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千金之方高阳惊诧:嬷嬷,您这是怎么了?快起来! (3)
松阳一脉自夔州大宗之内分出,彻底与腐朽溃烂的赵家本家决裂,他相信先祖与父亲在九泉之下能够理解他的决定。
少年闭了闭眼,再睁眼时已经是一片冷毅与坚定。接过赵家老仆捧过来的族谱,亲手撕去了松阳旁支那一页。
泛黄的故纸其声如同裂帛,尖利的声音叫在场的众人齐齐心下一震。他们都明白,赵恪平静的举动意味着什么:
从此两家一刀两断,泾渭分明。
赵氏族人方才心下的最后一点侥幸也破灭了,赵恪如今根本不再是夔州赵家的人,他们自然也就毫无理由侵吞他的家产。若是交出来的钱财少了一星半点,这个断情绝义的小畜生还不得真的把他们送上衙门?
被逼无奈的之下,他们不得不强压怒气,剜肉剔骨一般,从自家的家底之中出银子把这亏空给补齐。
一个个交银子的手好似在滴血,紧捏着银票不肯松手,看向赵恪的眼神更是恨不得生啖其肉喝其血。
常瑛无声地上前一步,挡在赵恪身前,一把将这磨磨蹭蹭的人给推了出去:“还了钱就赶紧滚蛋,一副怨妇的样子给谁看?”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他们这副样子还真的如同常瑛无故打劫了赵家一般。
那人一口气梗在喉中,看着这姑娘趾高气扬的样子差点没吐出一口血来,身体却极为诚实地捂着自己的胸口连连后退,迅速远离了这个小魔头。
直到一个时辰之后,昔年赵家被侵吞的家产尽数补齐,常瑛今日的目的完美达到,倒也不在此处多做纠缠,起身上马,带着一众护卫满意地离去。
留下满腔愤怒与委屈的赵家族人,把心烦意乱的赵大老爷团团围住:“族长,我们赵家兴旺了百年,可送来没有这般被人骑在头上打压过!”
“是呀,那铺子与庄园握在我们手里经营了数年,如今乍然没了,今后的日子可怎么过才好?”
“普天之下哪里有旁支背弃主家的道理?这等狂悖小儿,分明把祖宗都丢光了,我们岂能容他?”
……
“都闭嘴!”赵大老爷被吵得焦头烂额,“钱钱钱,就知道钱!”
“松阳赵氏只剩了他赵恪一个,无官无爵拿什么同我们争?当年我们能把赵家的产业拿过来,如今没了同族的顾忌,同样也能!”
“当务之急,是先把四老爷给捞出来!万一他诬陷他人科举舞弊,蒙蔽考官的事情被定罪,我们赵家的子弟还拿什么考科举?”
众人被他咆哮的彻底噤声,想起自家还在开蒙读书的孩子无不慌了阵脚,也无暇顾及今日失去的银子,连忙齐声问他如今该怎么办。
“赵恪那小畜生不肯谅解他这个伯父,我们还能怎么办?”赵大老爷气得吹胡子瞪眼,“只能给外放为官的二老爷去信一封,请他快快去同周大人斡旋,好把此事压下来!”
他提笔挥毫,快速落墨,向赵二老爷写了一封求助信。随即打发仆役,骑着快马日夜兼程,务必要尽快把信件送到二老爷手上。
浩浩荡荡的一群人兴致高涨地回了北市的常家香坊,满载而归的样子吓了徐掌柜一跳。
佛诞日之后常氏香坊显然逐渐走上了正轨,每日登门看香的顾客数也数不清。因着初来乍到,想要记住每一个新客的背景与喜好并不容易,这两日两个大掌柜忙得是焦头烂额。
如今好不容易见常瑛这个主事的回来了,徐掌柜自然忍不住抛下手中的活计朝她抱怨:“常姑娘,我的小祖宗,这又是干什么去了?”
“您才是我们这店里的大掌柜,怎么这些日子,偏偏可着老夫跟聂三娘这一把老骨头压榨。”
“徐老头你还是这般尖滑。”常瑛笑骂,“这铺子的收益我与县主一人三成,你与聂娘子一人两成。且不说我早把所需的各式香方给了你,单说这铺子生意好,你分得的银钱不也成倍增长?”
得了便宜还卖乖,哪里轮得到他哭穷?
徐掌柜讪讪地捏了捏胡子,连声向着不饶人的小祖宗告饶:“老夫这也是一把老骨头,便是挣了银子,这身子也吃不消啊……”
“得了,我知晓你的意思,得空去物色几个得力的伙计给你做帮手便是。”常瑛不是抠门小气的人,铺子做大了从前自松阳带过来的伙计便有些不够用,也确实需要一些新的帮手。不过眼下,还是要再委屈徐掌柜一二,“今日从还是有一批账目,需要你与聂娘子一同打理清楚,交还给阿恪。”
“欸,好!”徐掌柜得到了自己满意地答案,便也不推辞,当即便借了赵恪的活计。
这孩子他去年便认识,瞧着也不像是有有钱的主儿,这账目能有多复杂?到了徐掌柜这样经年老手的手中,还不是三两下就搞定了?
不过那一麻袋账本契纸已入手,沉甸甸的分量让他的脸顿时白了一半,两腿发软道:“赵公子,这……这是多少出入的账目啊?”
赵恪躬身朝他行了个致谢礼:“银子不过八千两,只是经年日久,出入繁多,有劳掌柜了。”
徐掌柜:……他真想狠狠地抽刚才的自己。
老头欲哭无泪地提着麻袋上了楼,估计没有个一两日无法从这繁重的任务里脱身。
聂三娘适时地下楼来,脸上带着幸灾乐祸的笑意,瞧见常瑛身后那一众风尘仆仆的护卫,顿时笑着招呼开来,安排众人前去吃酒。
周遭的人散了不少,小姑娘便兴致勃勃地陪着赵恪去看这处新开的常家香坊,站在木质的楼梯上,俯瞰廊下熙熙攘攘的人.流。
笑眯眯地瞧一眼站在她下首的赵恪,常瑛忍不住打趣道:“这香坊一年的分成也不过是三千两银子,阿恪如今你的身家,可是要远远超过我了。”
赵恪仰头看她鬓边那对叮叮当当的小银铃,浅浅抿唇:“阿瑛说笑,我们是患难之交,你明知我是都给了你也无妨。”
没想到常瑛竟也不推辞,顺着他的话继续道:“那我可真是眼光极好,遇上了这种一本万利的买卖。不过粗茶淡饭地养了你一年,便足足赚了八千两银子。”
话还未说完,二人倒是双双相视而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夔州赵氏身为世族尚且要不耻地抢夺赵家的家产,可常家不过是一介农户,便能在他落难之时尽力相帮,一时之间亦是叫人生出颇多感慨。
“那个赵朗也在州府大牢里带了不少日子,想必赵家大老爷为着脸面,必会想尽了办法去捞他。”
“周中丞分得清楚轻重,不会为了赵朗一个小小的举人,让自己的仕途染上什么污点。”赵恪并不为此担忧。
“阿恪既然看的这般明白,那我问你,赵家二老爷将会持以什么态度对待这个亲弟弟?”
