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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徐大掌柜心下打定了主意之后,常瑛并不迟疑。 (1)

交待常安带着价格便宜一些的帕子与香扇在西市叫卖之后,她带着其余的物件,与赵恪一起直奔东市。

妙仪坊与如意楼分别坐落于东市的一条长街之上,明里暗里的竞争明眼人都能看出来。

前些年松阳县城里也不过是区区住了四十几坊人家,用得起好香料的人家不多。

只是近年获封食邑在此的高阳县主嗜好这些风雅之事,导致这两所香料铺子为了县主府邸的生意险些没有抢破头。

可惜妙仪坊不愧为百年老字号,在城中的口碑渐渐压下了如意楼,急得如意楼的大掌柜这些日子里寝食难安。

二人登门之际,恰恰好看到那留着两撇山羊胡子的大掌柜正在叉着腰训徒弟。看背影倒是颇有气势,可是一转身,险些没有把常瑛逗得笑出声来。

无他,只因这些日子日日焦心,这位掌柜的嘴角竟生生长出一圈大燎泡,疼得他时不时倒吸一口凉气,连带得心情也十分不妙。

“二位小友,来此所为何事啊?”回身见门外站得是两个穷酸的半大孩子,他顿时没了亲自招待的兴致,挥手示意伙计上前。

“掌柜留步。”常瑛没等机会错失,迅速张口喊住了他,“我等乡野之民,偶有几张长辈传下来的方子。”

“不知您可有兴趣一观咱们带过来的头油香帕等物?”

“嗯?”留着山羊胡子的中年男人虽然止住了步子,但明显对这件事情兴趣不大。

一是常赵二人的打扮实在不像什么有底蕴的人家,二是这姑娘话里头的并没有售卖香方的意思。

需知一家香铺的立身之本就是香方。有了香方,头油香帕等物自可源源不断的熏制售卖,算不得什么稀奇玩意儿。

常瑛不卑不亢地走近了两步,没有着急把自家制成的物件拿出来。她明白,如意楼的掌柜迎来送往地见过不少人,瞧不上她一个乡野丫头也不奇怪。

“我观掌柜的面色,似乎近些日子难以安枕。”

“若是方便,不如采用黄连、栀子、防风与蔓荆子清热泻火,降逆和中,以为疏散之法。”

此话入耳,中年掌柜的神色里的漫不经心渐渐散去,那撇山羊胡子也正色起来:“姑娘年纪不大,竟然也懂药性?”

行医与制香都是极其闭塞的学问,多为父子口口相传,不愿落入外人手中。这姑娘开口便敢为他的病症开方,难道还真有些本事不成?

“得家中长辈教导过一二罢了。”常瑛三言两语地掠过他的问题,并没有过多卖弄。

制香一道免不了要调和诸多药材,前世自己被痴迷香料的师父一手带大,自然有所涉猎。为这上焦内热的小毛病开上一副方子,倒也不成问题。

这下倒是让山羊胡子的掌柜一下子闪出些希冀来,亲自让了站在店内的二人走进内室。

抬手挥退前来斟茶倒水的伙计,徐掌柜正襟危坐,带着期待地朝眼前的小姑娘开口:“不知小友带来的是什么香?可否交给鄙人一观?”

坐在一侧的赵恪探寻地偏头望常瑛,得到她肯定的点头之后,这才撩开那口箩筐,依次拿出里头的物件,工工整整地摆在了桌上。

徐掌柜也算半个香道行家,闻到这格外柔和馥郁的茉莉香气早就耐不住爱香之心,急忙净了手,小心翼翼地捧起那一黑陶小罐,揭开了上头的木塞。

这黑陶小罐里,装得正是那脂吸了整整十日的茉莉头油。原本清新透亮的茶籽油中静静悬浮着皎洁的茉莉花瓣,几乎把那抹茉莉的幽香与宜人的草木芬芳糅为一体。

甫一开盖,小小的一方茶室里顿时盈满清雅悠远的花香。虽久久不散,却毫不刺鼻。正是多一份则重,少一份则薄,把制香的均衡调和之道,拿捏了个分毫不差。

他不禁捻一捻自己的山羊胡子,依依不舍地把桌上的几件物什瞧了个遍,眼睛越来越亮。

这香不同于如今松阳县盛行的厚重富丽之气,却别有一番高洁不群的气质。

若是如意楼中能多了这样的香方,他哪里还用发愁添不上新意。

徐掌柜心头的盘算打得噼啪作响,面上却不肯露出半分。

上上下下扫视了两个半大孩子半晌之后,他总算开了金口:“这头油香粉香质尚可,可惜只添了一味不值钱的茉莉做主料,在店中可买不上什么好价……”

二人并非稚子,自然明白他在打什么主意。无非是瞧着常赵二人年岁不大,穿着打扮又不像是见过什么世面,便变着法子朝二人压价。

“咳……”常瑛不动声色地清咳一声,倒也没有废话,上手一件件地把桌上的物件收了起来。

她看着瘦弱,却生了一副怪力,徐掌柜抬手想拦,竟然没拦住。

“小友,小友……你还没问价,不能着急走啊……”如意楼与妙仪坊已经争得不可开交,临街见到对家徐掌柜是恨不得扑棱着翅膀啄他们。如今好容易遇到了一味颇为出彩的茉莉香,怎么能轻易放过呢?

见常瑛动作不停,他只得换了个人,开始对着赵恪念叨:“小郎君,且说个价吧。若是一时不成,咱们大可以再做商量……”

白净的少年脸色有些不好,沉沉地抿了唇,抬手隔住他拉扯常瑛的动作。

“这、这……”徐掌柜怎么不知自己被两个孩子摆了一道,可惜生意场上的商户天生逐利,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之后,他终于是松了口:

“这样吧,小友先出个价给我听听便是。”

他能如此轻易地妥协,未尝没有如今妙仪坊势大的缘故。常瑛见目的达到自然停了手,开口便抛出一个让徐掌柜吓一跳的条件:“我家原意,本为出价寄售在此。”

“这怎么使得!”徐掌柜吃了一惊,气得胡子乱翘,眼睛也瞪了起来,“小友,满松阳县里,谁家也没有这样的卖法。”

“这么说,掌柜还是不愿意?”

徐掌柜狠狠咽了咽口水,一脸肉疼道:“寻常乌发香油不过四五十钱一罐,香粉利更是薄。小友的香却是不错,我便再添一些,涨上两成,如何?”

“至于这寄售,是万万行不通啊。”

对面绷着脸的小姑娘松了松眉心,却再次摇头。

侧方的赵恪敏锐地捕捉到她眼底的那抹狡黠,心中自然明悟了她的打算。

若是平白便报出一个高价,那徐掌柜久经沙场,自然有一百种法子杀价。可若是一开始便提出只寄售在此,如意楼便赚不到什么钱,徐掌柜情急之下,接受这“折中之道”的高价,自然容易不少。

双方你来我往地争执了几回,徐掌柜一拍桌子,终于咬牙定下了价格,屈从于常瑛那寸土不让的几文钱。

那箩筐里的乌发香油添做七十文买了出去,小小木匣里的香粉也叫出了三十文,余者香帕香扇虽少一些,可满打满算下来,倒也差强人意。

仔仔细细把那四百二十文钱数了一遍之后,小姑娘高高兴兴地把铜钱塞给赵恪收着,朝徐掌柜笑弯了眼:“多谢您照顾生意。”

她此番开颜一笑,倒与方才那冷面模样判若两人。

山羊胡子的老头虽说有些肉疼,可是想想这姑娘应下了此后的香粉头油只供如意楼,便也多了几分如愿,陪着笑送了二人出去。

外头的天色尚早,常瑛也不急着去寻常安。

如今她手里的钱比着上次多了不少,又有了如意楼这一条生财之路,自然多了几分从容,拉着赵恪便进了上次的布匹庄。

难得上次的伙计还记得他们,热络地迎了上来:“姑娘,您又来了?”

