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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相关 (17)

过担忧。”

曲梦枝闻言便道:“我何偿不知,只是老爷将这孩子托付于我,我难免操心。”

“二公子人中龙凤,不会有事的,夫人宽心。”霍锦骁上前倚到了船舷上,海水清透,偶有游鱼探头,她手里握着小半块没吃完的饼子,便捏了一点渣扔进海中,引得游鱼追逐。

“我瞧二公子与贵府大公子,这心性作派全不像是兄弟。”玩了一会,霍锦骁见曲梦枝站她身边看得津津有味,她又想起一事来,便聊道。

“你说梁俊伦?那就是个祸害!老爷膝下有子四人,只有梁俊伦是嫡出,又是长子,被梁太太养大,从小在富贵堆里泡着,占着嫡出身份,家里护着,要什么有什么,养出无法无天的脾性,是三港城人见人怕的霸王。”曲梦枝缓缓说起梁家事来,“俊毅是庶出,后宅那些阴私你怕是没经过,他母亲怀他之时太太便动杀心下药,他母亲早产加难产,拼死才生下他来。”

霍锦骁听得心里一紧,连鱼也顾不上看。

“没了生母照拂,主母又心狠手辣,那几年他过得艰难。我十六岁被送给老爷,初时也在梁府住过一段时间,那时他才八岁,我看他可怜便帮过两次,就被太太恨上心。后来老爷见宅里斗得越发不像样,索性将我送出府,在外置宅住着,又将俊毅送到我膝下,养了四年才送回去。说来我与他也算有些母子情份。”曲梦枝便从她手里拈过些饼,也往海里丢去,可惜鱼已经跑光了。

“曲夫人与二公子都不容易。”霍锦骁叹道。

“梁家这些儿子里,老爷最喜欢的就是俊毅,常说这孩子聪明,最像他,将来必要承他衣钵。可惜,他不是嫡出,家里的产业必要交到大公子手中,老爷恐怕也只是说说而已。”曲梦枝继续说着,“你说我不容易,其实也没不容易,这几年我在外头住着,锦衣玉食,也没人管束,算自在的。”

“如此看来,梁老爷对夫人是好的。”说起往事,霍锦骁没从她眉间瞧出什么怨气来。

曲梦枝平平淡淡,像在闲话家常。

“老爷不止对我好,还对我有恩。祁爷同你说过我的事吧……”

霍锦骁点点头,她便又道:“刚到全州城时,我不止一次想回东海报仇,可惜找不到船。后来有一次终于找到船离港,以为总算能回东海,不想那船竟是贼船,要将人送到番夷卖掉。我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岂料老爷赶来将那船贼人制住,将我救回。他没责怪过我一句,又怕我胡思乱想便将我带在身边,亲自教导我应对理事,带我认识三港名流,说是给我点事做,便不会乱想,后来更放手让我替他打理商务,一过就是近十年。”

“看来夫人得遇梁老爷,倒是不幸中的一件幸事。”霍锦骁不无感慨。

“是啊。老爷与我相差十四岁,那时我在他眼里,恐怕只是个满怀怨恨的小女孩,给他添了不少麻烦。他待我有情,我还之以义,留在他身边我从来没后悔,以前不后悔,以后也不会改变。”曲梦枝淡道。

“夫人有情有义,景骁佩服。”霍锦骁冲她拱手。

曲梦枝笑着按下她的手,只道:“我们女人家聊心事,你这么认真做什么?”

复又道:“这趟出来,也不知几时才能见到老爷。”

“夫人担心梁老爷?”霍锦骁问她。

“他年岁渐大,身边没几个可心人照料,且此番送我与二公子出来,哪里是因为要磨练二公子,是因为朝廷开始彻查官员商贾及海匪间的勾结,他怕祸及我们,未雨绸缪罢了。”曲梦枝眉间浮起忧色,“我不敢告诉二公子,怕他年经顶不住事,如今回去还不知是何景况。”

“吉人自有天象,夫人不必太过担忧。”霍锦骁也不知要说什么,便轻声安慰她。

朝廷有心治理海患,对付海匪,未来两年,只怕东海及三港局势会更加动荡。

————

船又在海上航行了一日,月沉日升,又是一天。

霍锦骁在海里泅水回来,换过衣裳便被祁望叫去吃早饭。他的早饭与晚饭,都是霍锦骁陪着吃的。

久未靠港补给整修,祁望心情也不太好,霍锦骁进来时桌上的早饭都没怎么动,他人站在桌边看航线图,眉头紧拢。

“祁爷,先吃饭吧。”她催了他一声。

祁望这才走到锦榻上歪下,随手执起茶壶往嘴里灌茶。

霍锦骁把他手里的茶壶抽走,塞入只小盅。祁望闻到味道就蹙了眉,嫌弃地望她。

“老规矩!”她把自己面前的小盅举起。

两只瓷盅都只有半盅牛乳。这牛乳每天现挤,是专门给他进补的,只是他讨厌牛乳味道,常常不喝。霍锦骁本也厌恶,不过见船上食物渐少,没什么好东西,怕他身体不好,便想法子劝他。

祁望则将满盅的牛乳分成两盅,要她陪着才饮。

霍锦骁少不得随了他。

“咕嘟”两口喝完,霍锦骁伸舌舔舔唇,盯着祁望不放。

“昨天和梦枝聊了什么?”祁望捧着小盅顾左右而言他。

“聊梁家,梁老爷。”霍锦骁道。

“梁同康对她不错。”祁望点点头。

“我也觉得不错,但是……你把牛乳喝了再同我说话!”霍锦骁不中他的计。

祁望一仰头,将牛乳饮完,把空盅递给她,她这才满意地坐回去。

两人正要再聊,小满却忽急匆匆进来,喜道:“祁爷,看到岸了。”

祁望与霍锦骁同时从锦榻上跳下。

☆、女王

视线尽头终于出现绵长海岸线, 零星房子散落山间, 而随着距离的改变,房子变得越来越密集, 城镇出现与港口渐渐出现,海面上的船也多起来。

站在平南号的甲板上望去,远处的港口和城镇都不大, 只是还不等他们靠近, 海面上就有数艘船只逼近他们。

“砰——”接连三声铳响。

对方船头出现数名男人,鸣铳示警,平南号已经被逼停。

梁俊毅与曲梦枝都从舱中出来, 见到眼前状况均是一惊。

“祁爷,出了何事?”梁俊毅不禁问道。

祁望紧盯着海面,并未回答,霍锦骁便转了头:“二公子, 曲夫人,我们到乌图了,不过港口的护卫禁止我们靠港。”