赵家二老爷赵明是赵家这一辈人中唯一被点中进士出身的骄傲,早年便去天朝各处外放为官,不说是手握大权,倒也干得顺风顺水。只不过他多年不曾回乡,赵恪也并未见过这个名义之上的二伯。
少年谨严惯了,一时间倒还真的没有贸然评说。
直到常氏香坊之中忽然出现一个青衫学子服的少年,手持几张皱巴巴的宣纸,朝同伴高声疾呼:“飞鸿兄,快随我去州学,有人为四年之前的赵朔鸣冤,指责当年科举不公!”
惹得整个香坊之内的人齐齐后头,纷纷把目光汇聚在了他的身上。
常瑛与赵恪对视了一眼,皆在对方眼中看到讶异。不过电光石火之间,二人心中都隐隐有了一个猜测:
不好!
第40章 尘埃落定待到二人随着那青衫学子赶到时,州学之内早就乌压压一片围满了人。
牵涉到自己的切身利益,每一个前来围观的人都目光焦灼,踮着脚尖朝里望。
“让一让,让一让……”常瑛一路拨开密不透风的人墙,脚步匆匆,却在见到里头那人的真面目之后,脚步忽然顿住,松下了一口气。
不出所料,在州学为赵夫子鸣冤的人——正是许久未见的宋先生。
赶来的二人对视之间,赵恪显然比她还要意外两分。
上个月他先常瑛一步向宋先生辞别离开松阳,怎么也没想到,原本应该在嘉山书院与两个师弟相爱相杀的宋先生,竟然也来到了夔州?
他快步上前,试图把头发花白的老师拉起来:“先生,您这是做什么?”
宋先生到底是年纪大了,跪了一阵子之后头晕目眩,眯眼打量了一会儿,才看清楚眼前之人是谁,沙哑着声音道:“你小子,动作倒是快……”
昨日大闹公堂,先了他这个老师一步做这只出头鸟,今日又迅速赶来,打断了他在州府鸣冤。
真是叫他这把老骨头不知道说什么好,欣慰也不是,叹息也不是。
终于,他还是拍拍这个徒弟的肩,笑着道:“为师与你父亲,当年也算是忘年之交,而今终于能为你这娃娃做些什么,还报他当年的照顾了。”
常瑛瞧着他老迈虚弱的样子心疼,便也顾不得太多,打算与赵恪一同把老人家搀起来。
却没想到宋先生强撑着身体,将他们二人齐齐推开,避开外头的众人悄悄开口:
“你们都是好孩子,已经让中丞大人送了那赵朗进大狱。可是不要忘了,这件事情传出来,最为震动的还是科场之上的夔州学子。”
“若是要赵明投鼠忌器,不要插手此事,也就必然要先在学子之中,牢牢站住舆情的优势。”
“夫子老啦,孑然一身,很不中用。如今能够为了挚友冒险,是很甘愿的事情。”
“不要拦我,快回去罢……”
赵恪垂在身侧的手陡然捏紧,漆黑犹如墨珠的眸子定定地看着眼前头发花白的老者,忽地一撩袍角,跪在了老者身侧。
出乎旁人的意料,他没有强行劝宋先生离开,要老者强行收回自己的一腔热忱,也没有听话地独自离开,让先生一人面对这疾风骤雨。
而是毫不犹豫地陪在了宋先生身旁,用自己尚且单薄的少年脊背,与长者一同,担起了这未知的风险与荆棘。
“孩子……”宋先生眼中泛起混浊的老泪,惹得他不由得拿袖子拭了拭眼角,眸中闪烁的光芒愈发决绝。
常瑛咬牙看着二人并肩的背影,当机立断地转身,向一位围观的学子借来笔墨,刷刷落笔数字之后,登上了州学大门的石狮子之上振臂高呼:
“诸位,大家与赵朔夫子相同,哪个不是十年寒窗苦读,只等一朝施展襟抱为国为民。”
“可赵朗这个无法无天的狂徒,竟然在夹衣之内藏入纸张,构陷同科舞弊。使得赵朔夫子污名缠身,郁郁而终。”
“敢问有这样的人在,谁敢安心读书科举?谁不惶惶于自己是否被人暗害?”
“今日不除赵朗,已然相当于告诉那些别有用心之人,就算他们做了同样的恶事,依旧可以逍遥法外。长此以往,风气再难清正!”
“幸而中丞大人房谋杜断,已然于昨日查明事情真相,亲令逮捕赵朗入狱,只是尚未宣判他的罪名。”
“今日我等在此陈情,也是为了重罚赵朗,以正风气。若是诸君同有此忧,同怀此愤,请在此书下你们的姓名。”
“以此来告诉州府,重罚赵朗,以正风气!”
她再次挥动手上的纸张,衣袍迎风而舞,猎猎飞扬,听得群情愈发激愤,顿时便有学子一窝蜂地上前,提笔落下自己的名字。
更有甚者直接咬破手指,一血支持重罚赵朗,为赵朔夫子鸣冤。
常瑛挨个向落下笔墨之人抱拳道谢,郑重地谢过他们出手相助。
直到暮色四合,围观的书生终于写完了联名书。小姑娘珍重地把那几张满满当当的宣纸收好,上前走了几步,去搀扶赵恪与宋先生起来。
扫视了一眼这冰冷无人的州学大门之后,她的眼底闪过一丝失望。
今日州学学官没有来,州府衙门同样没有出面,看来周大人果真尚未表态如何处理赵朗,局势尚未明朗之前,无人愿意做着出头的椽子。
不过,有些事情不是他们不愿意做,常瑛便会放弃。她会主动采取行动,一点一点地逼着他们做出决定!
次日一早,周大人头疼不已地醒来,便看到师爷一脸歉疚地赔笑。
他的额角顿时突突地跳起来,直觉没有什么好事。果然,当师爷小心翼翼地捧出那一摞联名书之后,他顿时觉得眼前一黑。
赵朗的事情确实板上钉钉,罪证确凿。可他之所以借着朝廷对举人的庇护,没有当众宣判赵朗的刑罚,也是出于对赵家对赵二老爷的考量。
可没想到,现在赵家那处搬出赵明来斡旋,可是赵恪这一方,竟然开始胆大包天的煽动学子,联名上书!
他堂堂一个正三品大员,竟然要在这种事情上来回受两边的夹板气,天下哪里有这样的道理?
周中丞心烦意乱地翻了翻那几页密密麻麻的联名书,不用去看便知晓现在那群学子乱成了什么模样。
师爷给他奉了一杯热茶理气,见周大人呼吸平顺了,这才补充道:“那……那送来联名书的小姑娘还说,他们明日还会再送来新的联名书,直到中丞大人做出严明公正的裁决。”
啪——
瓷杯被重重摔在桌子上的声音突兀刺耳,周大人的脸色发黑,隐有怒容。
师爷并不敢打扰,看着东家闭目吐纳,平复心中怒气。
几息之后,周中丞沉声开口:“使人飞鸽传书,加急同赵明送信,告诉他,本官留不住他那个蠢货弟弟。”
来自赵家家主与周中丞的信几乎同时到达了赵明的手中,他仔细翻看了信件之上的署名,心中忽然涌起一股不详的预感。犹豫再三之后,还是首先拆开了周中丞那一封。
良久的静默过后,他在官衙之中反复踱步,终于还是各自给了一封回信。
信上具体写了什么内容尚不可知,只是收到信之后的当天,赵朗的嫡妻与妾氏便哭的撕心裂肺,周中丞也亲自出现在州学门口,将那厚厚的一沓联名书,归还给了仍旧在州学陪着宋先生请愿的赵恪。
“某受命于君上,护佑一方百姓。既然答应了要严惩赵朗,便绝对不会食言,秋后便奏明陛下,问斩赵朗!定然还我夔州一片风清气正!”