常瑛心头一直惦记着前些日子吴氏小心翼翼地捧着帕子的模样,瞧得她心底一阵泛酸。这次手上的银钱宽裕一些,便特特地登上了布匹庄,打算好生裁一块布,给十来年没添过衣衫的吴氏裁一件新衣。

布匹庄子的种类自然繁多,常瑛挑了半晌瞧上不少,难以割爱。

思及家中那人人补丁摞补丁的衣衫,索性也不再纠结,一气裁了三十尺尺纹色简单的崭新棉布。除却要裁出帕子与扇面的布料,还打算给家中的六口人一人裁制一件单衣。

手中的银钱一气出了二百余文,可常瑛却觉得值得。如今常家上下穷得凑不起第二件衣衫,若是能人人添上一件新衣,好歹能够避免衣物洗了之后却没得穿的窘境。

复而又就近割了五斤肥瘦相间的臀尖肉,并上油盐酱醋和制乌发香油必须的茶籽油,再次数出去小两百个铜钱。

捏捏自己瘪下来的荷包,再瞧瞧身后肩扛手提、大包小包的赵恪,常瑛总算是停了手,前去与西市的兄长会合。

常安虽说机灵,可到底是第一次承担这样的活计。西市鱼龙混杂,饶是常瑛,一时也猜不出这个哥哥的情况如何。

怀揣着一抹担忧快步走到西市的摊位前,二人倒是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

第10章 人言可畏她这位二哥哥叼着狗尾巴草,笑嘻嘻地蹲在临近摊子前,跟那卖鱼的老翁搭话。

常安眼神极好,远远地便瞧见妹妹带着赵恪过来,急冲冲地冲他们挥舞着手臂,示意自己在这。

瞧见他眉飞色舞的模样不像是遇到什么难事,常瑛略略放心,走到近前问他今日买帕子的情况。

他年纪不大,若是在前世,不过还是一个背着书包上学的孩子。若是今日帕子香扇买得不好,倒也在常瑛的心理预期之内,算不得什么。

可常安悄摸摸递过来的钱串一入手,那沉甸甸的分量倒叫常瑛忍不住挑眉。

粗粗一数,竟又二百枚之多。

“这是怎么回事?”她忍不住开口问道。

“这后生机灵着呢。”旁边与常安聊了半晌的老翁显然极喜欢这个后生,特地开口夸了他一遍,“他那张嘴跟抹了蜜似的,一开口便不愁东西卖不出去……”

正在抽条的半大小子不好意思地挠头,笑得好似甜瓜一般。

这倒是出乎常瑛的意料,难道她这个二哥,还天生有这做生意的本事不成?

若真是这样,那倒也不失为一条出路……

田间的劳作到底辛苦,常父与吴氏年纪不大,腰腿却都有些不好。她私心里,是再不愿家中人那般受累。

捏了捏手中那沉甸甸的一串钱,再瞧瞧争相帮她背着重物的两个半大少年,常瑛心中舒畅,只觉那盛夏的暑气都没那么磨人起来。

此次寻得了较为稳定的挣钱路子,前来的三人心情俱是大好。

收拾好那小小的一方摊位之后,自然少不了在西市寻些吃食。

红糖枣糕,桂花糖酥、还有那金灿灿的油炸芝麻饼……个个的香味都飘散的老远,勾得人垂涎欲滴。

因着开在西市,大多价格不贵。十几个铜板洒下去,便能换得沉甸甸一包。

故而三人收手之际,并上买的布匹粮油,险些拿不下。

照旧坐着晃晃悠悠的牛车回村之时,自然免不了被闲得发慌的村人瞧稀奇。

留着鼻涕的孩子们吵吵嚷嚷地跟在三人屁股后面,热心的婶子抛下手里的饭碗,抬手便不容拒绝地把那大包小包接过来。

“阿瑛啊,怎么买了那么多东西?”

“我的个娘咧,你这丫头,不逢年过节的,咋还割了这么老大一块肉?”

“就是啊阿瑛,你爹娘为了给你看病可不容易,咱可不能乱花钱……”

“你懂什么。我瞧常家丫头的模样,是挣到了大钱?”

常瑛艰难地从小朋友的环绕中伸出一只手,给他们各自塞上了一把糕点,可算打发了这群小皮猴儿,这才抽出功夫来,一一应答这些热心的婶子。

她们虽行事大大咧咧,可个个都是淳朴人。纵使瞧着常家姑娘小子这大包小包的眼热,可也是发自内心的为常家高兴。

热热闹闹地相送到了常家门口,吴氏听见声音开门迎人,也是被这浩浩荡荡的声势吓了一跳。

“阿瑛?”她急忙接过女儿背上的箩筐,顺带把那几位送上门的婶子迎进来。

众人七嘴八舌地围绕着三个孩子盘问,恨不得把那赚钱的门路刨根问底。

依照与常瑛的约定,赵恪自然免不了站出来应答此事,一气推到了去世许久的赵夫子身上。

乡野之民对于科考读书的人多有一种先天的敬畏,听说常家是得了赵夫子遗卷之内的香方,倒也无人怀疑。

一时之间啧啧称赞之声不绝于耳,只恨自家为何没有碰上这样的好运气。

常父与吴氏都不是小家子气的人,一一答谢了这些送上门来的婶子之后,又各自分了些新买的糕饼,道是承蒙众人昔日关照。

高矮胖瘦的妇人们喜滋滋地接了,谁让这糕饼也是个新鲜物事呢,她们家的崽子们早就馋掉了牙。

所谓吃人嘴短,常父常母的为人处世又叫人挑不出毛病,常家村的许多人心下便也服气常家挣到了些银子,心中那一丝隐秘的嫉妒也在不知不觉之间消散了。

毕竟,谁叫赵家的两间破屋走水之后,除了常父常母,他们谁也没敢开口收留赵家那个孤苦伶仃的孩子。

见寻上门来的众人渐渐散去,吴氏摸了一把额间的汗珠,可算松了一口气。

三人背回来的那些布料米面,早被那些婶子们翻来覆去瞧了个干净,一时之间散落地满地皆是。

吴氏一惯节俭,瞧着也难免有些心疼,小心翼翼地将那厚厚的一卷布折好之后,珍重地打算放进自己那口陪嫁的樟木箱子里。

看样子是打算拿这布匹压箱底,并不舍得穿上身。

常瑛把她的动作瞧在眼里,掏出身上的余钱归拢归拢之后,悄悄地跟上了她娘,献宝似的把那一摞铜钱捧到了吴氏跟前。

“哎呦……”吴氏吓了一跳,怎么也没想到自家丫头竟然还能拿出这么些钱。

“娘,你听我说。”常瑛把钱塞进她的手里,一脸严肃,“县城如意楼的徐掌柜答应了我,此后每过旬日便可收购咱们的香品。”

“这次也不过是开始罢了,今后我一定会赚到更多的银钱。还有大哥二哥与赵家兄长,咱们家的日子一定会好起来。”

“这布匹我特地裁回来给咱们做衣服的,娘若是肯信我,就把这布做了衣衫好不好?”