乌图是个小国家, 也是他们这趟西行航线接近终点的地方,再往西便是高贞, 而往南则会拐入桑达海峡,途经索加门。索加门是这片海域令人闻风丧胆的海盗区, 战火纷乱,索加门海盗不仅肆意掠夺来往商队,也常洗劫这一带的沿海村镇, 局势比起东海更加严竣。祁望都定的航线,便是避开索加门,往西进入高贞再返航。

“那可如何是好?船队需要补给整修了。”梁俊毅看着四周渐渐围来的船只,神情紧张。

“二公子,莫急。”曲梦枝安慰他道。

祁望转头吩咐道:“老朱,徐锋,传令全船降帆下锚,通知后面派一艘双桅船过来。小景,让直库房取一盘金过来。”

霍锦骁点头,也不多问,转身去寻柳暮言,朱事头与徐锋很快便依令行事,通知后面的船队停船,又命人驶了艘小船过来,曲梦枝与梁俊毅便站在甲板上守着。没多久,霍锦骁便与柳暮言回来,柳暮言手里捧着盖了红绸的托盘送到祁望身边,祁望随意打开看了眼,仍旧盖上。

“柳叔和我过去,其余人留在船上。”祁望一边示意水手接舷上双桅船,一边开口道。

“祁爷,你亲自过去交涉?”霍锦骁脱口道。

他们的船队船只数量庞大,极易引起对方戒备与恐慌,而要想进入对方港口,又势必要得到对方许可,故必要有所交涉,只是前头经过的几个国家海禁不严,交涉起来比较轻松,不需祁望亲自出马,这回因他们已在海上连续航行二十余日,必须要造港补给,祁望慎而重之,故要亲往交涉。

“祁爷不可,你独自过去太危险,万一出了差子,船队如何是好?不如我代你过去。”梁俊毅道。

“二公子!”曲梦枝忙拉住他。

“放心吧,我有分寸,不会有事。”祁望笑笑宽慰众人。

曲梦枝斟酌片刻道:“祁爷,我随你同去吧。从前在全州城,老爷带我见过乌图人,我曾学过些乌图话,兴许能帮得上你。”

祁望看了看她,很快决定:“好,你随我同去。”

乌图离大安太远,商船队很少能到此,故三港内会乌图语的并不多,若是曲梦枝会乌图语,倒能省却不少麻烦。

他随后又朝众人道:“我过去后船上一应事宜皆由小景代掌。都听明白了?”

“是。”留船众人同时应声。

“小景,替我守着船。”他踏上舷梯,转头对着霍锦骁开口。

“你放心,有我在。”霍锦骁站在甲板上冲他眨了下眼睛,又朝祁曲柳三人正色道,“你们多加小心,我在这里等你们回来。”

祁望与她对望一眼,转身踏过舷梯,上了双桅船。

————

祁望离开之后,便由霍锦骁站在船舷前举着观远镜观察。

航行越久,离大安越远,每个地方的差异就越加明显,她见过无数轮廓肤色眼眸及打扮都有别于大安的人,乌图也是其中之一。

观远镜里的乌图士兵大多粟色卷发,身量高壮,一身衣着更是与大安人大厢径庭,米黄衬衣,外罩及膝皮甲,腰间佩着火铳与剑,站在最前方的人身外更披着朱红外套,身前有绶带挎过,想来就是指挥将领。

祁望站在双桅船上已缓缓接近他们,对方士兵却忽将火铳举起,铳口整齐一至瞄准了祁望。霍锦骁心头一惊,后面站的人已有人惊呼出声。

“他们要干什么?”梁俊毅握紧了拳道。

“二公子,稍安勿躁。”霍锦骁沉声,隐约透着让人安心的冷静。

双桅船停在离对方将领船只不远处的地方,祁望打了几个手势,霍锦骁就见对方将领摇头开口,曲梦枝上前应对几句,柳暮言将金子献上,对方将领似乎有些心动,沉吟片刻挥手,四周的士兵便将火铳放下,又令人取来舷梯,让祁望三人上了船。

祁望进船之后便被请入舱中,霍锦骁无法再看到他们行踪。

她身旁的人见对方火铳放下,都松了口气,稍作松懈。

霍锦骁却在此时转头向朱事头悄声道:“通知下去,商船准备后退,让许炎的战船慢慢上来。”

人进了对方船只,会发生何事谁也看不到,比在海面上更加危险。

朱事头依言退下。

过了约有半个时辰,前头仍一片平静,祁望不见出来,与他们对峙的船只也不见离开,船上士兵仍旧紧盯他们。霍锦骁的眼睛不敢离开那船,生怕有变,旁边的人却已心急如焚。

“这么久还不出来?小景,派人过去看看,祁爷可不能出意外。”徐锋急道。

“不能过去,祁爷好不容易才取信对方。我们与他们语言不通,贸然再派人前去,可能引起误会,反而对祁爷不利。”霍锦骁眉目不惊,只淡淡道。

“那我们要等多久?不行,就算不能靠港,也要让祁爷回来,小景,让许炎的船过去。”徐锋见霍锦骁并无松口之意,一掌握住她的观远镜。

霍锦骁蹙眉,震力将他的手甩开,冷道:“炎哥的船是用来保护整个船队,船队安全优先于一切。祁爷既将船队暂托于我,这里我说了算!徐部领不必多言,我心里自有分寸。”

失了笑意的脸庞覆上薄霜,她眼中蓄满锐利,不是平时爱与人嬉笑怒骂的小丫头。

“你!”徐锋被她说得怒极,本要反驳,却被她冷冽目光看得心头一凛,不自觉噤声。

“别说了,你们快看!”梁俊毅忽指向前方道。

霍锦骁马上举起观远镜望去。

祁望已带着曲梦枝、柳暮言从舱中钻出,正与对方将领握手,三人面上皆带着笑容。那将领将祁望三人送到舷梯上,目送三人回了双桅船后才朝后施令。

双桅船缓缓回来,四周围着他们的船只也张帆驶离,只留几艘。

霍锦骁这才松懈,发现自己手心全是汗。

————

“交涉好了,他们允许我们的船靠港补给。”祁望一脚从舷梯跳到甲板上,朝众人道。

“噢!”船上众人一阵欢呼,齐声唤,“祁爷!”