他字字铿锵有力,惹得在场的众人一片叫号声,在学林之中赚足了美名。
宋先生同样热泪盈眶,自觉一把年纪,终于替好友看到了青天,可不一腔激动难以自抑?
出乎意料的是,赵恪却没有什么形于色的波澜,一边搀扶着老迈的宋先生,一边接下了那厚厚一沓联名书,行了个学子礼感谢中丞大人。
漫长的此事终于告一段落,晚间常氏香坊昏黄的灯火里,常瑛手持药膏,悄悄地敲开了赵恪的房门。
屋内灯火昏暗,赵恪独自一人坐在窗前出神,不知道再想些什么。
“宋先生睡了?”
少年点头:“先生今日高兴,饮酒过后便醉倒了。”
小瓷瓶被吧嗒一声放在案上,常瑛伸手隔着衣服捏了捏他的膝盖,见赵恪强绷着脸不吭声,索性直接趁其不备撸起了他的裤子。
果然看到了那膝盖之上的一片青紫。
自第一日宋先生出事,赵恪便陪着他在州学内连跪了七日,膝盖早满是瘀血。若非他意志力惊人,只怕走回来都困难。
小姑娘冷着眸光,低声威胁赵恪不要挣扎之后,带着三分火气开始给他上药。
“阿瑛……”小心翼翼的声音没什么底气,“你生气了?”
“我为什么要生气?夫子大仇得报,我高兴还来不及。”常瑛手上不自觉加重了动作。
“我答应你,以后不会了。”赵恪低头认错。
“不会什么?”
“不会再以自己为代价,舍命去争公平。”
“那你以何去争?”常瑛收了瓷瓶,起身欲走。
赵恪一把拉住她的手,抬眸望着她:“我会好好念书,重回科场。再也不要做大人物斡旋的蝼蚁,要连累身边人才可以获得公道!”
第41章 海晏河清“还算你聪明。”常瑛收回自己要走的步子,长者一般摸了摸赵恪的头。
漆黑柔软的发顶手感极好,惹得她没忍住,又摸了两下。
赵恪怨念地眨了眨眼睛,睫毛扑闪。
“我们的力量。”小姑娘有些叹息,“说到底,太柔弱了些。”
“不过,我是知道你的。”
“从前常家没有钱送你去读书时,你日日做了完了繁重活计,依旧手不释卷。”
“奋发上进之心,大家都看在眼里。而今大仇算是得报,可不要因此而懈怠。我相信你会有蟾宫折桂之时。”
她知晓赵恪有一颗剔透玲珑之心,也不缺卧薪尝胆的隐忍。
而今这般深夜前来,说了那么一番话,既是勉励,也是宽慰。
宽慰他不要此番见识到一些黑暗与内幕,便就此一蹶不振。他们会相互陪伴着,一起强大起来。
赵恪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在月光下分外莹白的侧脸,见到常瑛停了话,这才反应过来,慌张地去把自己刚才被她弄乱的衣衫整理好。
白皙的耳尖泛起潮红,轻轻道:“阿瑛,多谢你。”
二人不是逆境里的一根苇草,有些事情无需多说便能意会。
“那便早些歇息下吧。”常瑛唇角弯弯,“多日不回松阳,只怕阿爹阿娘早已十分想念我们。”
“还有你脱离夔州赵氏,另立宗祠一事,也该到夫子坟前去拜祭,好叫他知晓。”
二人要回松阳的事情传出来,从高阳县府带出的一众护卫,极为高兴。
他们出来这些日子,早便盼着归家。
不过有一人捏着那好不容易理清的赵家账册,确是哭丧了脸。
“姑娘,您前些日子答应过老夫,要给老夫寻来几个帮手……”徐掌柜头昏脑胀,委屈得不行,“而今,松阳带来的伙计,也要回去一部分。你要是再忘了此事,我可真没法儿干了。”
“好好好。”趁着伙计和护卫们收拾箱笼的工夫,常瑛说话算话,只得分出空来,前去西市瞧一瞧。
而今常氏香坊初来乍到,为求稳妥,小姑娘想了想,还是决定先去西市的人牙子处看看。
时序将近五月,不知不觉她来到这个陌生的世界已有一年,匆匆忙碌的奔波占据了她大半时间,如此闲适自在地在繁华的大街上闲逛,倒显得极为珍贵。
赵恪陪在她身侧,看那阳光在小姑娘的发丝之间跳舞,步子亦是难得的轻快起来。
不过,待到进了西市人牙子的地盘,这万物可爱的轻松感被瞬间打破。
此处恶劣的环境,到底超出了常赵二人的预料。
身量未足的小孩子赤着脚被锁在一处,身上的衣衫早就破烂不堪,目光呆板,毫无活气。
女人们的处境便更加艰难,来来往往人群中时不时便有淫.邪不善的目光来回扫视,更有甚者直接上手,让她们只能战战兢兢地缩在一处,不敢抬头。
抬手打断了人牙子为她热情介绍健壮男仆的话之后,常瑛指了指身边的这些落难孩童与女人,有些艰难地开口问道:“我看他们手脚健全,为何沦落至此?”
人牙子陪着笑:“姑娘,这世道艰难,一旦发生大饥大旱,家中周转不开,哪里有粮食给家中的孩子婆娘吃饭呢?还有丈夫是赌徒,继母容不下前头生的孩子……总归是各人有各人的苦罢了。”
“您买人去做店里的伙计,还是要些健壮男子好,毕竟是要做活谋生。”
二人相视望了一眼,皆在对方的眼中看到复杂的哀悯之色。
曾经在一年之前,常家与赵恪同样濒临绝路。若非常瑛那没得来由的制香手艺,如今他们多半也成为这些可怜人中的一员。
得到赵恪的肯定之后,常瑛也坚定了自己的想法,再次拒绝人牙子道:“我不要什么精壮男子,只要他们便是。”
听到这话的孩子与妇人纷纷抬头,拿希冀的眼光看着她。
常瑛不忍地转过头去。
她一人之力绵薄,把所有人都买回去既不理智,也不现实。只好避开那些殷切的目光,直接对人牙子开口:
“劳烦您去挑吧,要十个大些的孩子,五个身体健康的妇人,最好识上几个字。”
“诶,好。”小孩与女人的生意本就不好做,他们愿意买,人牙子自然乐意,三下五除二地便把常瑛要的人数拉出来给她过目。
仔细检查过众人没有身染恶疾的症状,常瑛也不多做挑拣,开口问价。
“姑娘,这能识文断字的人身价可金贵不少,不过您是个善心的,我也不同您多要,这半大娃娃便七两银子一个,妇人便十两银子一个。”
常家村里一二两银子便够一家子过活一年,夔州物价虽贵一些,但一人便开价十两银子,着实是狮子大开口!
小姑娘原本平静下来的眼神再次冷了下去,直截了当道:“既然您把我们当成冤大头,这桩生意便没有什么可谈的。”
她拉起赵恪,作势要走。
“别别别。”人牙子拦她,“实在是最近生意不易做,这识文断字的孩子跟女人难得,我这才开价高了些。若是您诚心要买,我便宜一些,便宜一些……”
“凑个整。一百两,怎样?”
