,来不及供出他是以什么手法杀死纪育理。谭鹏只说纪育理房中那条凳子上的香灰脚印确实是他的,但却不是案发当日留下,而是在案发前他找过纪育理,两人争执下,他一脚踢翻凳子,才在凳脚留下他的脚印。
这就奇了。
当时发现纪育理时,并非死于上吊,也非中毒,身上又无外伤,着实是个难解之谜,本指望谭鹏能说个清楚,怎料谭鹏也死了,令纪育理之死成为悬案。
好在谭鹏死前完全证实了殷莫愁的猜测,这一切的幕后主使是北漠人。敌人虽仍在暗处,但既然知其真实目的,以殷莫愁对其了解,足以做到有的放矢。
龙隐门均善伪装,搞渗透。殷莫愁不放心,每天去山崖查看兵器取出的进度。
又过三日,包括万把精钢宝刀在内的北漠兵器全被运到纪家寨。阿泉派人日夜把守。
经过清点,扣除掉已经腐坏的马具、竹编铠甲等,共有可用马刀两万四千把、盾牌五千副、匕首三万余把、弓矢箭簇二十万余支,另有铁质马绊万余个不计,最贵的当属精钢宝刀,一万一千五百六十三柄,超过了本朝所有军队所配备精刚宝刀数量的总和。以上兵器数量,涵盖了骑兵、步兵和弓箭手,正好可装备一支五到六万人的成编制军队。
不得了,光堆起来,几乎等于十座仁义堂的体量。
孟海英既然现身,也将守在山脚的神箭团全带上山。这些都是贴身守卫殷莫愁、跟她上过北漠前线的精兵老兵,哪个不是血海里杀出来,深知神兵利器的重要性。看见堆得跟小山似的兵.器,尤其见了精钢宝刀,个个咂舌,哈喇子吸得滋溜滋溜响,多么艰难才管住要“薅一把”的冲动。
在山体里,因光线晦暗,还没明显感受,此刻曝露在阳光下,李非和阿泉等人在远远比他们还高的兵器堆前,心里震撼感久久不平。
得计蒙者,得陇右。
无论谁,得到计蒙的人将能迅速组建一头钢铁巨兽,它装备齐全,有刀有盾,它以精刚宝刀作最锋利的爪牙,所过之处风卷残云、寸草不生。
李非一开始从纪英嘴里听到龙隐门欲招揽纪松,就有不好预感。龙隐门是北漠人安插在大宁的暗棋,几十年了,现在这步暗棋终于变明棋,杀机全露。
北漠人的意图已经极为明显——
在京城,借着兵部尚书程远制造骚乱,人心浮动之际,龙隐门拿到纪家寨这批武器,组建一支成建制的军队,继而在陇右掀起真正的大规模叛乱。
陇右山高皇帝远,京城又发生骚乱,朝廷的支援不会这么快抵达,如果运气够好,打败陇右军,趁着朝廷中枢不稳,下一步进可向京城进取,退可攻打贵、滇一带。就算不进取,也可学五十年前的龚允,倚阆江而守,和朝廷来个划江而治。
这他妈太猖狂了!