祁望笑着挤过众人去找霍锦骁,霍锦骁正转头向朱事头交代事情,见到他过来便把手里的观远镜扔回给他,嘴里道:“还你。”

还是平常的语气。

“我回来了,你不过来迎接?”他便笑道。

“你是回来了,可船上的事还没了结,商船正在后退,炎哥正在待命,总要有人传令下去安他们的心。”霍锦骁白他一眼,靠到桅杆上捏捏自己的肩。

“你下令让商船后退?”他有些惊讶。

“怎么?不可以?”她挑眉。

“做得不错。”压在心头十多日的问题解决,祁望也松快不少。

“交涉得如何?”她问他。

“还算顺利,幸亏有梦枝,她的乌图话说得不错。”祁望望向曲梦枝。

霍锦骁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曲梦枝正与梁俊毅说话,发现他们的目光后便点了点头,微微一笑算是回应。

“曲夫人很厉害。”霍锦骁不由夸道,“那些乌图人叽哩咕噜也不知说什么,换作是我我该晕了。”

“你也很厉害,用不了几年能接我的班了。”祁望也夸她。

“几年?”霍锦骁一扬声,大惊小怪道,“还要几年?”

“你才十八岁!比很多人都快了!”祁望手掌压到她头上,用力一按。

“过了年,我已经十九了!”霍锦骁挥开他的手道。

祁望对她年纪的印象,总还停留在刚认识的时候,十八岁的姑娘,好像一直没变过,又好像变了许多。

两人正闹着,曲梦枝已与梁俊毅一起走来,曲梦枝朝二人略一欠身,正色道:“祁爷,景姑娘,虽说此次交涉成功可以靠港,但我想我们还是不宜久留,越快完成补给越好。”

“怎么了?”霍锦骁问道。

“近期乌图不太平,不过具体的我也不清,夫人,肖纳将军到底和你说了什么?”祁望稍一解释便望向曲梦枝。

肖纳将军便是刚才那位乌图水军将领,负责这一带海防。

刚才在船上时间紧迫,曲梦枝的乌图语也不算特别好,做不到将肖纳将军所有的话都当场转述给祁望,当时便只拣了要紧的事说,如今回来一琢磨,她才能说出个大概来。

“肖纳将军说的,我也不完全听懂,只是半听半猜,大概是近期高贞国王暴毙,王室贵族……就是他们的皇亲国戚谋夺王位,正在内战,而王储流亡,去向不明,现在高贞国分作两派,一方要找出王储迎回,另一方则要追杀他们。”

“高贞是这里的大宗主国,周边的几个小国都依附于高贞,其中也包括乌图,这事确实会乌图有所影响。”祁望沉吟道。

“祁爷,从乌图到高贞,除了可以走陆路,也能走水路。王储若想回高贞,势必要从乌图逃回,他在乌图的可能性很大。”霍锦骁脑中浮出祁望的航线图,细思道。

祁望点头:“确是如此。我们能想到的事,高贞国人必然也想得到,我猜高贞必会派军前来搜捕。”

“高贞派出的军队已经在路上,分作陆海两路围堵。”曲梦枝又道。

“海路?那不正我们接下去的航线?”霍锦骁讶然。

“所以肖纳将军的意思是,我们不能再往下航行,最好在这里补给完返航回大安。”曲梦枝点头回答。

“我知道了。”祁望面色凝重道,“我们就在乌图完成补给返航,一切以安全为上。”

他语毕便转身去寻其他人商量靠港与返航之事,霍锦骁跟在后面,忽然一把拉住曲梦枝,小声道:“曲夫人,高贞王储是什么样的人,你可有听说?”

曲梦枝见她神神秘秘的,便也小声道:“听说是高贞王后的两个孩子,一位公主一位王子,公主已经十六岁,王子年仅八岁。高贞王暴毙,并未立下传位之诏,也不知由谁来继承王位。”

“公主也能继承王位?”霍锦骁好奇了。

“他们和大安不一样。高贞国曾经出过两位女王,现任国王便是上一位女王的二王子。”曲梦枝被她逗笑,耐心解释。

“女王陛下啊……”霍锦骁满脸神往。

☆、劫船

平南的船在乌图港停了五日, 除了平南号因为船体过大无法靠港之外, 其余的船分两批靠港,如今已是第二批船靠港了, 玄鹰号也在其中。

霍锦骁在海里颠簸了二十多天,刚下船那会脚都是浮的,好一阵子才习惯过来。

乌图的四月气候宜人, 每日清晨都有海鸟飞落港口的码头, 也不惧怕行人靠近。小镇的屋舍红墙尖顶,此值花季,窗台外、墙根下全是盛开的鲜花, 霍锦骁叫不出名字,只觉得小镇颜色鲜亮,远处隐约可见五彩琉璃窗的大宅,耸立的尖顶格外高。曲梦枝说那叫教堂, 里面供奉着这里的信仰,也是镇上百姓成亲的地方。霍锦骁挺奇怪的,原来这里的和尚庙还管月老的事。

船停在码头, 他们不能擅离港口,每日饮食起居都在船上, 船舱里太闷,水手们就在甲板上支起八仙桌, 闲时便聚在这里喝些小酒,说些话打发时间。

清晨的阳光很柔和,向镇上商人订的货还没送来, 他们正在等候,连祁望也坐在附近抽水烟。霍锦骁把凳子拉到船舷边,手里握着发硬的黑麦面包,旁边桌上还摆着几碗杂菜汤,还有碟烟熏肉,她食不知味地啃着,开始怀念大安的食物。

这都是乌图百姓的食物。港口有商船停泊,百姓们便会挎着藤篮过来兜售东西,大多是女人,粟色的卷曲长发编着辫子垂在胸前,脸颊上的雀斑也带着少女的活泼气息,身上穿着束腰的蓬蓬裙,胸脯勒得老紧,耸得像山峰。她们款款而来,引得船上这批半年开不了荤的男人垂涎三尺。

大安朝的姑娘可从来不敢这样穿。

霍锦骁瞅得直笑。

曲梦枝手里端着鎏金的铜盘走上甲板,朝祁望略点点头,就将盘子放在霍锦骁旁边的八仙桌上。

一股浓郁的香气直扑霍锦骁的鼻子,她猛然回头望向香气的来源处。

铜盘上有四只薄胎瓷杯,白底青花,杯身有细弯柄,底下托着同样的薄胎白碟,杯子不大,里边倒了八分满,只是倒的是何物,霍锦骁却是不知,黑的像药汁,闻着却香。

“曲夫人,这是什么?”她好奇道。

“这地方贵族才喝的东西。”曲梦枝端起一杯送去给祁望,“这是在上个港口采买的,量不多,我煮了一些,你们尝尝。”

“祁爷,景姑娘。”梁俊毅也从船舱里出来,自从盘上连碟带杯端起一份,深嗅一口,道,“这东西是稀罕货,价比黄金,当地人叫它‘咖啡’。去岁有人送了我父亲一小袋,他喝不惯都赏给我,我倒喜欢得很,提神醒脑,比茶还厉害,就是夜里不能喝,要不该走眠。”

他说着轻呷一口,露出迷醉的神色。

霍锦骁不明就里,瞧他喝得愉快,便也端起杯仰头就饮。曲梦枝正替祁望那杯咖啡加糖奶,转头看到她要阻止已然不及。

“唔……”霍锦骁饮了一大口含在嘴里,脸都变了,五官皱成团,鼓着腮帮子吞也不是吐也不。

又苦又涩,简直和药没两样,她强忍着才没喷出来。

祁望见状笑出声来,拿烟枪指着她,道:“你在喝黄金,给我咽下去,不准吐!”