“阿瑛……”吴氏被小女儿这一番话说得心中泛酸,忍不住抬头轻揉着小姑娘毛绒绒的脑袋。

她这个小闺女打小便是个听话的孩子,万事总是不哭不闹,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窝在常父的怀里,好似个雪团儿一般。

可惜常家家贫,三个孩子的衣服总是缝缝补补。瞧见别家小闺女的新衣裳,哪里会有小姑娘不羡慕的呢?

可惜啊,自己这个当娘的没有本事,如今倒是阿瑛先给爹娘张罗起新衣来了。

酸涩之余,仔细瞧瞧姑娘这段时间添了些肉的脸蛋,她又忍不住骄傲起来。

素日温和的眉目褪去了昔日的苦色,整个人都好似年轻了几岁。

捡到赵家小子的常家挣了钱的消息一时间成了常家村里最大的稀奇事,茶余饭后总被村民们挂在嘴边。不过一日之间,便传遍了这小小的村落。想来不久之后,怕是连外村人都知道了。

不过外头怎么说,常家人倒也不在意,谁叫阿瑛花钱阔绰,生生割了五斤上好的臀尖肉呢?

生怕天气炎热存不住,吴氏顾不得天色将晚,打算将那肉好生处理一番,制成熏肉。

小小的灶间之内烟熏火燎,一家老小齐齐上阵忙活起来。

可惜常瑛皱着眉头学习了半晌,也没透过那滚滚的浓烟瞧出个所以然。

她天生具备厨房杀手属性,前世与自己那个同样“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师父相依为命。经济拮据之时,二人都没少吃那半生不熟的自制饭菜,勉强维生。

久而久之,她也接受了自己在厨艺一途毫无天分的事实,安心躺平等吃。

吴氏本想好生教导她一番,见闺女那兴致缺缺、笨手笨脚的模样索性放弃,该为培养那埋头干活的乖巧赵恪。

自家败落之后,赵恪他爹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读书人。方才十岁的小赵恪无奈,只得撸起了学子青衫的宽袍大袖,早早地成为了赵家顶门立户的掌勺人。

加之他天生颖悟,行事专注聪敏,即使是庖厨小事,竟也做得似模似样,一时之间荣升吴氏喜爱排行榜第一名。

一旁抱着糕点吃吃喝喝的常瑛倒也不在乎,悠哉游哉地坐在院子里的那棵石榴树下乘凉。

眼下日子渐渐到了六月,小院里的那颗石榴树前些日子见了雨水,一改往日蔫头蔫脑的模样。一夜之间竟开了不少色泽娇艳的花苞,一簇簇地挤在碧油油的枝头,衬得这常见的田家树木越发枝繁叶茂,正是个纳凉解暑的好去处。

可惜,差上一点凉津津的果子……

清甜润肺的梨子,爽脆酸甜的苹果,又或者是那晶莹剔透的葡萄……

越想越馋之下,她索性闭眼,给自己来个眼不见心不烦。

出乎意料的是,干燥酷热的暑气之中似乎真的悄悄透过来一丝果子芬芳的香气,叫人怀疑自己是不是太过犯馋而产生了错觉。

小姑娘悄悄地睁开一只眼睛,看清眼前的物件之后,一双小猫似的瞳孔顿时瞪得溜圆。她的面前,真的出现了一篮子澄黄饱满的野杏。

提着那野杏子过来的正是赵恪,却不知为何,脸色有些不大好。

有了常瑛偷懒在先,吴氏自然不忍心一直让他留在闷热的灶间。恰巧邻居刘家婶子家的小子送来一篮小野杏,正正好打发了赵恪出去。

常瑛无知无觉,兀自抱着那一篮“及时雨”一般的杏子吃得上头。本想大方地分给赵恪,却不想这人对这甘美多汁的杏子态度冷漠,身体力行地拒绝了她。

小姑娘挑眉,自然觉察到他有些不对,随即停了手,拿那双通透明亮的眸子,直勾勾地盯着他瞧。

垂在身侧的手指无声地紧了紧,正在抽条的少年身形笔直地沉默了一会儿,终于轻声开口道:“今日自城中回来,难免惹眼了些。”

“村中长辈虽多无恶意,可到底要提防些许有心人。”

君子最为忌讳交浅言深,他碍于自己孑然一身的身份,本也不该多说。可是三年前赵家败落的事情犹然在目,他又亲眼瞧着常家从前的万般不易。思来想去,还是决定遵从本心。

话虽隐晦,可常瑛到底是亲眼同他一起瞧见过赵家那两间破屋被焚毁的模样,自然明白他所指的是谁。

郑家发家之后,在此经营数辈。早就习惯了作威作福的日子,若是得知前些日子打了自家脸面的常家越过越好,怎么能忍得住不捣鬼?

可惜常瑛早不是从前那个稚子。就算郑家不跳出来作死,她心中也没有忘记原身被郑老爷逼死,赵恪因为郑家的报复险些丧命的旧仇。

第11章 招兵买马目光灼灼的小姑娘索性放下了那篮野杏,改为站起来拍拍赵恪的肩,不无安慰地给他顺了顺毛:“放心,我的刀可没忘记日日打磨。”

她比赵恪小上些许,前些日子又病了一场,近来虽长了些肉,可身量到底比不上高瘦的少年。如此踮脚强充小大人的模样,瞧来倒有几分好笑。

赵恪的眉心无声地跳动了一下,眼底翻涌的深色却忽地放松起来,颇有些无奈地看着小姑娘一道烟儿似的溜进灶间偷吃。

那一篮没吃完的野杏到底受了冷落,孤零零地躺在石榴树荫下。

忙活至深夜之后,喷香金黄的熏肉总算安安分分地躺进了锅底,即将在那小小火苗的舔舐之下,悄悄地发生蜕变。

到了第二日揭开封印的锅盖,一股翻涌了许久的烟火气伴着油脂的香味一气冲出来,勾得人腿脚都要酥掉。

吴氏顾不得烫,眉开眼笑地把那肉拿出来封好,放在廊下接受阳光的洗礼。

也怪不得她开心,今日一大早便有同村的婶子前来传话,道是她儿子常平得了师傅几天假,过几日便要回家来。

这位大哥年纪不过十五六岁,却因常家家贫,四年前便被常父常母送到了镇上做学徒,一年四季也没有几天的功夫在家。

又因着他那师傅严厉,并不许人前去探望,细细算起来,吴氏已经数月没有见过大儿子一面了。

手心手背都是肉,她如今想起来当年儿子离家的模样犹然揪心,如今知晓儿子要回来,可不是要高兴得睡不着了吗?