常瑛的步子还是没有停下。
那人一咬牙,小跑着追上她:“姑娘,若是您诚心买人,我便再送您一对儿难得的母女。”
他飞跑到自己的牛车上,拉扯下来了两位头包布巾的母女,利落地扯下了她们头上的遮蔽。
常瑛这才看清楚,她们生得分明一副西极之人的面貌。可惜原本两张白皙姣好,颇具异域风情的脸蛋,此时都挂上了可怖的疤痕。
“这……是西极人?”
“您可真是慧眼识珠,这可是几经流转才落到我手里的两个异域人。我可敢说,这整个夔州府也找不出另一对儿。”
若非她们两个的脸毁了,一定能买一个高价。只可惜,如今这般罗刹鬼的模样,砸在他手里已有两个月。
“她们,可会说□□官话?”常瑛仔细打量着二人,显然是来了兴致。
“回姑娘,奴婢已经在中原生活多年,会说官话。”那妇人欠了欠身,腔调标准。
她身后的小女孩怯怯地伸出半张小脸,琉璃一般的眸满是惊惶。
小姑娘眸光动了动,见这母女二人实在是可怜,便也阖上眸子,只当是应了。
交了定金之后,人牙子喜笑颜开,拍了胸脯保证会稳稳妥妥地给他们送到常氏香坊,由徐掌柜接收教导。
此间事了,七日之后,离家许久的二人终于回到了松阳。
除却天气愈发炎热起来,这处小小的县城与她们走时并无什么分别。
东城一处庭木深深的宅院前,常瑛第一次见到了赵恪自小生活的宅院。
里头鸠占鹊巢的夔州赵家早已搬走,可环顾四周,与赵恪记忆之中的模样大不相同。
昔日与父亲一同读书的葡萄架被人铲平,换上了一棵不合时宜的老槐树。
整个院子杂乱无章,至今还能看出赵家众人搬走时的愤愤不平。
不过,一切总归是过去。常父常母带着热心的常家村人前来帮着收拾,一群人四下里干得热火朝天。
吴氏抱着久别的两个孩子,听他们讲完一路的风风雨雨,更是差点落下泪来。仔细问过赵恪的记忆之后,特地安排村人,给赵恪重新搭好了一个葱葱茏茏的葡萄架。
新的松阳赵氏宗祠也在常武的奔波之下建好,虽说现在因为人丁稀少而有些冷清,但是谁也不怀疑它今后定会枝繁叶茂,成为一个风清气正,令人佩服的大族。
一片充满希望的繁忙之后,常瑛与赵恪没有惊动任何人,悄悄地挑了个风和日丽的日子,来到了赵夫子的那座坟茔拜祭。
这些日子,有常家几人时不时地上山为赵夫子打扫杂草落叶,添土上坟,这荒山野岭的孤坟竟也维持的不错。
赵恪拈起三柱香,恭恭敬敬地插进了父亲坟前的香炉内,如同当年赵夫子还在一般,进行着一场父子对话:
“父亲,诬陷您的赵朗已经伏法。相信人若有魂灵,到了九泉之下他也不能脱过拔舌之苦。”
“还有便是,夔州州府已经为您平反,恢复了您的功名,儿子也可继承您的遗志,再次踏足科场。”
“不过,这本是公正应得的一切,不知为何变得分外艰难。您失去了性命不说,就连宋父子与阿瑛也涉了险……”
“还有那些西市人牙子手中的奴隶,朝不保夕,食不果腹。时非乱世,为何我瞧不见什么海晏河清呢?”
就像阿瑛虽然同情那些奴隶的遭遇,可她不可能把所有奴隶都解救下来。虽然能够利用舆论,可那也建立在周中丞与赵明有所顾忌的情况之下。
登高才能望远,纵使现在一人之力微薄,他也相信有朝一日,自己能真正做到,年少时日日诵读的一句话:
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第42章 沽梅子酒默默发下心中的宏愿之后,他再次朝赵夫子的墓前拜了一拜,朝已逝的父亲诚心祈望:
若是您泉下有灵,儿子不求别的,还望多多保佑阿瑛平安顺遂,诸事如意。
山间葱茏的柳枝婆娑摇动,彷佛是在替赵夫子应答他的话,一路目送二人相携下山而去。
“童试明年二月便要开始,如今算算也只有八个月的准备时间,不知道可否来得及?”常瑛那手中的帷帽使劲扇了扇风,五六月份的天气热得她鬓角浸湿。
赵恪适时地给她端上了被井水湃过的西瓜,好叫这冰冰凉凉的果子解一解暑气:“童试本就无需准备些什么,不外乎四书五经、试帖诗论,没甚么难的。”
他这话说的也算对,童试身为科考路上的第一重关,着实称不上太难。题目诗文皆有一定格式,但凡一心要读书上进,多磨几场便多半也能如愿。不过,如赵恪这般成竹在胸,倒是少见。
他自小开蒙,若非家中变故,学识早便能下科场,而今也不过是实话实说,并没有甚么骄矜自傲的意思在。
“既如此,便好好回去嘉山书院温书复习罢,我与阿爹阿娘都等着你一路蟾宫折桂。”小姑娘抬眉一笑,意气飞扬。
倒退一年时间,谁能敢想到,那个捉襟见肘的常家与孤身流亡的赵恪能够有这等底气?
吴氏在一旁瞧着,一时间也是感慨万千,送了赵恪前去书院读书之后,忽地对常瑛道:“这般好的光景,若是你大哥在,便好了……”
她大哥常平在别人的铺子底下做学徒已经有了五年时间,算算日子也该到了当时契纸所签下的期限。
从前这是常家太过贫寒之下的不得已而为之,如今常家手底下倒也攒了小一千两银子,再也没有要留大哥在别人家做伙计的道理。
笑着把那半个西瓜塞到吴氏手里,小姑娘连声应下母亲:“好好好,我这便去县城看看,争取早日把接大哥回来。”
徐掌柜在夔州支撑不易,大哥又有多年学徒的经验,若是能够成为徐掌柜的左膀右臂,自然比在一个小小的货铺做学徒要好些。
吴氏感念当年这位货铺掌柜收留大儿子,为常家解困的恩情,从来都严格遵守这位掌柜的要求,不曾上门打扰人家做生意。
常瑛倒也没有大动旗鼓,一人悄悄地登门,只当是寻常客人。
那柜台后坐着的中年掌柜显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熟练地招呼她。
“姑娘,您可有什么需要的?老夫派伙计给您拿下来看看?”
常瑛不动声色:“那便沽二斤梅子酒。”
“好嘞,婉娘——”中年掌柜忙着盘账,没功夫抬头,只好高声喊女儿前来。
一位相貌清丽的少女自堂后探出头来,快步上前利落地招呼起常瑛来。
“今日怎么不见你们这店里使惯了的伙计?”小姑娘跟在她身后,有些好奇地打量这位少女。
“你问的是阿平吧?”名叫“婉娘”的少女把沽酒的陶壶递给她,“我爹打发他去给县里的主顾送物件去了。”
“你瞧,这不就回来了——”
她快步提了裙摆上前,迎了匆匆回来的常平进门,又拿了布巾给他擦汗。
“咳咳……”柜台之后的掌柜连声咳嗽,盯着闺女的面色有些不好。
婉娘扭身,像是故意与这个爹爹作对一般,没有理他。
常平尴尬地红透了脸,目光四处游移,却在看到堂中那位头戴帷帽的客人之后,一瞬间睁大了眼睛。
见那姑娘大大方方地取下了帷帽,他一声“小妹”惊得脱口而出,惹得众人的目光纷纷转到常瑛脸上。
于掌柜黑了脸:“姑娘,当年我便同你家爹娘讲过,不愿你们来打搅常平心性。”
“于掌柜,这个道理我自然明白。”她一开口,语调不急不缓,很容易便让人忽略她如今不过十二三岁,“五年之间我爹娘从未有所逾矩,而下月大哥的契纸便要结束,我得来问问,您是个什么样的章程?”