霍锦骁瞪着他,发狠咽下。

“景姑娘,这东西要慢慢喝,刚开始不习惯,慢慢才品出它的味道来。”梁俊毅笑道。

“加点糖奶,没这么苦,你喝太快了。”曲梦枝也掩唇笑了。

“过来。”祁望冲她招手。

“干嘛?”霍锦骁咋着舌上的苦味,不情不愿地过去。

祁望拈了片切好的柰递给她:“给你压味。”

霍锦骁没接他手里的柰,却将他面前放的整碟柰都端走,边吃边说:“一片哪够?”

祁望便将手里的柰塞进自己嘴里,嘴角高高翘起。

耳畔忽传来曲梦枝细如蚁蝇的声音:“祁爷是该好好笑笑了。”

祁望一怔,不解何意,待要问她,曲梦枝却已转身离去。

“祁爷,货到港口了!”徐锋的声音从码头上传来。

向乌图商人定的货已经送到。

“开工!”霍锦骁吃了几片柰,剩下半碟子又塞回给祁望,“剩下的吃掉。”

祁望倒不介意,只对她强硬的口吻一挑眉,她却已经下了船。

————

送来的货除了补给之外,还有他们与乌图商人交换的香料、宝石、毛皮、布料等诸多东西,一直到夜暮降临,东西还在源源不断送来。

霍锦骁站在燕蛟的船上,与华威、林良一起盯着水手将货物搬上船,一一造册登记。船上原来装来的东西已被新的货物更换填满,这趟远航收获不浅,待运回东海转手一卖,燕蛟岛的银库就又充实了。

她心里的小算盘打得响,只可惜不能到高贞国了,听说那里才是繁华大国。

忙到大半夜,燕蛟船上的货好容易才搬妥,霍锦骁和林良站在码头的铁索栏前休憩。

“大良,想樱樱了?”她瞧着林良从怀里摸出个香袋儿放在鼻间陶醉地嗅着,不由打趣道。

开春宋樱与林良大吵一架,林良这小子总算开窍,费了九牛二虎之劲将宋樱给哄了回来,两家赶在出海之前定了亲,预备回平南就成亲,这香袋儿怕就是定情的信物。

“樱樱的绣活,不错吧?”林良献宝般将香袋儿递到她面前。

霍锦骁嗅到缕冰片的味道,点头道:“好,樱樱绣的最好。”

林良傻笑起来,摩挲着香袋上的并蒂莲不舍得收起。

“大良你又跟这思春了?”

华威从船上下来,悄悄走到林良身后猛地拍上他后背,突然吼起。林良不妨往前一倾,手里的香袋便飞了出去,恰逢有批货又运来,当前一辆两轮板车眼见就要碾上香袋,林良飞扑而出,拦在了车前,单手抵在车上,迅速去拾香袋。

板车走得急,冷不丁被人拦在前方,推车的人变向不及,一个踉跄便摔在旁边。

“你没事吧?”霍锦骁忙上前扶那人。

那人身形瘦削,穿了件土黄的衬衣,外头是件皮制无袖马甲,下面是深色马裤,脚上穿着长靴,与码头的苦力没什么两样。见到霍锦骁伸来的手,他一掌挥开,很快就爬起将车继续往前推去。

霍锦骁看到他的脸,心里有些讶异。虽然和码头苦力一样的打扮,可这人脸上的皮肤却比这小镇姑娘还光滑,五官深邃精致,身形按乌图人的标准,要比港口普通男人瘦削。

平南与燕蛟的船都装得差不多,这几车货是送到梁家的船上。

霍锦骁站在路旁边,盯着已经过去的人不放。

“怎么了?”祁望忙完一茬过来寻她,见她发呆便问道。

“那个人……”霍锦骁疑道,“好像是女人。”

祁望蹙了眉。

这人在霍锦骁面前女装男扮,不啻于班门弄斧,霍锦骁扮男人,整个船队包括他在内没有一个人看出破绽,她说对方是女人,那十有□□错不了。

“过去看看。”他冷道。

————

霍锦骁与祁望到梁家的船下时,这批运货的苦力已经帮船上的水手将货搬到船底货舱去,曲梦枝正站在甲板指挥着,她套着件杏红的比甲,头发挽得高高,比先前看起来干练不少。

他们两人跟在最后上了船,曲梦枝见到他们便招呼道:“祁爷,景姑娘。”

梁家这艘船是五桅沙船,船也很大,此时上上下下的很多人,霍锦骁往船舱中望了两眼,将刚才怀疑的事与曲梦枝细细说了。

曲梦枝惊疑不已。

“虽是猜测,但万事慎重些好,乌图这几日也不大太平。”祁望叮嘱一句。

“这样吧,我进舱里探探,你们稍候。”曲梦枝语罢便拉过一人,令其照看着甲板上的事,自己折身进了舱。

霍锦骁和祁望约等了一盏茶的功夫,才见曲梦枝从里边出来。

“没事儿,我去看过了,只是个普通苦力,祁爷和景姑娘放心。”曲梦枝冲二人笑笑,转头便又指挥起船上的人干活。

祁望看她忙碌,似乎无暇多谈,便不再多说,与霍锦骁下了船。

霍锦骁仍觉得不对劲,与他并肩走着,疑道:“祁爷,我还是觉得奇怪。”

“怎么?不相信自己看走眼了?”祁望问道。

“就算我看错,可你不觉得刚才那批人进舱那么久都不出来,有些古怪?”霍锦骁挠挠头回答他。

“梁家的船我不方便插手。梦枝是个稳妥的人,她既然说没事那便没事,我们不要多管闲事。”祁望淡道。

霍锦骁鼻子“哼”了声,笑道:“梁家的船你不便插手,曲夫人的安危你就不管啦?万一有个意外,你安得了心吗?”