李非想起大朝会后,图拓在城外,当着殷莫愁和大宁诸将的面,跳了一曲祭祀舞,提前祭奠他们的死去,恨得直磨牙。
殷莫愁亦颇忧虑,来不及享受获得一批精刚宝刀的喜悦,连续几日关在房中,与孟海英密议策略,每过一日,就有数匹报信快马从寨中驰出,想必是殷莫愁向四方军营下达帅令。
如今一日三餐就都安排在纪松的妻子林彩这里。张寡妇照常提供肉禽蛋菜。见事情告一段落,林彩也有心思张罗,说今天要给殷莫愁和李非做点不一样的。张寡妇知道林彩手艺好,忙着给她打下手。殷莫愁在生活方面不挑剔,李非这次也没心情讲究,韩亦明有资格蹭一口吃的,更没话说。
等着菜出锅的间隙,殷莫愁先开了口。
“我已经给京城寄信,这批武器数量巨大,必须要向陛下禀明。精刚宝刀先运去京城,发给禁军。其他武器就地留给陇右军。”
“嗯。”李非闷闷回答。
“你要跟阿泉讲,莫贪恋这批武器,不要动歪脑筋,想着偷偷截留一点。本朝律法明令,凡私蓄以铠兵十副以上者,均视为谋反罪。纪家寨要平稳地招安,不要惹这麻烦。”殷莫愁又交代。
“知道了。”李非心事重重,含糊答应。
纪英和纪育理死的时候,形势还混乱。悲伤都来不及,李非疲于奔命处理各种突发事情。现在凶手找到、计蒙的秘密也大白,一切趋于稳定,痛苦开始在胸口慢慢展开。
失去亲人,最悲痛并不是他们死去的那刻。
勾起回忆的,也许只是他们准备换洗但还泡在水里的衣物、是翻开看了几页没合上的书,是他们曾经照顾的一只猫、一只狗、一盆花、一棵树。
也许是一张曾经围桌而坐、划拳喝酒的桌子。
殷莫愁不说话,好在韩亦明在场,接话道:“殷帅请放心,阿泉那边我会盯紧的。也是为纪家寨好,我看阿泉经历过这些事后,也懂事成熟许多,应该不会做因小失大的糊涂事。”
“好吃的来了……”林彩端着盆鱼,一上桌,小小的屋里立刻弥漫出难言的味道。
“我祖上是淮南人,这道鱼是爹爹叫我做的家乡菜。”
“嗯?”韩亦明本能捂鼻。
林彩热情介绍:“这道菜叫臭鳜鱼,别嫌弃,闻着臭,吃起来却香呢。”
是有够臭的,韩亦明涵养极好,也在鱼端上来的那刻忍不住闭气。
细瞧过去,只见鱼身紧实,上面铺满了姜葱蒜及笋丁等,鱼身旁汤汁浓郁,应是经过林彩的精心烹饪。
“殷先生、韩大人都尝尝吧。”林彩笑笑,“不过李非不爱吃。他呀,总说鱼要鲜吃,腌制不好。他们几个兄弟里除了李非,大家可都爱吃我做的鱼。”
说起鱼的吃法,殷莫愁不由想起去年在慈云寺那次烤鱼。那时的李非还没和她在一起,但他就敢把她当小女人一样往怀里摁,被她嫌弃得要命。以前的李非猜忌心重,整天疑神疑鬼、胡思乱想,后来相处日久,他开始信任她,对她知无不言,尤其在得知父母之仇已报,也从殷莫愁口中得知龙隐门的幕后之后,他一颗飘荡的心才渐渐安定下来。
后来与殷莫愁确定关系,与皇帝相认,他几乎已经在京城找到“家”的感觉,直到回来探个亲,少年时家破人亡的苦难和阴影再次出现。
林彩又陆续端几道菜上来,韩亦明表现得很礼貌,耐心听林彩介绍来历,殷莫愁不挑食,每道菜都尝一点。宾主尽欢。
只有李非,始终一言不发,吃饭慢且专注,他在哀悼死去的好兄弟。殷莫愁看在眼里,心里怅然,正准备给他夹菜,却听见李非发出一阵压抑的咳声。
诸人抬头,李非的脸憋得通红,看样子已难受至极,咳出还带着血丝,殷莫愁忙在身后拍几下,他赫然吐出一根鱼骨头。
谁也没注意到他什么时候夹的臭鳜鱼!
林彩手忙脚乱地将清理桌面,殷莫愁将桌上现成的一杯水塞进他手里,低喝:“你不是不吃这种鱼吗,怎么连鱼刺也不懂挑出来!”
李非缓过劲,仍无精打采,喝了水,低着头像做错事的小孩。殷莫愁看他恹恹的样子,更恼了:“人都已经死了,你这个样子有什么用。”
经历过沙场的人,最见不得无谓的软弱、事后的忏悔。
殷莫愁也心疼他,却不愿再看见李非又变成以前的多疑敏感。
李非向她投去哀怨的眼神,好像在说:说得轻巧,死的又不是你兄弟!为什么连我难过一下都不行!