“爹——”婉娘开口,一双杏眼直直地注视着父亲。
常平当年并非卖身给于家,时日到了常家来接他回去也是理所当然。
可是……
于掌柜看了一眼女儿。他与妻子一生无子,膝下只有这一个女儿,婉娘看上了阿平的事情他心下虽有些别扭,但与老妻商量过,招来阿平做赘婿也未尝不可。
如今常平的家人要接他回去,一时之间真把他搞得不知该说什是好。
仔细观察过面色焦急的婉娘与红着脸的常平之后,常瑛抿唇,把自己未尽的话暂时咽了下去。
依照她原本的打算,是无论如何也得先让于掌柜答应还大哥自由之身,可现在出了婉娘这个意外,她还真的不能贸然开口,免得做了什么棒打鸳鸯的恶事。
为今之计,还是要先问一问大哥的想法。
常平今年已经十七岁,被矮了他一头的常瑛拉出来单独说话,倒显得有两分好笑。
“小妹!你这是做什么?”
“大哥如今倒怨起我来了?是阿娘要我来接你回家,却没想到你早便入了人家掌柜女儿的眼,要留下做女婿呢。”常瑛三两句话便说得他的脸又烧起来,“我总得问问,大哥你是怎样个打算吧?”
“若是不愿意接受人家小姐的一番好意,我这便护着你回家,放心,三五个人还拦不住我。”
“若是你愿意接受人家的好意,那我这边回家把这好消息告诉娘嘛,叫她早日聘了媒人前来提亲,必定给你办一场风风光光的亲事。”
常平只觉脸上仿佛有烙铁一般:“阿瑛……别乱说。家里的银钱还要填补你当年看病的亏空,阿爹阿娘也不容易,我怎么能只顾自己什么亲事不亲事的……”
“这么说,你心下是愿意的?”
“不……不……”“于小姐她值得更好的去处……”
而不应该是他这样的货铺伙计。
“傻哥哥!你忘了吗?”常瑛好气又好笑,“上次你回家二哥不是都告诉你了吗?依靠制香是手艺,咱们家挣了不少钱。”
“如今咱们家的铺子都开到夔州去了,每日入账的银子便有百十两。你若是肯出力,我岂会少给你开工钱?怎么会供不起你娶媳妇?”
“……啊?”常平迟钝地惊了一声。
一日百十两,一年……便是三万多两银子?
纵使这三万两还需抛出各项开支,常瑛一年仅仅能够拿到其中三千两分成,那对常安来说无疑也是一个天文数字,震惊到他的脑子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三万两银子是何等之多。
“如此,你到底要不要娶人家姑娘?”
常平慌乱地抬眼,正正好瞧见远处的婉娘悄悄探出身来,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与妹妹说话。
一瞧见她那双盛了水一般的杏眼,常平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心绪,朝妹妹大声保证:
“我愿意!若是能娶得婉娘,我必定会一生一世对她好!”
“傻哥哥……”提着方才沽来的两斤青梅酒,常瑛笑着转身离开,留给这对璧人空间。
她相信哥哥此番打开心绪,就一定会有本事说服于掌柜。
自己能够躲了这回懒,可不得赶紧回去给阿娘报喜,告诉她自己这两斤青梅酒,倒是给她平白赚了一个儿媳妇回来。
常父本在美滋滋地品尝杯中上乘的梅子酒,乍然听见常瑛一句“这酒是他未来大儿媳妇亲手打的”,一口差点没喷出去。
吴氏也不再侍弄院子里的花花草草,与常父一同瞪大了眼睛齐声询问:
“阿瑛,你说的可是真的?”
“大哥的终身大事我岂会儿戏。”小姑娘信誓旦旦,“我瞧着那于姑娘是真心喜欢大哥,大哥心里也有人家。如今他好不容易放下了自己害羞,爹娘你们可要多多支持他。”
“诶,支持,支持,我们岂能不支持………”
于姑娘是松阳县城殷实人家教养长大的小姐,能不嫌弃常平从前只是一个穷伙计,想必也是心中拿得定自己主意的好姑娘。
常家的家业一日大过一日,如今所缺的,就是这般能拿主意的当家主母。
能找到于小姐这般条件又好儿子又诚心喜欢的姑娘,他们可不得叹这是常平的造化?
“那……”小姑娘的眸子闪过一丝狡黠,“我前些日子提起的,要你们同我一起住到松阳城去,你们答不答应?”
常父常母一下子顿住。
这话并不是常瑛第一次提及,不过上次他们觉得,自己并无所长,去了城里也帮不上闺女什么忙。而这常家村乡邻皆是熟识,又有陪伴了自己半辈子的土地在,并没有答应常瑛的提意。
而今这小丫头饶了一大圈旧事重提,看来是铁了一条心要父母前去县城居住,他们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爹,娘,于小姐可是自小便在城中长大的,若是人家爹娘不愿意她到这乡野之地来,你们不是要大哥为难嘛?”
“还有,将来为了咱们家的生意,大哥二哥必然要在松阳与夔州之间来回奔波,你们就忍心要他们好不容易回了趟家,还要走上三十里路才能进门吗?”
第43章 熏陆之香“你这孩子……”吴氏心思细,听完小女儿的话便叹了一口气,“从前你同我跟你爹商量,我们还以为你不过是临时起意,故而没有应下。”
“可若是你讲清楚自己今后的打算,我们哪里有不应之理?”
“无需搬出你大哥二哥出来,你也是长在我们心尖上的孩子,我们又岂会看着你每每来回奔波这些路?”