“你又在胡说八道什么?”祁望把脸一沉,刚想骂她,霍锦骁已经嘻嘻哈哈地跑远了。

————

那厢,曲梦枝在甲板上看到他二人走远之后,神色顿沉,转身飞快地冲进了船舱。

运送这批货物上船的几个苦力都有问题,船舱里的梁家水手都被放倒,黑漆的甬道里守着两个乌图人,看到曲梦枝也不拦,最里边的舱房门敞着,曲梦枝一眼便瞧见梁俊毅被人五花大绑扔在船上,霍锦骁口里所说的那个人正拿着柄锃亮的匕首在手里把玩着。

梁俊毅的命攥在他们手里,曲梦枝不得不配合他们哄走祁望与霍锦骁两人。

“你们是什么人?想做什么?”曲梦枝以乌图语喝道。

“想借夫人的船回家。”屋里的人开口,清脆冷冽的嗓音,果然是个女人。

————

夜已很深,大多数船只都已停工,只剩梁家的船还在连夜往船上运货。霍锦骁远远盯了许久,没见有异常动静,便暗道自己疑神疑鬼,伸伸懒腰回舱房休息。

码头上只剩下隐隐约约的人声,平南和燕蛟的船员也各去歇息,只留几个值夜的人勉强打着精神盯着四周。

霍锦骁迷迷糊糊地睡了一觉,被甲板上的脚步吵醒。也不知出了何事,外头有些闹腾,她很快穿上衣裳出舱,才走到甲板梯口,就遇到前来寻她的人。

“小景姐,梁家的船不知何故张帆出航了。”

霍锦骁心陡然一沉,果然出事了。

外头天才朦朦亮,海面上有些雾气,视野不太好,祁望披着外袍站在船尾,正看着海面,桅杆之下几个船员正在升帆。

“祁爷。”霍锦骁站到他身边唤道。

“被你料中,我大意了。”祁望脸色十分难看,指着前头道,“梁家的船被人劫了。”

霍锦骁大骇,忙凝神望去。这会风大,那船满帆,已离港有些距离。梁家的船停在码头最旁边,夜里很难看清情况,再加上谁也没料到这船在码头会被人劫持,竟趁夜悄悄张帆离港,发现时已然晚了。

“祁爷,炎哥已经派了三艘战船过来。”周河上前禀道。

“追。追上了将他们围起。”祁望一声令下。

玄鹰号也缓缓离港,朝曲梦枝和梁俊毅的船只追去。

————

天彻底亮了,那船已行到深海处,正全速前进,不过速度到底比不过玄鹰号,更比不过战船,渐渐被祁望追上。

玄鹰号上的弓弩手已准备妥当,战船更是严阵以待。

两船间的距离迅速缩短,已近在咫尺,两船几已并行,祁望正要下令攻船,那船的甲板上忽上来一群人。

曲梦枝与梁俊毅被反缚双手押上甲板,当前一人,穿着衬衣马甲、马裤长靴,一身男人打扮,不过头上的帽子摘去后,便露出浅金的长发,雪肤蓝眼,是个年轻明艳的高贞女人。

她叽哩咕噜说了几句话,用手里的匕首指向曲梦枝,她身边的人便拔出火铳对准了曲梦枝与梁俊毅的头。

“祁爷,她说,你要是再追来,她就杀了我和二公子。”曲梦枝被迫替她转述。

“告诉她,船可以给他们,只要把人放回来就行。”祁望喝道。

两人的声音被海风吹得破碎。

“她不同意,说若是放了人,你们就没有顾忌,只能等她到家了再放人。”曲梦枝继续转达金发女人的话。

“她家在哪里?”祁望问道。

“高贞。”曲梦枝说完,与祁望同时变了脸色。

霍锦骁也已猜到,眼前那人便是高贞公主无疑,他们被迫卷入了高贞的王位之争。

两边正对峙着,遥远的海面忽又有数艘船驶来,看方向果进港。高贞公主瞧见那船上悬挂的旗帜,忽神色一变,回头时已露狠戾之色,将刀刃抵到曲梦枝脖子上,也不管祁望听不听得懂,只扬声疾喝。

祁望也看到远处的船,若不出意外,应该是高贞国叛党派来抓捕公主与王子的船只。

“祁爷……她要你马上……降帆停船,否则……”曲梦枝话说得断断续续,脖子上已有血色沁出,她转达完公主的话,又道,“祁爷,我的命不要紧,但是二公子……老爷于我有恩,求你看在我的份上,保他一命!”

“好,我不追。”眼见曲梦枝与梁俊毅性命不保,祁望只得妥协,面色已沉冷如冰。

他朝后吩咐了几句,徐锋与周河即刻领命。

玄鹰号的帆慢慢降下,船速减慢,三艘战船也跟着缓下,与梁家的船再度拉开距离。

祁望站在船头,眼睁睁看着那船越离越远,他怒极反笑,正要转头找霍锦骁,忽然发现霍锦骁不知何时已失了踪迹,他便出声唤人。

“小景姐刚刚似乎去了船尾。”身后有人回了句。

船尾?

祁望疑惑了一下,猛然变了脸色,走到船舷前,举起观远镜便望。

梁家船的右侧船舷上悄然勾着个三爪钩,霍锦骁正抓着绳索悄然攀上船身。这一惊非同小可,祁望整个人扑到船舷之上探出身去,一手仍握着观远镜不放,一手紧抠住船舷。

该死的,这人几时入的水,竟一声不吭就潜过去了?

要知道,去高贞已不能走西行航线,那船如今只能走桑达海峡,那里可是臭名昭著的索加门海盗区。

☆、海战

船上不断有人来回巡视, 霍锦骁很难才避开耳目翻上甲板, 悄然潜入船中。船后平南的船队早已不见,只剩茫茫无际海面。她寻了隐蔽的角落藏了一会, 摸清这几人巡逻的频率之后,才从角落里出来,慢慢靠近甲板下的舱口。

船舱里的甬道漆黑, 她也不知道人被关在哪里, 这船上来来去去全是乌图人,一个梁家人都没有,也不知是被制住还是根本没有上船。若是没有上船, 那她救起人来就麻烦多了。这么大的船凭她与曲梦枝和梁俊毅三人之力根本无法操纵,就算她救出梁曲二人也难以离开。

进入船舱后她便先挑了间空舱藏入,甬道有脚步接近,她仔细听了一阵, 确认甬道上只有这一人接近后便趁人走到舱房门外时突然出手,掩了那人口鼻将人拖进舱中。她问了这人几句,这人也不知是真听不懂还是假听不懂, 只是摇头,霍锦骁怕放手他要叫嚷, 只得作罢,一掌将人敲晕后将他外衫剥下, 换下了自己的湿衣,这才把人五花大绑又塞住口舌扔到床底下。

躲在舱里听了许久,凭借《归海经》的功法, 她虽听到不少声音,然而碍于语言不通,她搜集不到有用信息,正要出舱继续搜找,忽然听到细微的女人声音。

————

曲梦枝被人反缚双手扔在最里面舱房的床上。

“解开她的绳子。”金发的公主站在房中吩咐道。

很快就有人上来解开她手的束缚,曲梦枝转转手腕,道:“公主殿下,我的另一位同伴呢?你已夺了我的船,茫茫海上我们逃不掉,你能放了我们吗?”