想来如今家中的情况好些,平儿难得回来,总要吃好睡好。思及此处,吴氏倒也不再心疼那捆衣料,比划了半晌想要给即将回来的儿子备上一件新衣。

昨日常瑛回来便被村中的婶子们围了三圈,今日一大早想要上常家大门寻稀奇的人便更多了,与吴氏私交颇好的刘家婶子自然也在其列。

见着吴氏打算裁衣,撸起了袖子便要帮忙。

她针线上的细致功夫虽然比不上吴氏,但胜在干活麻利,一双手极为勤快。

有了刘家婶子的帮忙,这琐碎的工作自然省心不少,吴氏见状也有些不好意思地应了,直道今日要不许刘婶子走,要留她吃饭。

众妇人嘻嘻哈哈地笑闹一阵,也都不再拘束,身上空闲的不少人都穿针引线,热情地留在了常家帮忙。

农家的朴实热情叫常瑛颇感意外,好奇地观望着这些妇人们手脚飞快地裁布描样子,把一枚小小的缝衣针使得熟稔无比。

眼下囿于条件简陋,人力不足,她所调制的香料都颇为简单。

奈何采香、分拣、熬制、萃取、调制、窖藏……这许多工序已经叫常家上下分身乏术。

要想进一步扩大规模提高利润,或是复刻前世常氏一族传承下来的那些繁琐香方,她是免不了要招些人力,趁着秋意未凉,抓紧时间贮藏原料,增加出品。

如此来看,常家村里的妇人们倒是极为合适。

她们大都是自小在农家长大,不仅做力气活有把子力气,如针线之类的精巧活计同样精通,是再再合适不过的人选。

常家院中的妇人们对这个小丫头的主意浑然不知,偶尔抬头嬉闹之余,个个飞针走线,动作飞快,那几件单衣不多时便有了雏形。

到了第三日午间,细细锁边挽线之后,一家子崭新的衣衫终于做好。

小姑娘捧着那细细密密的针脚,笑得眉眼弯弯好似月牙。

这几件衣服显然是下了功夫所做,虽然出自不同人之手,却都是难得的走线工整,制式方正。抖散在阳光之下,满是清香宜人的皂角香气。

喜得常安一拿到手,便急匆匆地上了身,眉开眼笑地在吴氏身前打了个转,向吴氏讨夸赞。想来要是他有尾巴,这会儿定然高高地翘了起来。

常瑛不动声色地把自己那得意忘形的二哥挤开,撒娇似得拉着爹娘的手,央求他们换上新衣瞧瞧。

常父一贯寡言,高高大大的一个中年汉子此时倒有些不好意思,半推半就地被含笑的吴氏拉去换上了新衣,临走前还不忘叮嘱赵恪也穿上。

受着热热闹闹的气氛所感染,当少年老成的赵恪被常瑛强行比划了半晌之后,竟也默默接受了这份来之不易的礼物,红着一张脸上了身。

精心挑选的衣料配上吴氏精巧的手艺,出来的效果自然差不了。

常父与两个少年身上俱是染制均匀的墨灰色,衣襟处镶嵌了耐磨又相宜的玄青压襟。吴氏则是选取了端庄又不失温柔的檀色,衬得整个人好似春风拂面。

“恪儿该穿长衫才好呢……”吴氏眼神欣慰地打量了一圈赵恪,抬手去给长高了不少的少年整了整衣领,语气忽地惋惜起来。

少年笔挺的脊背僵直了一瞬,“吴姨,我没有这个意思……”

“好孩子,倘若咱们家能好起来,你又何苦被埋没?”

世人皆知“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纵使赵家败落了,赵恪亦是书香人家的子弟,怎么能不想要登临天子明堂的殊荣呢?

赵恪明洁澄澈的眸子静默地垂下,似乎生出了些许翳色。唇瓣轻轻颤动了几下,最终还是选择了沉默。

瞧见他肉眼可见的低落下去,吴氏自然心疼,有些怨自己多嘴一提。只好轻轻拍拍他的肩头,就此把这话题岔开来去。

常瑛眨眨眼睛,自然把他这异样的神色收入眼底。

与赵恪相处在同一个屋檐之下久了便会发现,他们一家其实对这个少年的过往知之甚少。

譬如赵家为何败落、赵夫子为何带着独子前来这乡野之地生活、乃至于他为何心志消沉,不过短短一年时间便苛疾缠身,不治而死?

压下这许许多多的疑问,她抬手塞给犹自沉默的赵恪一个白面馒头,又把那香气扑鼻的熏肉朝他跟前推了推,另辟蹊径地鼓励他重新振作。

虽不晓得前因种种,但是不论是那日赵恪于后山毫不犹豫地救她,还是这些日子以来他言行举止透出来的品格气度,都让常瑛觉得,他是可信之人。

若有一日他想说,那自己自然愿意听,若他始终不愿意提及,常家犹然把他当作一份子。

小姑娘那身柔柔的鹅黄衣衫颜色极好,配上她那双圆溜溜好似小猫的眼睛,总让人联想到某种眼神湿漉漉的毛茸茸幼崽,时而奶凶奶凶地龇牙,尝到满意的食物又满足地眯起眼睛一脸餍足。

少年低头躲过她的眼神,却狠狠地咬了一口手中的馒头,眼底留存的翳色渐渐散开。那些深埋心底的怨恨与不甘再次平静下来,澄明的心境彷佛拨云见日,又重新明朗起来。

山重水复之际得到了常家庇护,或许命运倒也没有这般爱捉弄人。

夜色静悄悄地笼罩了这小小的村落,用过夕食的常瑛跟着吴氏穿过曲折的泥土路,敲开了邻居刘家嫂子的门。

她没有忘记这几日盘算了许久的雇人制香之事,思来想去,最为合适的便是邻居刘家婶子。

且不说刘婶子与吴氏本就关系不错,单论手脚麻利的程度,也是众多妇人里出了名的。

加之她品行端正,行事风风火火又磊落,在常瑛心中自然当得起这份活计。

听了吴氏笑着说完来意,正在灶间洗刷的刘婶子急急忙忙地冲出来,一张脸上又是喜悦又是不敢置信:“元娘?你说什么?”

“实在是家中有些忙不开,特地来请婶子过去帮忙。”常瑛再次开口讲了一遍,“一日十文钱,不知您可腾得出空闲?”

“有的!有的!”刘婶子连连点头,“眼下秋收刚过,怎么能没功夫呢?”

顿了顿之后,妇人却有些迟疑:“……可咱们做了多少年的邻居,若是有难处需要帮忙,说一声就是了。出些不值钱的力气罢了,我怎么能收你家的工钱呢?”

她虽高兴,却没有一口应下。

前几日留在常家给吴氏裁衣搭把手,不过是顺手为之,从来也没想过要什么报酬。如今常家特地上门要给她工钱,倒叫她不好意思起来。

“嫂子,可不敢这样说。”吴氏拉着她的手,“制香的路数多呢,且不是一日两日的功夫。我们特地来请你,怎么能不给银钱呢?”

“退一万步说,你家小子也渐渐大了。”她瞧一眼跟在刘嫂子之后的半大小子,“娶妻的银钱可要备着了呢。”

刘家小子被她这一打趣儿,脸颊上顿时飞出一道红扑扑的云。一时之间也不敢站在此处,一道烟儿溜了去。

刘婶子笑骂儿子两句,心里的坎儿总算放下,便也顺水推舟地应下了吴氏的邀。

一连敲了几家婶子的门过后,人手不够这个难事总算暂时解决。常瑛在心中巴拉巴拉敲了半天算盘,终于带着笑入了眠。

次日天光蒙蒙亮,不论高矮胖瘦的妇人们纷纷结伴寻上门来,有些忐忑地敲开了常家的门。

采花制香这样精细风雅的活计,她们也只偶尔在戏文里听见过。而自己这做惯了粗活的手可糙得很,能把这种事情干好吗?