见小姑娘一时间有些凝住,常父拍了拍闺女毛茸茸的小脑袋,试图让气氛重新轻快起来:“无论是多远的路,只要你还需要我跟你娘这两个老骨头,我们便不会离开你。”
“爹……娘……”小姑娘靠在父母宽厚温暖的怀里,依依地蹭了蹭,眨起眼底的水光。
前世亲缘淡薄一辈子,至使她做事从来都是剖明事理,以理服人,如今对待常父与吴氏,更是在不知不觉中便沿用了这种老路数,讲大哥、讲二哥、讲于小姐,可唯独忽略了她自己。
可父亲与母亲的态度,无疑在告诉她,原来自己也有这种无理由地被别人疼爱迁就的资格,原来不用煞费苦心的想出理由,常父与吴氏便会无条件地站在自己这一方。
她从未想过,父母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也不知,原来被父母偏爱是这般的快乐。
若是师父的魂灵能够看到她在这个世界里过的开心,也会为之欣慰吧。
一家人敲定了此事之后,接下来的几日便一直忙于收拾家中的大小物件。
得知消息的赵恪特地写信回来,言辞恳切地要求常叔与吴姨暂时在赵家的宅子落脚,一说自家宅院无人看顾逐渐荒芜,二说自己独身一人居住害怕鬼神……总之,千方百计地说通了二老,在赵家暂时落脚。
如吴氏与常父这般半辈子扎根在此的人骤然离家,自然是有些不习惯,一时间恨不得把家中大大小小的锅碗瓢盆都带上,惹得负责搬运物件的主力常安叫苦不迭:“爹娘,咱们去的又不远,以后也不是不回来,这些东西留在老宅便好……”
“臭小子,到了县城再买这些不要钱的吗?”吴氏敲一敲儿子的脑壳,告诫他要节俭。
什么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现在花钱大手大脚将来必定会惹媳妇生气……吓得常安再也不敢乱开口,苦着一张脸卖力地搬运物件。
幸而常瑛前些日子带着他去了西市,特地给他挑了一匹膘肥体壮的枣花马,又配上了一两青蓬马车,让他爱得不行。此时有这两个好帮手出力,倒也不算是太为难他。
一连数日的折腾之后,挑选了个黄道吉日,常家总算是走出了那个荒僻的小山村,在更加繁华与便捷的县城安定下来。
后山采香的活计一并交给了这些日子做得极好的喜鹊一家,告别这一日常武特地领着一村之人前来相送,搞得吴氏与常父又差点泪洒当场,一气地朝这些老邻居保证自家还会常常回来。
刘嫂子与儿子悄悄挤在人群之中的角落,伸长了脖子去看常家那新置办的高头大马与青蓬马车,却再也不敢上前打告别,只能目送着常家渐渐走远。
这些日子里常家的家底好比滚雪球一般增长,便是在瞧不清自己几斤几两,在这般巨大的差距面前也歇下了怨恨的心思,只有一腔悔不当初罢了。
诸般事宜安顿好之后,时序已经来到了最为炎热的五月中旬,在吴氏满心欢喜地张罗之下,于掌柜终于禁不住老妻与爱女的软磨硬泡,松口应下了两个小辈的这一桩婚事。
不过这老头到底是瞧这个准女婿不顺眼,谁能想到当年不过是贪安逸给自己招来一个伙计,如今倒把自己的宝贝闺女赔了进去?
于夫人生怕这丈夫再拿乔惹得诸人不快,桌下的手悄悄地落在丈夫胳膊上,狠狠地掐了他一把,惹得于掌柜再也不敢多说,一场纳吉礼宴到底算是皆大欢喜地过了去。
只等吴氏与于夫人慢慢筹备儿子的聘礼与闺女的嫁妆,来年春上给二人准备一场风风光光的婚礼。
常瑛自然也没闲着,大半精力都落在夔州的常家香坊之上。
不同于松阳这个小小的县城,想要在夔州把自家铺子的声音做大做强可不是那么容易。
幸好她有前世多年的积攒,灵感好似活泉一般源源不断,使得常氏香坊的香料层出不穷,叫人应接不暇。
加上佛诞日里一举打出的声名,年底盘账时常家香坊的收益竟然比预期还高出不少。短短八个月的时间里,入账数额竟然达到了三万两。
抛出各项成本开支,按照早早便定好的分成规则,小姑娘足足拿到了两千两七百两银子。
一叠一百两的银票,捏在手里亦是厚厚地一沓,让她欢喜地笑弯了眼睛。
这无疑是对去年她执意来夔州开辟铺子的最好回报,也让冒着风险跟随她前去打拼的聂三娘与徐掌柜尝到了甜头。
不等常瑛开口说出自己今后的打算,二人便已经盘算着下一步要把铺子开向何处了。
古丽头戴着面纱,适时地给正高兴的几位掌柜奉上热茶,身后还跟着一个八九岁的女孩,捧着糕点走到了常瑛座前。
这母女二人正是当日常瑛自人牙子手中买下的那两个西极人。原本因着容貌损毁,并没有如其他人一般招待客人,只留在了铺子后头做些杂活。
可常瑛偶然与之攀谈过后,才发现这二人倒是有一个令她颇感意外地手艺。
——培植花木。
被从西极之地一路辗转买到夔州的过程之中,她们也曾被勋贵之家买走当做个稀奇物件赏玩。
古丽人聪慧细心,趁机便跟着那大户人家的嬷嬷学了不少莳花弄草的本事,加之她实在有天赋,一手嫁接扦插的本领让常瑛大感意外。
几乎是立时,小姑娘便意识到自己捡到了宝。
前世人工繁育出的花木新品种层出不穷,集多个品种的长处之大成,大大拓宽了制香的限制,让许许多多高质量的香方层出不穷。
而今她有了古丽,那岂不是在这个世界,占据了一番旁人都不具备的先机?
一番慎重的思量之后,她把交给了古丽一个有些特别的任务。
——种植乳香树。
前年她自如意楼的库房之后,早到了一包陈年的不知名种子,辨认出那净是西极之地的珍贵香料熏陆香的母树种子。
这种带着神秘色彩的香料前世也不多见,常瑛交给古丽之时,心中也带着七八分的忐忑。
她也不知道,古丽到底能不能成功种出乳香树……
第44章 儿女之情古丽郑重地接过了那一包小小的种子,想方设法地请教了许多夔州花卉方面的名家。
无不告诉她,他们从未见过这种奇怪的植物。而且既然确定这植物原产于西极之地,与此地的水热风土迥异,就算种了下去,也是白费功夫……
总之,没有一人看好常氏香坊打算培植这种罕见花木的想法。
古丽视常瑛为救自己母女于水火的恩人,怎么肯把这样令人失望的结果告诉大掌柜?仔细思考过后,她决定勉力一试,特地央求徐掌柜给建造了一个秸秆所做的温室,利用人力弥补了水热条件的不足。
经过几个月的漫长等待、反复实验之后,那一包种子险之又险地长出了三颗嫩芽。
可还没等殷殷期待的众人高兴,一场寒风忽地来袭,那好不容易长出的三块幼苗顿时瑟瑟发抖地蔫了下去,叫众人的一颗心又捏了起来。
古丽焦灼地唇上都起了燎泡,与女儿整日整夜地守在温室里寸步不离,不断地增加炭火提高温度,一直坚持到那寒潮退去。
得天庇佑的是,那三颗嫩芽虽然又有两颗没有撑下去,却又其中的一颗格外坚韧,正式在这小小的温室里扎下了根。
如今八个月的时间过去,总算勉强长出了一副小树苗的样子,叫常瑛每每看见都要夸奖古丽能干,直接吩咐按照铺子中徐聂二位掌柜的分例给母女两个开月钱。
这对背井离乡孤苦漂泊的母女,也第一次知道除了被人卖了卖去,她们还能用自己的双手产生价值,依靠自己谋生。
感怀之余,愈发在常家香坊做得认真,而今那小小的温室之内,已经有十几种古丽精心培植的花木,只等来年便可成为常家香坊独有的制香原料。
这叫众人见了古丽这个大功臣,怎么能不心生快慰呢?原本因为盘账分红而激动起来的气氛愈发欢闹。
“大掌柜,今日店里打烊前,两位掌柜要请我们吃酒,您不如也留下,共同庆贺一番?”一个半大伙计不怕人,当场便对着常瑛高声提议。
这铺子中的人多半是常瑛那日自人牙子手中买下的奴隶,初开始还有些战战兢兢,但是相处的日子久了,才明白自己来到了怎样的好去处。
大掌柜不仅要徐掌柜抽空教习他们读书识字、招待客人,还亲口给他们开出了一笔丰厚的月钱。甚至许诺,只要他们有了谋生的好去处,便可去找去找她撕毁身契,恢复自由身。
这哪里是买他们做奴仆,分明是把他们当成了故友亲朋一般!