眼见气氛不对,韩亦明却不敢说话,上次劝架被李非骂过,和他们相处这些天,就是瞎子也看出来两个人的关系,于是只静静陪他们坐着。桌上的饭菜其实已吃得差不多,林彩起身收拾。韩亦明见状,也说他要去阿泉那边看看,找借口溜走。
屋里只有他们二人,殷莫愁起身给杯子添水,指尖量了水温,似乎过烫,为其吹到温度适宜后,往李非眼前一放,指着说:“再喝。”
李非毫无反应,只是呆呆看着水杯冒起的热气。
“做好接下来的事,不要让他们白白牺牲,是最好的祭奠。我相信,这些道理你都懂,只是你还需要时间。我不打搅你怀念你的兄弟们,我先出去。”殷莫愁说罢,起身就走。
她是习惯一个人的。
从军、从政,经历过无数轮的敌人变成朋友,朋友又变成敌人。
但李非不习惯。这么多年了,不习惯就是不习惯。
门打开,袖子忽然被人扯住,李非哀求说:“不要离开我。”
人总是这样,忽然拥有了不曾拥有的东西,第一反应是害怕。
害怕失去。
李非从未这么害怕殷莫愁嫌弃自己。
殷莫愁想了想,低声问道:“你很难过,需要安慰是么?”
李非仍揪着她,没有回答,眼神有点惊讶。
至亲的亲人死了,需要陪伴,这不是正常人的反应吗?
但他差点忘记了,殷大帅压根不是正常人。
“从小,父帅就告诉我,像我们这样当将军的,不能期望得到别人保护。一旦对别人有了依赖,那么离失败就不远了。能陪伴自己走到最后的,只有自己。”
话毕,李非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多么残忍的话。
又多么勇敢。
“从小我就是这么过来的。父帅身体不好,他是怕有天撒手人寰,需要我尽快独立。回朝后,陛下给我许多关照,但政务繁忙,见面的时间始终有限。所以我真的……真的抱歉。”殷莫愁叹气,“我不懂怎么安慰人。”
因为她也从未被别人安慰过。
“不不,是我的错。”李非牵住她的手,“我强你所难。”
他们都绝顶聪明,把世界与人生看得透彻。
唯一的不同是殷莫愁超然物外地活着,可他却做不到。
“我可以陪你,但不知道怎么开解你。”殷莫愁想了想,温声道,“这方面你应该找别人。”
话到此,李非已经开朗大半——
的确,殷莫愁不是世家大族端庄娴淑的大姑娘,也不是寻常人家温柔娇俏的小家碧玉,她不是那种细腻的,可以拿出用不完的时间、随时随地陪他悲春伤秋的女人。
她体验过人间极致的苦乐,却又不食人间烟火。
即使深爱着他,也不能叫她忽然变成另一个人,这不应该,也不可能。
只单单看殷莫愁为他倒水,试温,已经是她所能为他改变的极限。李非知足了。陪伴无声,给他安全感,足够了。
阿泉年纪还小,而经过假米事件,纪松算计了纪英和李非,所以这个纪大哥在李非心里已经不是一个可信赖的人。
“知道了!我给楚伯写信去!”
说起那常用歇后语、爱抬杠、刀子嘴豆腐心、一把年纪还臭美的楚伯,李非不再苟于当下的郁闷。
“楚伯忙着追求白药师,腻在京城不肯走。我这边忙得四脚朝天,他倒乐呵。哼,我现在就催他回陇右!”李非咬牙说,眼里却闪出明亮的光。
从某种角度说,楚伯对李非是比殷莫愁更亲的人。若楚伯在,看见他这副苦相,定会心软,慷慨解囊帮助纪家寨,帮完还要嘲讽两句纪家人是“放风筝断了线——没指望了”之类的话。想到这,李非又不自觉嘴角上扬。
殷莫愁自认能与他立黄昏,而楚伯则是问他粥可温的人。
“这就对了。”殷莫愁总算对李非放心。
忽然,外面传来女人的尖叫声。
殷莫愁、李非:??
出去,只见林彩蹲在院子里,痛苦抱着头,整齐的发髻已经凌乱,泪水不断往下淌,在地上形成小水洼。张寡妇在给她轻轻拍背。韩亦明不知道什么时候折返,无措地站在一旁。
李非低声问道:“怎么了?”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他们还不放过纪家寨?”林彩先是哭,然后喊叫,最后像受伤的动物一样呜咽。张寡妇也跟着叹气连连。
她没回答,李非则看向韩亦明。
韩亦明本来折返回来要找的是殷莫愁,正巧林彩和他打招呼,于是临时决定把消息先告诉林彩。从道义上讲,这个消息她应该第一个知道。
“李非哥,不好了!”阿泉带着一个人匆匆赶来。
是李非的伙计。李非派出不少人四面打听纪松的下落,这人是其中之一。
伙计哭丧着脸,见到李非就喊了声:“东家!”
冷汗一下从李非的额头上冒出来,几乎是哆嗦地开了口:“是纪松出什么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