第12章 一两银子“婶子,不要害怕。”常瑛忍着笑朝一脸紧张的妇人们示范,“咱们的活计并不难。”

眼下最需人力的,是上山采集鲜花与筛选品相较好的花苞。只要稍加练习,都极易上手。

因着妇人们皆是初学,常瑛只是择取了数种正值花期,又颇为常见的几种制香原料。

刘婶子们背着自家的箩筐,踮着脚听她辨认花草,生怕错过半分。

“此处树皮灰白且光滑的,是鸡舌香。花期多在四月,眼下已然开败。我们便只要它那红棕色的果实便好。”

“白芷长肌肤,润泽颜色,可做面脂,婶子们采摘时要小心,莫要被其叶片上的锯齿划伤了手。”

“那株叶片细长,花序穗状的是雀头香,其子似羊枣,咱们采得之后还须炒制,得了干货才可入香。”

“还有最为常见的蔷薇,豆蔻……”

……

小姑娘人不大,讲起这些繁杂的花草却是条条是道,如数家珍,听得众人大开眼界,怎么也没想到,这往日瞧起来平平无奇的荒山之上竟然有着这样的宝贝。

她们平日里也算是妇人里头的机灵人,如今不过被那常家丫头领着在后山上走了一圈,这脑子竟觉得有些不够使。

索性她们人不少,一人记上几种,互相讲解之下,竟也学了个七七八八,试探性地采了些许花材拿给常瑛看,竟也都做的不错。

小姑娘满意地点了点头,看着方才还不敢下手的妇人们这会儿动作渐渐快起来,也是松了一口气。

待天色将晚,从结伴自下山来的妇人们个个满载而归,半人高的藤编箩筐里琳琅满目,满满皆是新采下来的入香花草。

常瑛略略核验之后,爽快地取了早早备好的钱吊子,给这些婶子一人数了十个小钱。

这些被汗水浸湿了后背的妇人们激动地眼都亮了,你推我我推你的忸怩一阵之后,终于站出来,伸出那粗粝的手指接了钱。

些许性子弱得这会儿竟有些红了眼,惹得与她相好的同伴急忙安慰:“喜鹊,咱们这挣得了银钱,你可别哭啊?”

“嫂子,我知道……”名唤“喜鹊”的年轻妇人悄悄拭泪,又露出一个笑来。

她家男人不争气,婆婆也偏心,些许小事总也少不了明里暗里的克扣讥讽她。天知道她每每一闭眼,想得便是若自己能挣上银钱,不必看婆婆脸色便好了。

众人多多少少也知道她家那爱作妖的婆婆,一时间多少有些同病相怜。

在这穷乡僻壤哦里,为媳为母,谁每天不为这日子怎么过下去发愁呢?年纪轻时要受婆婆磋磨,好容易熬成了半老徐娘,又要发愁儿女。碰上灾年便更别提了,碗里的稀粥都没有着落。

可是如今便不同了。

农闲时给常家侍弄一天花草便是十文钱,便是一月只可做上十天,一年下来也有一两银。省着些花,那可足够一家子的吃喝嚼用啊。

想起家中那些馋荤腥馋掉牙的小崽子,她们的脸上实在忍不住,挂上了笑意。

如今若论谁最盼着常家制香挣钱,可非她们莫属。

连连道谢地回到自家之后,常家招工的消息再次迅速传遍了这小小的村落。与上次当个新鲜热闹来瞧不同,听说这次有了钱拿,一双双眼睛耳朵都恨不得黏在常家身上。连带着刘嫂子她们,出门都难免听到几句酸话。

最后还是常瑛站出来放出消息,道是若自家制香的生意能做起来,往后还要再寻些帮工,众人心中的不平这才渐渐散了。一族上下难得齐心起来,一同盼着常家这门生计能够持久。

在源源不断草木花材被妇人们日复一日地背入常家之后,整个常家的小院里便盈满了馥郁的香气,直直飘散到数里之远,惹得外村人都忍不住驻足观看。

等到十日之后,与徐掌柜约定交货的日子一到,常瑛还没出门,一大早便看到辆挂着如意楼标记的青篷马车悠悠地驶来,引得村人纷纷好奇。

马车还未行至常家门口,留着两撇山羊胡子的徐掌柜迫不及待地撩起车帘跳下来,热情地朝着一脸懵的小姑娘打招呼:“常姑娘,多日不见,您可好呀?”

“咳……”常瑛眨眨眼睛,终于回神,“好是好。不过……徐掌柜您怎么亲自来了?”

不是说好了每过十日,便由常家把出品的香料给如意楼送去吗?

“姑娘,我早便盼着您来。这日子到了是再也等不得了,一早便上门来拜访。”

上次常赵二人带着茉莉香粉与乌发头油登门,他觉得此香别致,便试探性地留在了如意楼上。没想到短短几日过去,那为数不多的头油香粉便被抢购一空。甚至还有不少手慢了的贵客特地留话,要徐掌柜下次给自己留着。

他高兴之余,却也忍不住直擦冷汗。那日与那个小姑娘不过是口头约定,人家若是不再愿意供货给如意楼,那自家的口碑还要不要了?

喜忧参半之下,他好容易熬过到了约定的日子,这便不顾身份地亲自上门,决意好说歹说都要与常瑛签下一份足以依凭的契约。

看着这山羊胡子的老头谨慎地从怀中掏出来一张早早备好的契约,常瑛倒忍不住一笑,依言抬手接过,仔仔细细地从头至尾看了一遍之后,自觉不错,便也没有拿乔,爽快地在那契纸上落下了自己的名字。

徐掌柜急忙接过来,瞧见那上头规整稳健的“常瑛”二字之后,对这个小姑娘越发刮目相看了几分。

不说她年纪小小一身制香的手艺不输于经年老者,单说她能行医识字,便也了不得。

毕竟这一手方正稳健,法度兼备的清楷二字,都瞧得出她有些功底。

他的态度再次谨慎了两分,吩咐伙计进门取走早早备好的香料之后,立刻殷切地为常瑛算出了账目。

“容臭避味的鸡舌香香囊二十只,折作四百文;润泽肌肤的白芷面脂十匣,折作三百文;还有那理气顺经的雀头香篆,折作两百文;再并上咱们上次便有的茉莉香帕香扇等,一共合一两二钱银子……”

经年的老掌柜手下算盘如飞,没一会儿便劈里啪啦地算出了数目,心满意足地数出银子送到常瑛手中,登上那辆青蓬马车轻快地离开。

此番有了新进的货品,又提前把那小祖宗给稳住了,他如意楼何愁不能在妙仪坊面前扬眉吐气啊……

目送这那辆马车离开,方才还屏息静气的村人们顿时像炸了锅的蚂蚱一般,盯着常瑛手中那块明晃晃的银角子倒吸一口凉气。

“孩儿娘,你快掐我一把,方才那位老爷,给了阿瑛多少钱?”

“切,没见过世面的,给的哪里是铜钱,分明是银子啊……”

“我的个天呐,不过是几盒小玩意儿,竟然值白花.花的一两银子!”

……

众人受到的刺激不小,齐齐盼着自己能在常家领一份工。而已经在常家做了几日活计的刘婶子等人,这些日子每每回去便能带回家十个铜板。久而久之,她们识得的数字都要不够用了,在家中说话自然添了几分分量。

到了七月流火的时节,为了及时在天气转冷、百花枯萎之前贮藏足够一冬使用的原料,常家便又不得不招收了不少临时帮工。照旧一日十文钱的待遇,却引得常家人的村人们争相报名,连带着往年求之不得的做郑家佃农的人都少了不少。

人人为这新活路高兴之下,却有一人恨不把一口银牙咬碎。

这些日子每每听见常家挣了不少银钱的消息,都让郑地主恨得牙根儿痒痒。碍于自己在常家宗祠里被迫立下的保证,他一忍再忍才没有对常家动手。

可令他再也无法接受的是,常家制香招工一事,却切切实实地影响到了自家发财的路子。

原本郑地主一向是仗着自家有钱,每每在灾年买田置地,来年又给贫无立锥之地的农户们佃出去。一年到头丝毫不用劳作,便得了田间的六七成粮食。

附近几个庄子中被他磋磨的农户们谁不暗地里戳他的脊梁骨,奈何郑地主无法无天惯了,掐准了农户们的命脉,并不在乎这些小事。

奈何常家一招工,许多人家有了新的活路,便再也不肯按照原来的价格佃郑家的地,白白被郑地主如此酷烈的盘剥。

眼看自家在常家村的土地佃不出去,他可不得在家中暴跳如雷。

对着在家中干活的老妈子一通发作之后,他好歹暂时理顺了这口气,静静坐在屋子里思量主意。

扶危济困或许他郑老爷不行,可欺压乡民他总是个中行家。

眼珠骨碌碌转了几圈之后,他一个人悄没声地揭开了自己的钱匣子,对着里头那一堆银灿灿的物事笑得志得意满。

郑氏宗族里多有与他家同气连枝之辈,若是他纠结乡民,带着银钱前去强买强卖,那常家的小丫头片子又能如何?