碰上了这样好的主家,他们自然埋头肯干,这大半年来常氏香坊能够有这样好的生意,自然也少不了他们出的这一份力。
故而常瑛倒是对徐掌柜与聂三娘带着他们在年节里乐上一回乐见其成,仔细叮嘱了几个小的不要喝醉之后,便也应下了这群半大孩子的邀请,在常氏香坊的后院里摆宴倒酒,一直热热闹闹至大半夜才散。
有了这一桩事情耽误了半日,常瑛再度赶回松阳县预备过年时,便看见吴氏一脸不赞同地倚在巷子口,显然是有备而来,特特地在此时等她回来。
“阿娘?冬日天冷,你怎么在这里?”常瑛亲昵地靠过去,在娘亲的肩膀上蹭了蹭。
吴氏拿指尖轻轻点了点她的额头,却对自家闺女语带嗔怪,“早便告诉你嘉山书院昨日便闭馆,你明明答应地好好的要及时赶回来,一同去接阿恪回来,怎么又放了我的鸽子?”
“呀!”常瑛一拍脑袋,这才想起来她忘记了什么,急忙粘着吴氏撒娇道歉,“夔州那处盘账耽搁了些时候,我便迟了一日回来,娘你不要生我的气……”
“错了!”每每看到自家闺女这副不开窍的样子,吴氏就恨不得看看她脑袋了是不是少了七情六欲这根弦,“你哪里是该跟我道歉,你该跟人家阿恪好好解释,上次明明是你亲口答应人家的,是也不是?”
“阿恪哪里会因为这种小事生气,我好好与他说说便是。”小姑娘显然没有领会到自己娘亲的深意。
赵恪是什么性子她还能不知道?二人可是出生入死的过命交情,哪里会因为这点小事生出什么隔阂?
“你呀你……”吴氏被她气得险些倒仰过去,实在摸不准自己这闺女脑子里装的是什么,只能一路看着她像一只轻灵的小鹿一般,穿过残雪堆积的小巷,跑进了家门。
一进门果然看到,身着雪白轻裘的赵恪,正坐在炉火旁温书。
听见常瑛进门的动静,不急不慌地抬起了一张愈发清俊的脸,朝着常瑛轻轻一笑。
可惜小姑娘既看不出他今日为何要特地坐在厅堂中温书,也看不出他身上的衣服到底在自己回来之前更换过几次,如同往常一般同他笑吟吟地打了招呼之后,三言两语便解释了自己晚归的原因。
眼见她即刻便要如常一般去忙活香坊之事,少年鸦羽一般的睫毛又再度垂落下来,却什么话也没有说出口,整个人的气氛有一种显而易见的失落。
有多显而易见呢?
吴氏相信,除了自家那个半点都不晓得怜香惜玉的小女儿,随便来一个人都能瞧得出阿恪的低落!
有这样风风火火的闺女和这样温和腼腆的准女婿,她丝毫没有觉得用上怜香惜玉有什么不对,念念有词地叹了一口气,打算好好同常父说道说道,二人一起出一个好主意。
可惜常父本就少言寡语,碰上这种小儿女之间的事情更是讷讷说不出话来,惹得吴氏还没有半个主意成型,今年的除夕夜都到了。
唉声叹气七八声之后,她只得先抛下这件事情,打发女儿去请独身居住的宋先生过来一同吃团圆饭,自己又马不停蹄地投入准备菜肴的大业之中。
想要整治出一桌子大菜可不容易,自家的儿子丈夫笨手笨脚指望不上,闺女更是与厨房天生相冲。算来算去,竟只有一个赵恪,自觉地放下了手中的书卷,前来给吴氏帮忙。
这些活计本就是熟能生巧,赵恪又素来细心,一时间做得有模有样,比吴氏还游刃有余。看的她又是一番感慨,愈发坚定了自己要早早同闺女好好谈谈的主意。
明月高悬,爆竹声声之中,一席盼了许久的团圆宴终于赶在子时开始。常父感慨地看着自家如今脱胎换骨一般的变化,真恍若做梦一般,一时间酒不醉人人自醉,与宋先生推杯换盏,不一会儿便有了七八分醉意。
常平与常安兄弟俩一人扶着一个,送走路都深深浅浅的父亲和宋先生回去先歇息。
吴氏心里装着自家姑娘那一桩事,便也放下了筷子,只顾得目光来来回回地在闺女与赵恪之间打转。
待得两个儿子回来,她便推说自己年纪大了精神不好,也要女儿送自己前去歇息。
小姑娘放下手中吃的正香的饭碗,狐疑地眨巴了两下眼睛。
她娘这半点也瞧不出什么困倦的样子,怎么这就要去休息了?
奇怪归奇怪,她也不废话,也起身离席,扶着吴氏一步一步地走在夜色之中。
这处赵家的宅院占地极大,此时走在通往后院的小径之间,远离了那处灯火通明的花厅,倒显出一种难得的寂静来。
在这一片寂静之中,吴氏几番张了张嘴挣扎半晌,终于把在自己心中憋了几番的话给说了出来:
“阿瑛,我瞧着你看你大哥与于姑娘的事情瞧得分外明白,为什么到自己身上,反倒是看不清楚了呢?”
常瑛险些没听明白她的意思,思绪在心中绕了半天才明白过来:“娘你说的是大哥的婚事?可这与我有什么关系?”
“你你你……”吴氏猜到了她不会明白自己的意思,却没想到闺女的情窍能空空到这个地步,“我可真是白替你担忧这些日子。”
“来年开春你便要十四岁,阿恪大你一岁,也要十五岁。”
“自打你自后山把人给领回来,他也与咱们家相处了快两年。品格性情都是我跟你爹一同看着长起来的,可谓是没有半分瑕疵。”
“而今赵家的污名洗刷,来年二月阿恪便能去科场挣前程。归根结底,是个不可多得的好人选。”
“可怜人家孩子对你一片痴心,你便半点也没有感受得到吗?”
……
吴氏的话轻轻柔柔,只是商量与劝说的语气,却不知为何仿佛有千钧之力一般,一下子便把常瑛给砸懵了。
阿娘在说什么?赵恪对她一片痴心?
不论是从郑老爷到夔州赵家再到周中丞,还是从松阳西市的地摊到如意楼与妙仪坊再到夔州的常家香坊,短短的一年半时间她与赵恪共同经历了许多风风雨雨。
彼此都见过对方最狼狈的时刻,又一起搀扶着从泥潭中走了出来。
原本以为自己终于找到了一个能够放心交付后背的知己与朋友,现在却忽然被阿娘告诉,赵恪对她有着儿女之情?
第45章 初踏科场常瑛的心中一时间泛起惊涛骇浪,震惊又诧异的眸子直勾勾地看着她娘。
吴氏终于把憋在心中许多天的话说出口,顿觉自己身心舒畅,一点感叹还没说出口,看见闺女这一副算不上高兴的表情又咽了回去:“怎么了阿瑛?你从前不是最喜欢粘着阿恪了吗?”
娘如今告诉了你这傻孩子的心思,你怎么倒不高兴了起来?
等等,这丫头不会是在外头学了坏,遇见了更加脸蛋讨喜的美少年,就此瞧不上阿恪了吧?
吴氏越想越觉得有可能,忍不住出言警告:“我可是瞧见你从前喜爱阿恪,这才撮合你们,阿恪这般好的孩子,你可不许始乱终弃!”
常瑛:……
天大的冤情!