“你可以叫我伊莎。你的同伴很安全,我可以解开你们的束缚,但是你们不能离开房间。”伊莎微微一笑,没了与祁望对峙时的肃杀,湛蓝眼眸里除了明艳风情,还有些年轻的好奇,“你们是东方来的客人,我无意伤害你们,等到了高贞我就安排船只送你们回去。”

“伊莎公主,我的同伴在哪里?我想见见他。”曲梦枝道。

“他在我的房间,真是个英俊害羞的男人。你放心,我不会伤害你们。”伊莎与她简单交流完便出了舱房。

房门再度关上,曲梦枝跟上前拉门,门并未锁,一拉就开,可门外却站着两个彪悍的乌图人,一见她便抽出腰间佩剑,她只得将门狠狠关上。

舱房里没有灯火,只有明瓦镶的小窗透进的些许光线,曲梦枝坐在床上无计可施,只盯着明瓦发呆。

也不知过了多久,门口忽传来两声闷响,有人猛地将门推开。曲梦枝霍然站起,来人一身乌图装束,双手各拖着一个男人,赫然便是守在她门口的两个人,她惊疑非常。

“快把门关上。”来人将人拖进舱中之后抬头,露出熟稔的脸,正是霍锦骁。她躲在舱中听了许久,总算凭借听到的女人声音寻到此处。

“景姑娘?!”曲梦枝又惊又喜,一边说话一边将门关上。

霍锦骁三下五去二将守卫身上的衣服剥下,嘴里只道:“曲夫人,船上有多少梁家人?”

“除了我与二公子之外,没有别人了。昨夜骗了你们真是抱歉,但她以二公子性命要胁于我,我无计可施。初时我只当他们求财,不料你们走后,她便要我遣散船上的人,再借运货之名让她的人堂而皇之地进入船上。”曲梦枝如今想来十分后悔,早知如此,若是当时便请祁望出手,也许不会闹到这般田地。

“她挑中你和你的船,应是经过多日盯梢,知道你会乌图语,才会对你们出手。这公主心思深沉,不易对付。”霍锦骁将剥下的衣裳递给曲梦枝,又把人绑好,口舌塞扎实,踢进床底,“如今比较麻烦,船上没有我们的人,就算我救出你们,也无法操纵船,还是要受制于她。”

“难道我们就这么干等?等到她到高贞再放我们?”曲梦枝接过衣裳,也不用霍锦骁解释便已换起。

“她要回高贞?那只能桑达海峡,会途经海盗区,这是在铤而走险。”霍锦骁眉头紧蹙道,“船走了大半天,估计已经到海盗劫掠的范围里,我们要马上返航。擒贼先擒王,捉了那公主,她手下势必要听我们的。”

“那二公子呢?”曲梦枝换好衣裳,握住她的手急道。

“先救人,再擒公主。”霍锦骁道,“你可知二公子下落?”

“二公子……在公主房里。”

霍锦骁瞪大了眼。

————

夜暮降临,海面只剩风浪声响,月色落下,照得四周一片沉寂。换过装的曲梦枝带着霍锦骁前往纲首所住的舱房,那房间原是梁俊毅住的,如今自然归了伊莎。

房间在甲板上,四周守着不少人,幸而霍锦骁与曲梦枝换了衣裳,一路躲躲藏藏倒是慢慢潜到房间外。房外有人守着,两人便猫着腰缩在舱房外的木桶后,霍锦骁手里扣了两枚小金豆,灌入内力掷出。只闻得“剥”一声细响,远处舱壁上的绳缆被打断,上面悬的物件尽数落地,舱门外守的两人觉得奇怪便上前查看 ,趁着这间隙,霍锦骁拉着曲梦枝风一样进了纲首舱。

比起祁望的舱房,明显梁家的纲首舱房更大也更奢华,由外到里共的四间,外头是理事的明间,中间是书房,次间暖阁,最里面才是寝间,以月洞门、多宝格与布幔为隔。霍锦骁进去前探过,外间没人,伊莎与梁俊毅正在书房。

“他们在说什么?”

靠近书房,伊莎的声音大了起来,就是曲梦枝也听得到,只不过伊莎叽哩咕噜的话霍锦骁听不懂,她便问曲梦枝。曲梦枝脸一下红了,只道:“伊莎公主正夸二公子生得好。”

霍锦骁却明白了,伊莎大概正在勾引二公子。

书房与暖阁隔着个镂空多宝格,她站到多宝格前,借着镂空的间隙望去,果见伊莎站在梁俊毅面前正蛊惑地笑着,梁俊毅白净的面皮上浮着缕红,眼里带着怒意,将脸撇到一旁不看伊莎。他目光一抬,恰看到多宝格后的霍锦骁,眼眸陡然一睁。

霍锦骁忙做了噤声的动作,梁俊毅很快平静,只作不知,她便又用食指凌空转了一圈。梁俊毅会意,他按下胸口擂鼓般的激动,忽然伸手捧起伊莎的脸转了方向。伊莎不明就里,以为他动心,便跟着他转动,将背对准多宝格。

“夫人呆在这里。”霍锦骁笑笑,小声道了句,便悄然掀帘进了暖阁。

伊莎正觉得眼前东方男人有趣,以为他拜倒自己膝下,眼角已妩媚挑起,不妨颈上一凉,她脸色骤变。

薄薄的刀刃已抵在她脖子上,有人鬼魅般出现在她身后。她抿紧唇,说了两句话,忽然向身后的人发难,要挣脱对方的控制,岂料对方早有准备,手轻巧拂过,像魔法般化解她的格斗,又在她腰间一点,她便半身酸软,再也使不上力。

“景姑娘。”梁俊毅已跑到霍锦骁身边。

“跟我出去。”霍锦骁将伊莎往外带。

曲梦枝迎上前,见状面露喜色。霍锦骁便要她同伊莎交涉让船反航之事。

“她不同意。她说返航是死,被我们杀了也是死,没有差别。”曲梦枝与伊莎说了半天,也没能说服她,只得沮丧的转达给霍锦骁。

霍锦骁想了想,随手将桁架上的帕子抽下塞进伊莎口,伊莎呜呜两声,难以抵抗。

“景姑娘,这是……”梁俊毅不解道。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不需要她同意,只要船上的人听话就行,走。”她将伊莎往梁俊毅怀里一送,“抓好她,别跑了。”