第13章 乖巧无辜银钱催使之下,倒真叫他募得不少愿意同去壮其声势的同族之人。一群人起了个大早,拿起自家做农活用的家伙什,便一路雄赳赳地朝常家村的方向去。

一入常家村的地界,那乌泱泱的一片人头倒还真够唬人,吓得村口放牛的鼻涕娃娃哇哇大哭。

纳凉的老翁急忙上前护住孩子,瞧见对方那气势汹汹的模样,一时之间灵机一动,扯开嗓子便喊:“来人呐,郑家村来闹事啦——”

农闲之后常家村中的闲人自然多起来,正愁着无事可以打发时间。血气方刚的年轻汉子们听见这话自然坐不住,赤着膀子就三三两两地往外冲。

以至于郑地主还没走到常家门口,便被常氏的族人们围了个水泄不通。

走在前头的郑地主看着汉子们手上拿着这棍棒,气势难免一虚。他也没想到,如今常瑛家中的制香手艺,那可是全村的希望,不少人家为了在常家寻一份工那可是挤破了头。村人们本就对郑家人没什么好感,如今听闻郑地主要来强抢香方,怎么肯让他如意?

故而前来出上一份力的族人是源源不断,好似百川汇流,争相朝此处赶来。甚至常瑛听见动静,依旧是挤了半天才从人群中挤出来。

为首的几个中年汉子见着她来,急忙着急地一皱眉:“阿瑛,这种闹事的人交给叔就行了。你小孩子家家的,快躲开,免得受了伤……”

身着鹅黄衣衫的小姑娘不慌不忙地弯起眼睛一笑,谢过了这群热心的叔伯:“阿叔不必为我担心,既然人家已经找上了门,总得叫我听听来人何意?”

她的肤色最近养回来了不少,由内而外地透出白皙红润。原本尖得可怜的下巴也添了些许圆润,更好似一个瓷娃娃一般,瞧起来万般无害。

可惜她背在身上的那把大柴刀,到底让躲在人群中的常大牛忍不住一缩脑袋,心中不可避免地想起了这个小魔星那日一刀把他劈晕的惨痛。

有了上次的教训,他受够了连日以来都在村子里人人喊打的日子,而今如何敢出头道出那小魔星的真面目?只得做出一副鹌鹑模样,听那郑地主扬声开口。

“诸位,我郑家来此,并不是想要闹事。”郑地主不敢再朝前走,只得盯紧了眼前的小姑娘,生怕她跑了一般,“正相反,我是来跟你们做生意。”

“听闻常家在赵秀才的遗卷中寻到了一则香方,这样吧,我出十两银子,你把香方卖与我郑家经营可好?”

嘶——十两银!

在场的许多村人并不识数,只晓得自己这辈子都没见过那么大的数目,听见这番话吓得一时间不敢作声。

“郑老爷好算盘。”众人纷纷匿声之际,忽然听到一个声音自身后传出,引得一颗颗脑袋齐刷刷地回望。

少年隽秀如竹的身影拨开人群,渐渐显出身影来。

出声之人,正是赵恪。

身姿笔挺的少年抬步上前,不慌不忙地扬声与郑地主对上:“如意楼的徐掌柜每过旬日便来收一次货,一次便是一两银。如此算下来不过百日,常家便可挣得十两银。如此长久下去,必能造福一族。您如今张口便做贱价强买了去,岂不是仗势欺人?”

少年清朗的声音字字清楚明白,三言两语之间便把利害挑明,让方才一下子被十两雪花银镇住的众人再次恢复了清醒。

是啊,留住香方,不仅常家区区百日便可挣得十两钱,村中族人亦可通过在常家做工挣上一笔钱补贴家用。若是被那郑地主买了过去,岂不是又断了大家一条活路,此后又要敢怒不敢言地受他盘剥?

“阿瑛,不能卖啊……”

“是啊常家丫头,他家分明不安好心!”

“对对对,你不要怕,叔伯们必定护着你……”

沸沸扬扬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众人纷纷把目光集中在小姑娘的脸上,生怕她一时害怕,答应了郑地主这个恶霸。

随着郑地主前来的几个郑氏族人瞧见这场面早生退意,纷纷缩在郑地主身后偷偷拭汗。

若不是为了郑家几个钱,谁肯来丢这一趟脸?

眼看事情的发展越发出乎意料,还没等常瑛开口,常家各支的村人便自发地团结在了一起,瞪着眼睛要把郑地主赶出去。

小姑娘无奈地摊手,对着脸色奇差的郑地主挑眉:“您也瞧见了,而今不是我一人不愿卖这方子,而是我常氏全族都指着这方子谋生。”

“若您肯好商好量地走,我们自是欢送,若是您要强买强卖……”她缓缓抽出背上那把宽柄柴刀,刺目的寒光照得郑地主眼前一花,“我们亦有刀枪棍棒相迎。”

身后的常家族人适时地齐齐进了一步,两方之间的气氛剑拔弩张到了极点。

“……五叔,咱们走罢……”郑氏的青年们本就不占理,又到了别人家的地界,实在是不想为了郑地主惹出大是非,与郑地主稍稍亲近些的子侄们便忍不住悄声提醒。

郑地主气得脸上的肥肉都扭曲了,狰狞着一张发福过度的脸,表情恨不得一口把那常家丫头给吃了。

若是平日里他哪能忍得下这口气,早就把桌上的物件摔个粉碎才解气。可他不傻,环视一圈齐心协力的常家人,也知道此事闹下去必然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只得狠狠地一甩袖子,抬手挤开围观的人群,头也不回地朝着郑家村的方向去了。

身后层层叠叠的常氏族人发出一阵阵胜利的欢呼,惹得匆匆赶过来的里长郑武忍不住松了一口气。

七月微凉的天气里他仍旧跑得满脸是汗,总算在一场冲突消弭的尾巴上赶到了现场。

乍一眼瞧见的,就是人群中央那拿着一把大柴刀的常家姑娘。

小姑娘瘦瘦弱弱,身量未足,竟也被逼得不得不拿起了刀?

常武顿时生气起来,来不及喘匀呼吸便上前询问这姑娘可有吓着:“阿瑛,郑地主来闹事,你可有吃亏?”

“放心吧武叔,没呢。”小姑娘回以他乖巧的一笑,“有诸位叔伯护着,再凶的豺狼也不敢生什么事端。”

“好好好……”常武连声称好,欣慰地拍了拍几个后生的肩,“你们做得对,我常氏不愿惹事,可也从不怕事。”

汉子们大多不善言辞,少有听过这般的夸奖,纷纷不好意思地挠起头来。

他们自发而来,事情了结之后也不求什么回报,在常瑛的连声道谢声中纷纷散去,好似骄傲的大公鸡一般。

有了今日这等与郑扒皮斗智斗勇的事情可以夸口,他们能足足地跟婆娘孩子讲上三年!