初见赵恪时自己前后跟着他,不过是想要借赵夫子之名给自己制香的手艺寻一个好的假托。而后被阿娘瞧见对赵恪动手动脚,那是在苦口婆心地劝赵恪回去念书。
本来堂堂正正的两件事,怎么就在吴氏眼里头,她成了话本子里始乱终弃的负心书生,赵恪成了零落成泥的无知小姐?
常瑛此时只恨今年的雪没等到除夕夜便停了,不能昭显出她这天大的冤情。
只好认命地扶着吴氏,打算先把人送到她歇息的屋子。
自己憋了许久才的心病被闺女听了却没个准话,吴氏哪里能够就这么平平静静地被她揭过去,硬生生扯着闺女的手不让她挪步:“阿瑛,不行,你今天必须跟娘说明白,你到底打算拿出个什么样的章程?”
她能有什么章程?
吴氏说的一句话确实有道理,阿恪过了除夕转眼便要十五岁,过两个月就会参加县试,大好的前程便在不远处。
从前她因为并非在这个世界长大,行事间也不怎么顾忌所谓的礼教纲常。若真的是因为她这些不妥的举动让赵恪受到了什么影响,那她的罪过岂不是大了?
更何况,自己于感情之上,确实好似缺了一窍,一心只当赵恪是她的知己,是她的亲朋,实在不知,该拿出什么态度再与人家相处。
看来……只好快刀斩乱麻。
“阿娘你放心,我回夔州之前定将此事处理好,绝对不会再让你烦忧。”她果断地在吴氏面前立下保证。
“当真?”吴氏将信将疑,被她搀扶着进了屋,才犹自不放心地探出头来。
“那是自然。”小姑娘在外头做惯了一呼百应的大掌柜,语气间的笃定让人不得不信,这才哄得她娘,放心地在屋内歇下。
可惜七日之后,如果有人问吴氏最后悔的是什么,她一定会流着泪,毫不犹豫地说出,是自己轻信了阿瑛这个丫头,如此便放过了她。
只因她这个当娘的也万万没有想到,常瑛说出的好好解决的办法,竟然是在初六的早晨,便收拾了自己的小包袱,拍拍屁.股便走了,特地留书一封告诉她,打算在夔州常住一阵子,暂时不回松阳。
吴氏看到这封书信时,一口气差点没背过去,坐在正堂的圈椅之上,直觉地无颜面对赵恪,一个劲儿地拉着常父问他怎么办。
少言寡语的常父还没说出个所以然,二儿子常安便先开了口:“阿娘,依照小妹的脾气,你若是能说动她改变什么主意,那才叫稀奇!”
不像是常父常母不曾去过夔州,常安去年同大哥一起可是没少跟着妹妹打理香坊,见惯了小妹挥斥方遒的气魄,从来没有看到她左右犹疑、动摇不定过。
故而此刻,常安很淡定。
那三万两雪花银不是白挣得,妹妹有这般的本事,他只要好好跟着妹妹干,做一个得力手下便好。妹妹跟阿恪什么关系,哪里轮得到他来操心?
“唉……”吴氏心急地不行,“都怪我心急,阿恪眼看便要参加县试,这件事情,不会影响到他吧?”
“阿娘放宽心。”常平安慰她,“阿瑛只是说去夔州住一段时间,也是为了去看顾铺子。您这般说与阿恪听,他会明白的。”
屋外挡风的毡帘忽地被撩开。
赵恪身上还带着严冬的寒意,一双墨黑的瞳孔似乎有些好奇:“大哥,你说的是明白什么?”
屋内的众人一时间纷纷滞声,有些尴尬地摇头:“没,没什么……”
幸而赵恪不是个喜欢刨根问底的性子,见众人不愿再提,便也不再多问,直接朝吴氏与常父说明了来意:
“常伯,吴姨,今年二月松阳便要举行县试,我与宋先生商量过,剩下的时日便在书院闭门温书,以备科考。”
吴氏有些担忧:“阿恪,宋先生这般紧着你,可是这次县试你的压力有些大?”
“咱们不用慌,一次取不中还有下次,可不要把自己的身子给累伤了。”
她没读过什么书,只晓得读书人金贵,有了功名的读书人那更是了不得,哪里能如此顺利,随随便便便取中了功名呢?
赵恪轻轻笑起来,素来温和的眉目难得地显露出些许少年意气:“吴姨,您不必为我担忧。县试的内容早早便学过数次,先生之所以要求的紧了些,是为了今年四月与八月的府试与院试。”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县试、府试与院试,不过是科举路上的前三道关卡。凭借他已经积淀数年,五经四书早已融会贯通,按照宋先生的预估,一气考到院试不成问题。
如今所计,是为了在这科场之上的前三道关卡上,尽可能地取得一个更加漂亮的成绩。
他没有忘记阿瑛的话,如今他们的力量,到底是太薄弱了些。而他此番下场,前几次折戟的赵家不会袖手旁观。只有他展示出足够的优秀,才会进入有些人的视线范围,让赵家的行事多上几分顾忌。
闭门读书的日子过得飞快,赵恪做起事情来向来专注,此时专心备考,竟有些“山中无岁月”之感,看得一旁打酱油的范大成啧啧称奇。
自从自夔州回来,宋先生的教育模式彻底改变,从之前的自在放养变成了如今的魔鬼模式。
每日卯时便要起床晨读百遍,直到把经书一字不差地默出才准许吃饭。随后便是练习词赋韵文,这个虽没有定数,但是在赵恪与陆青书二人动辄提笔千言映衬下来,范大成便更加蔫吧。
更不提晚间睡前,还要赵恪那个怪物还要在听宋先生讲上两个时辰府试院试的内容,让范大成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
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了半晌,他还是忍不住悄悄地跟同一个屋子的陆青书说话:“陆兄,你说,阿恪他怎么像是不知道疲倦一般,这每日学习的时辰,也忒恐怖了些。”
陆青书翻了个身子没理他,一双眸子却在这寂静的夜里久久没有合上。
不论三人心思如何各异,今岁县试的日子还是如期而至。
常家一家子一大早便等在县衙之外,如其他学子的家人一般,前来相送赵恪。
少年招手笑了笑,举止淡然,不见慌乱。
不过,扫到常父常母身后没有见到那个熟悉的身影,他的眉间到底轻轻蹙了起来。
这些日子总不见阿瑛的身影,可是夔州出了什么事?
他捏紧了手掌,心下止不住地担忧起来。直到考棚之前的皂衣小吏忍不住粗声粗气地呵斥,这才一步三回头地进了门。
第46章 论语?泰伯场内的布置宋先生早就不厌其烦地为他说过许多次,如今环顾四周,不难发现这周边的陈设都有熟悉之感。
穿过龙门之前免不了有搜子仔仔细细地搜查一遍考生全身,以防夹带。赵恪受了赵夫子的教训,自然不可能在这等小事上出什么纰漏,故而极快地便自那小吏的手中脱身,在这朦朦胧胧的天色之中,与其他学子一同静默地等待县官与教谕唱名入场。
与他一同前来的陆青书与范大成被人流挤散,等到赵恪终于坐到了相应的考棚之内,早便不是二人到了何处。
不过眼下不是分心的时候,二月的天气尚未完全回暖,坐在年代久远、四处漏风的考棚里一动不动可不是什么易事。更不要提这县试要考上四场,一旦染上了风寒,不免会影响成绩。
赵恪一丝不苟地给把斗篷罩在自己身上,又拿考棚之内的炭火仔细暖了暖手,直到四肢经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