语毕,她冲出门口。只见人影晃过,两个守卫转眼被她放倒。

曲梦枝与梁俊毅押着伊莎出了门,霍锦骁已经站上甲板,巡逻的人发现异常皆冲来,惊声四起,霍锦骁抽出软剑退回到二人身边,梁俊毅将伊莎押至众人眼前。

“都住手!”曲梦枝一声厉喝。

已掏出火铳的人纷纷住手,只将铳口瞄准了他们。

“返航,否则我们就杀了她!”曲梦枝按霍锦骁的意思,不多废话。

甲板上赶来的人面面相觑,伊莎被塞住嘴,只能不断呜呜地摇头,奈何无法发号施令,底下的人不明白,又忌惮他们伤害伊莎,两相形成对峙。

“再说一次,返航,否则我们就杀了她!”曲梦枝又喝一次,忽以手肘撞狠狠撞向伊莎腹部。

伊莎吃痛,闷哼着弯腰。

此举震慑了众人,终于有个蓄着络腮胡的男人站出来开口说话。

“他们同意了。”曲梦枝与对方又交涉几句,才转而向霍锦骁道。

“夫人厉害。”霍锦骁冲她竖起拇指,曲梦枝却心有余悸地摇摇头。

大胡子男人向手下吩咐几句,甲板上果然有人开始将船调转方向。霍锦骁三人心头稍松,只紧紧盯着前方围着自己的十几人,防止异变,可忽然之间,身后忽有一丝微弱的声音响过,霍锦骁猛地转身,却未看到任何人,正惊疑着,伴着一声清脆的唤声,有道小小的人影突然狠力撞向梁俊毅的后腰。

竟是个孩子。孩子个头比成人小,霍锦骁转头后第一眼并没发现,给了他可趁之机。

梁俊毅吃痛松手,下意识便反手推向那孩子,那孩子被推到了船舷边。伊莎忽惊叫一句,她已伺机从束缚里挣脱出来,把塞住口舌的巾帕扔掉。霍锦骁很快朝前攻去,打算抓她,伊莎却一弯腰,从靴里拔出小巧火铳,朝着霍锦骁扣动机簧。

只闻得“轰”一声炸响,硝烟散开。

清冷的月光之下,霍锦骁并未如人所料那般被打倒,而是站在众人面前,双手凌空横于身前,以内力将小小铅弹裹在了自己胸前数寸处。

伊莎惊呆,后方赶上前的人也看呆,有人唤了句:“魔法!这是魔法!”

四周的人便都不敢再上前。

霍锦骁却已出了满头汗,她手上再一用力,将那枚铅弹弹出,铅弹从伊莎手臂擦过,射入了远处桅杆上,将众人震呆。

正对峙着,不知哪来的浪头打到船上,船身忽然猛烈一震,转而剧烈颠簸起来。

“啊——”被推到船舷的孩子被甩出船外。

“不——”伊莎尖叫着扑过去,再也无暇顾及霍锦骁,可已然不及。

正悲恸惊惧着,忽有长绳如蛇电掠来,探向船外诡谲海域,伊莎转头一看,却是霍锦骁高高跃起,将手中长绳抛出,缠上那孩子的身体,她再一施力便将孩子给扯回空中。

电光火石之间,霍锦骁已人如流星跃到空中,将孩子稳稳接进怀里,落地之时她头上戴的软帽落下,黑青长发披爻而散,露出月色之下清冽如冰的容颜。

伊莎与众人都惊呆。

“这是伊莎的弟弟,高贞小王子,叫亚瑟。”曲梦枝很快在霍锦骁耳边小声一语。

霍锦骁点点头,正要开口,船却又颠簸起来,有声音从桅杆之上传来。

伊莎与她的手下闻言忽然色变,曲梦枝也白了脸。

“景姑娘,海盗……围过来了。”

————

四周的风声与海浪声里传来隐约的呼喝,月光照出远处海面上十多艘船影,鬼魅般朝他们的船疾速而来。那些船船身小,速度快,借着夜色掩护,发现时已逼近他们的船,眼见就要赶上。

索加门的海盗凶残,要是落入他们手中,与当时落进雷尚鹏手里没有差别。

“告诉他们,先别打了。”霍锦骁朝曲梦枝道。

曲梦枝便开□□涉。霍锦骁怀里的小男孩挣扎扭动不停,她低头望去,这孩子正咬着牙怒瞪自己,小模样倒格外讨喜,她伸手往他屁股揍了两下,骂了句“熊孩子”就把人给放到地上。

小亚瑟一落地就捂着屁股跑回伊莎身边,躲在姐姐身后冲她做鬼脸。

霍锦骁却没功夫再理他,她已展眼四望,看着越来越近的海盗船,脸色愈发肃沉。

“曲夫人,问她要不要合作,先过了这关再说。”她便又朝曲梦枝道。

曲梦枝点点头,与伊莎继续说着,只片刻时间,伊莎就点下头。情势危急,他们不得不暂时联手。

甲板上的人已经分散到船舷各处准备作战,伊莎从身边人的身上取下火铳递到三人面前,什么都没说。霍锦骁没有接,她不会玩这个。

“给我吧。”梁俊毅伸手接过。

伊莎想了想,又将自己手中的短铳递上前,被曲梦枝接下。

“夫人会这个?”霍锦骁不禁奇道。

“以前跟着父亲的时候学过,后来陪着老爷也接触过,略通皮毛。”曲梦枝摸着火铳,忽想起十年前在海上的日子。

“厉害。我可不会。你帮我问问她,有没□□?”霍锦骁道。

“不用问她,我知道在哪里。这船可是我梁家的。”梁俊毅开了口。

————

梁家的船梁俊毅熟悉,舱里存有武器,这船虽非战船,但为了防御,船中弓弩火箭、猛火油、蒺藜火弹、毒烟弹等皆有一定存量,另外船身左右两侧设有弩炮孔,其后是专门的作战舱房,房中设有重型床弩,可用以御敌。