眼看人群纷纷离去,原本热热闹闹地小径之上只剩下常瑛与赵恪两个半大孩子,常武便也不再多说,拍拍衣襟就要送二人回家。

常家那破旧的院门显然形同虚设,隔着那稀稀拉拉的篱笆墙便能瞧见院子里并没有什么人。

常瑛上前一步开了门,把这位有些呆怔的长辈让进去,借着倒水的机会打断了他的若有所思:“武叔,你在看什么呢?”

“额……没什么……”常武干咳一声,随即问道,“你家爹娘呢?”

“阿爹与二哥前去县城缴纳税粮,阿娘跟着刘婶子她们去了后山抢收花材。武叔,有什么不妥之处吗?”小姑娘有些奇怪。

夏收之后农家晒好粮食总要分出二成押去县城,充作每年赋税。常家因为制香耽搁了不少日子,实在是不能再拖,今日一大早常父便早早带着常安去了县城。

至于吴氏便更不用多说,自家好容易得了个挣钱的路子,她是恨不得日夜都待在山上,多采些蔷薇白芷之流。

“那么说,家中便只剩了你一个小丫头跟赵家小子?”常武继续问道。

“嗯嗯,许是那郑家也知晓了这个空子,特地今日上门来堵我……”她虽活了两世,却于某些事情之上生来迟钝,即使常武问到了此处,常瑛满脑子能联想到的,也就是今日同郑地主打架一事。

倒是她身侧一直安静无声的赵恪一下便听出了常武这话的关窍,他抬眼扫过正在一心抱着她那把宝贝柴刀仔细擦拭的常瑛,眸中忽地闪过一丝无奈。

千百句可以解释的话在脑中飞快地游走了一圈,可不知是被什么无名的思绪绊住了脚,少年稍稍犹豫了一下,最终选择了沉默。

“原来如此啊,原来如此……”常武喃喃地感叹道,原本铁面的汉子却有些失落起来。

他早就喜爱常家这个小辈的机灵聪慧,私心里总想着把这姑娘许给自家那个不成器的小儿子做媳妇,没想到就赵家那小子下山来月余的功夫,便得了常家夫妇的默认?

家中无人的时刻,也放心得留了这两个孩子单独在家?

“唉……迟了迟了……”黑面汉子也没了心情喝完那杯水,一边感叹着一边推门离去。

常瑛:……???

她一头雾水地转过脸向赵恪寻求解惑,却被对方四两拨千斤地避开,从头到脚都显示着无辜。

第14章 大哥回家也是怪她到底对此地的风俗教条了解不深,若是换了旁人必能明白,常武这是心下默认了常父常母愿意留了赵恪做女婿。

当世理学森严,男女大防深入士族之心。纵使常家村这样的穷乡僻壤,未曾婚配的男女们也对彼此私下相见多有避讳。似常家这般坦荡,多半是已许婚配之人,没有这般忌讳。

感叹归感叹,常武也不是那般爱嚼舌根的妇人,回到家中训了自己那憨玩的小子一顿之后,心中总算痛快了不少,跟谁也没有提及此事。

倒是他家那小儿子平白挨了老爹一顿骂,当即苦了脸,提着自己新捉的那一串蛐蛐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

七月初七,本是牛郎织女相会的日子,可在常家,却为着另一桩相聚忙活开了。

早早便托人带口信要回家来的常平,今日总算被师傅给了三日假。一身粗布短打的身影伴着暮色,出现在了常家村的小道上。

吴氏本在灶间忙活,听见小童跑过来嚷起“阿平哥哥回来了!”,顿时扔下了手中的烧火棍,穿着围裙便朝村口跑。

常瑛也被她娘这股子激动感染起来,利落地丢下了手中的茉莉花粉,也跑去村口看她那素未蒙面的大哥。

常平做学徒一去便是四年,回家的日子寥寥无几。她也只记得自己这个大哥性子憨厚良善,每每回家都要给小妹带上一块桂花糕,一脸笑意地看着她高高兴兴地捧着礼物同常安显摆。

远远瞧见那熟悉的身影与她的记忆渐渐重叠起来,常瑛倒有些忐忑上前,只仰头望着大哥的身影愣神。

一股熟悉的桂花香味悠悠袭来,呆怔的小姑娘怀里忽地被塞进了一个油纸包。

已经长成的少年个子高高,身材不算壮实,一双眼睛却亮,笑盈盈地对着妹妹:“哝,还是你的桂花糕。”

吴氏欣慰地看着一双儿女,打趣女儿道:“阿瑛,你不是素来最盼着大哥给你带桂花糕吗?这许久不见他,想必馋虫都勾出来了,还不快尝尝?”

小姑娘依言揭开那裹得严严实实的油纸包,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那香甜松软的桂花糕。

甜丝丝的味道伴着桂花那清甜的香气,彷佛能甜到人心里去。

她的记忆彷佛又回到从前,她那不着调的师父前去琼州寻香,一去三月未归,把当时那个九岁的女娃娃独自一人留在了常家旧宅。

适时她胆子不大,心惊胆颤地过了几日之后,到底没忍住千里之外朝师父哭诉。那人只好安慰她,道是回来之后一定给她带礼物。

可没想到三个月过去,师父倒是喜滋滋地背了一大包沉香木回来,却根本没想起来所谓礼物那回事。

常瑛自小懂事,并不像寻常小儿一般哭闹,可到底把这件事埋在了心中。如今瞧见常平那块风雨不落的桂花糕,心中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楚泛上来,让她忍不住眨了眨眼眶,隐去眼底那丝泪光。

也好,师父去后,她孑然一身承担起常氏百年的制香基业,多年以来别无半个亲朋。如今却得了这般全心全意记挂着她的亲人,必然不能辜负。

小姑娘并不舍得一气吃完,珍重地把那块桂花糕收起,成了缀在娘亲与大哥身后的小尾巴,一路托着腮看吴氏拉着常平换新衣。

常平无奈地抬高了手任吴氏摆弄,瞧见那衣衫崭新的料子忍不住皱起了眉:“阿娘,妹妹的病不好容易好了,何必破费给我裁衣裳?”

他人在县城,日日都要忙活着在师傅的铺子里做工,过得闭塞。每日一身疲倦之下,并不知晓家中今日发生了何事。

但是依照自己长至十六岁的记忆,他们家中不说揭不开锅,也不富裕到能裁新衣吧?

吴氏也不忙着解释,瞧着大儿子那副怀疑人生的神情笑弯了腰。还好常安没这样卖关子的心思,一气给大哥倒了个干净:“大哥,咱们家如今可不一样了。赵家的阿恪赠予了小妹几张香方,连如意楼的大掌柜都巴巴地上门来收购呢……”

“什么?”听这个弟弟讲完原委,常平却越发觉得自己尚在梦中。

这一年三十两银子的进账,便是他那经营一辈子铺子的师傅都未必能做到,而自己那个小妹妹,待在家中,便有人把这么一大笔银子送上门?

“如意楼是松阳最气派的两座香料铺子之一,便是县主都有光顾。流连在富家的夫人小姐里,每月的赚头不知道有多少,大哥不必觉得夸张。”小姑娘面色毫无得色,丝毫没有被这一时的银钱迷住了眼。

“小妹,多挣些银钱是好,可也要爱惜身子,你病才刚好,好好养身要紧。”少年肩膀渐渐宽厚,手掌因为常年劳作而生了一层粗糙的老茧,抚在常瑛发顶的感觉让人极为安心。

小姑娘轻轻点头,微不可闻地道了一声好,只觉得自己捧着的那块桂花糕热腾腾,暖人得紧。

见妹妹乖乖应下,常平总算满意地放过了她,转而关心起赵恪:“阿恪,先前赵夫子在时,便有教导我跟二弟识字的恩情。如今香方珍贵,你却愿意赠与我们,真不知该如何感谢你才好。

旁的空话我不多说,但若是家中有了余钱,一定不负夫子的遗愿,送你回学堂念书。”

他神色严肃,显然没有半丝玩笑的意味,而是真真正正地把这件事情放在了心里。

作为家中的长子,他的想法与这些日子悄悄为赵恪存钱的常父常母不谋而合。可区别于常父常母对读书一事的本能敬重,他却是真真正正地体会到了识字念书的好处。

且不说封侯拜相出仕入阁这样遥不可及的事情,便是他在县城做一个小小的学徒,都因为跟这赵夫子念过两天书,被师傅高看两眼。还有铺子里的那位账房先生,也是因为能写会算在东家面前挺直了腰杆。

瞳色漆黑的少年静静听他说完,唇边牵起一抹笑意,恰似冰雪消弭、暖意融融的春江河畔。

他明白常家众人是真真切切地为他好,想要为自己某一条出路,与记忆中那些纷纷想要上前撕咬父亲的豺狼毫不相同。

可惜,他是再也不必废这笔银钱了……

“大哥,父亲去世之前,我也念过几日书。待得年纪稍长一些,便可以去镇上觅一份账房差事。”赵恪轻轻摇头,“无需再另外破费。”

“什么!”常平显然有些出乎意料,“你今岁尚不满十三,便已经开蒙结束了?”

“是,父亲三岁便为我开蒙,家中败落之前已进学六年。”为了让这位难得归家的大哥安心,他第一次主动谈及了从前旧事。

“你……阿恪……你是明珠蒙尘啊……”

他师傅聘来的那位账房先生年轻时也曾科考过,便常常那这些陈年旧事在跑堂的小伙计之间夸口。

据他所说,圣人亦是年十又五方才志学,而今的学子多十二三岁入学,十五六岁能把四书五经读个明白便是不错。

赵恪三岁便有定性念书习字,一坚持便是六年,若是生在富贵人家里,不知道该有多好的前程!

叹息归叹息,他不过也只是一个小小的跑堂学徒,哪里能想到金榜题名那么远?心下唯有越发坚定地想要给这孩子攒钱,有了银钱,方才好说。

三日的时光眨眼逝去,常瑛难得天不亮便起身,小尾巴似得跟在常平身后,想要借着前去县城采购香料的机会送一送常平。

吴氏本担心大儿子的师傅不好相与,生怕闺女贸然相送惹得人家掌柜不快。可得了常瑛再三保证不会被铺子掌柜瞧见之后,也只得同意她与赵恪一同前去。

牛车吱呀吱呀地转动了近两个时辰之后,赶车的老翁长吁一声,停在了不远处的城门跟儿上。

两个半大孩子悄悄缀在常平身后,直到常平熟练地沿着东市的长街进入一间挂着货铺招牌的杂货铺子,这才心满意足地离去。

第15章 小豆芽菜方才偶然瞥见一眼的掌柜见着常平虽板着脸瞧不出什么表情,可也不似凶恶之人,大哥留在此处常瑛便还算心安。

小姑娘摸摸怀中的钱袋,恋恋不舍地转身离开铺子,与赵恪慢吞吞地登上了一家药材铺子的大门。

随着如意楼的供货需求越来越大,以及常家村后山应季的花木愈来愈少,如从前那般仅仅制作几种原料极为简单的香品已然是不能长久的。

居安思危之下,她除却送一送大哥之外,今日还特地带了银钱,打算前去药材铺子买上几种可以入香的急需药材。

自然,她也不指望这小小县城的药材铺子中应有尽有,采购了几种较为常见的辛夷、茯苓、甘松之后。小姑娘脚底转了个弯,直奔如意楼而去。

她上门来的极为突然,店中当值的伙计并不识得她的面孔,见着有客人上门,急忙甩去脸上的困意,热情招待起来:“姑娘,可有想要的香品,小的拿给您瞧瞧?”

常瑛不动声色:“近日新上的白芷面脂和雀头香篆可有?”

“哎呦,您可是个中行家呀。”伙计倒也不奇怪有人来问这几种香,牟足了力气吹捧这姑娘,“这两种香品皆是我们掌柜寻大师制得,如今松阳县城的不少太太小姐们都念着呢。”

“哦?那作价几何?”

“白芷面脂诚惠一百三十文,上好的雀头香篆也不过是二百文。姑娘,您可算是来着了……”

“咳咳咳——”

一阵急促地咳嗽忽地打断伙计的滔滔不绝,他回身一看,正正好瞧见自家的大掌柜咳得脸红脖子粗,两只眼睛好似抽筋一般拼命眨动。

徐掌柜一口老血梗在喉间,仿佛是在用尽全身的力气制止这个憨憨伙计:

别说了……

伙计不解地停下了嘴,好歹顾忌着这份饭碗,没有继续踩着大掌柜的雷区反复横跳。

徐掌柜一张脸笑得僵硬,在伙计震惊地眼神中,带着些心虚朝那小姑娘一拱手,赔罪道:“我的小姑奶奶,您来了怎么也不说一声?”

“为何要说?”常瑛恍若不解,没有接他的话茬,“我瞧着如意楼的伙计招待的极好,真不愧是全松阳首屈一指的香坊。”

“您哪里的话。”徐掌柜自知理亏,“还是要感谢姑娘愿意解围,给如意楼添了不少新鲜玩意儿。”

他前去常家收购的白芷面脂不过十五文一匣,雀头香篆也只要二十文一方。而到了这如意楼,摇身一变,价格竟然差点翻了十倍!

若是这姑娘不知道还好说,可他万万没想到,人家竟然忽地找上了门,那么快便抓了个现成。

思及她那不饶人的性子,徐掌柜的两撇山羊胡子都要耷拉了下来,张口欲辩,一时却不知该说什么是好。

常瑛自觉到了火候,倒也没有进一步咄咄逼人。她虽然对如意楼这般压价进货高价售出的行为有所不满,却也早有预料。

因着她手中的银钱不过是区区几两银子,在徐掌柜面前着实不值得放在眼里。今日来此也并没有同如意楼决裂的意思,而是……

看中了这间香铺之中的各色香材。

积年积累下来,如意楼的库房之中自然堆放了层层叠叠的箱笼。

徐掌柜不情愿地打开库房之外的铜锁之后,扑面而来的便是一股浓烈的香材味道。

山羊胡子的老头心疼地心肝儿直颤,可自家理亏在前,又被人撞破在后,也只得忍痛答应了这丫头,许她得以在库房之中挑选三种香料。

小姑娘兜兜转转地谋划了半天,自然对自己所要选择的香料成竹在胸。自那琳琅满目的箱笼之中辨认了一番之后,准确地寻到了自己所需的香料。

分别是一块光滑细腻的白檀木,并上一块铜钱大小的麝香。

这两种香料别看个头不大,却是数一数二地难得。若非这姑娘极有分寸地只取少量,徐掌柜早就忍不住把人按住了。

正待他肉疼地不知常瑛还要再取什么名贵香料时,小姑娘却忽然被一包圆润润、胖乎乎的不知名种子吸引了注意。

徐掌柜见她拿起这个也算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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