这战难打,梁俊毅与霍锦骁商量之后,让伊莎调拔人力进了作战舱房,霍锦骁自己则挑了张趁手的弓,又背起箭壶,命人将烟弹火弹搬到甲板之上。

海盗来势汹汹,转眼已到射程之内,随着第一声铳响震彻天际,大战开启。

海上的寂静被打破,火铳与火弹的声音不断响起,震天撼海,火光频频闪起,海盗的杀戳声不绝于耳,霍锦骁已能看到船上海盗高举的刀刃反射出的月光。

海盗们手里除了弓弩也是火铳,长箭与铅弹密集如雨,船上不时有人倒下,可海盗的船数众多,打下一艘,后面却跟着第二艘,速度又快,转眼已有两艘逼到左侧船舷之下。

他们要抢船上的东西,不会轻易将船击沉,最好的办法就是接舷登船,将船占下。

霍锦骁站到左船舷前,朝着上来的人放箭。然而寡不敌众,船上倒下的人越来越多,登上船的海盗也越来越多,这些海盗身着锁甲,手里除了铳外便是刀,遇人就杀,左侧船舷上的人很快就被击倒一片。霍锦骁弃了弓,拾起刀与伊莎背靠背站到甲板上,伊莎说了什么她听不明白,她只回了句“杀吧”,没有更多语言。

鲜血染红衣袍,霍锦骁战得淋漓,生死已被置之度外。

轰——

霍锦骁杀得迷迷糊糊,忽闻一声铳响自身后响起,她转头一看,却是曲梦枝站在舱边朝她身后的海盗放了一铳,准头不错,射中那人的腹部。霍锦骁一醒,冲曲梦枝笑了笑,挥刀施尽全部内力震起一圈刀气,涌上来的海盗均被震出船舷,左侧船舷上暂时没了海盗踪影,霍锦骁却已力竭。

正喘着气,她忽闻伊莎一声尖叫。

她顺着伊莎所望的方向看去,船的右前侧竟横出了一艘大战船,眼见两船就要撞上。

“绕过去,通知舵手变航向绕过去!”

霍锦骁霍然站起,往舵手室跑去。

才跑出两步,身后忽如惊雷般响起一人声音。

“不要变,撞过去!让他们见识一下我大安的船!”

霍锦骁煞停脚步转身。

左侧船舷之上站着祁望。

作者有话要说: 女主女配太高能,这世界没有男人啥事……摊手。

☆、相拥

天上不知何时开始飘起雨, 风刮得比平时猛, 海浪摇得船不断颠簸,银月消失, 四周只有橘色火光不安地摇曳,祁望在船舷上像随时会被会甩出去般,人却站得稳稳的, 像海里的山峦, 看到就叫人觉得安心。

“祁爷!”霍锦骁既惊又喜。

祁望跳下船舷,扫了眼船上情况,朝远处的曲梦枝略点点头便两步走到霍锦骁身边, 递给她一个“回头再算账”的冷怒眼神,没有一句废话,开口下令:“不要避它,撞过去!”

他说一句, 曲梦枝便向伊莎传达一句,伊莎闻言大惊,回了一大通话, 祁望压根没理,拉起霍锦骁就往船尾跑, 一边跑一边道:“旁边的海域有暗礁和浅滩,他们要逼我们搁浅, 我们不能避!梁家的船船头装有撞角,不用担心,撞过去!不相干的人都回舱里去, 甲板上的人抓牢了!”

舵室在船尾,祁望冲到舵室外一脚踹开门,掌舵的人被吓了一跳,只当海盗上船。祁望没功夫与对方解释,直接出手将人从舵前拎出扔到了室外,他取而代之。

“祁爷。”霍锦骁心脏怦怦直跳,她跟祁望一年,还没见过他亲自掌舵。

祁望双手按上木舵,朝她冷道:“你抓牢了,替我看着点。”

“好。”霍锦骁点下头。

————

浪越来越大,船颠得厉害,方向却一点没变,仍全速前行。

拦在他们船头的那艘船越来越近,霍锦骁已能看到那艘船上的点点火把光芒与飘浮在夜空中的硕大骷髅头,那是印在黑色船帆之上的海盗标志。

祁望双手稳着舵,目光如鹰隼紧紧凝着前方,看着船撞向横在眼前的海盗船只。

那船比梁家的五桅沙船要小一些,但若以目前的距离正面撞上,恐怕梁家的船也会损毁严重。

巨大的阴影笼来,外头响起一片惊呼,霍锦骁深吸口气。

“别闭眼,看仔细了。”祁望忽道。

他唇角挂起一丝笑,从霍锦骁这角度望去,那笑里竟藏着几许狂妄,不像平时老辣稳重的祁望,倒似轻狂的少年,无畏无惧。

轰——

一声巨响。

船瞬间猛烈震动起来,霍锦骁只觉得脚下的木头像要裂开,整艘船都要支离破碎般。

两船已然撞上。

仍留在甲板上的人均都牢抓着可以固定身体的东西,蹲下身体,惊惧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随后便是长长的刮声。面对祁望的强硬与梁船的气势,海盗的战船却临阵退缩,调整了船的方向。梁家船船头的撞角从对方船侧狠狠刮撞而过,那声音刺得人耳朵发疼,四周浪花翻滚上甲板,对方的船被狠狠推离。

梁家的船撞开对方之后,仍继续全速朝前,祁望看着对方的船从旁边掠过,冷声嘲了句:“废物!”

船上的震动慢慢减缓,霍锦骁看得惊心动魄,半晌说不出话。

————

撞开了船,危险却仍未过去。

因为这一撞耽搁了梁船的前行,船后的海盗又逼近许多。祁望仍将舵交给舵手掌着,他拉着霍锦骁冲到了甲板上。

“他们围上来了。”霍锦骁看着四周包围来的十多艘船影,心里仍未松懈。

祁望望了望海面与船上情况,蹙眉不语。

船上剩的战斗力不多,加上他带来的人也不足与海盗拼斗,而今之计,唯有逃。

“不要缠斗,逃出他们的包围。”

“他们的船船速比我们快,怎么逃?”霍锦骁当然知道要逃,但如何能逃离?

祁望抬眼望天,忽道:“相信我吗?”

霍锦骁一愣,不解何意,口中却下意识道:“信!”

“那好,用你的命陪我赌一把!”祁望转头,又是张狂的笑。

她更不解。

祁望已指向远方的天空:“朝那个方向全速前进。”

霍锦骁随之望去,蓦地瞪大眼。

祁望所指的方向正是船只目前驶往的方向,他们一直关注着船尾与两侧的情况,再加上战势危险,没人留意前方天象,那里的天已是一片黑沉。

偶尔有一两道无声蛇电窜过,借着那突如其来的光芒,霍锦骁可以看到那里的云已旋成一团,她这才想起,今晚的风浪委实要比平日大多了。

飓风要来。

“祁爷的意思是……躲进风圈,海盗就不敢再追?”她问道。

“小丫头,敢吗?”祁望挑眉反问。

霍锦骁看着他的笑,道:“我既信你,便无惧。”

————

为了追上他们,祁望只带了两艘小型战船赶来,船上的人并不多,如今都弃小船登上大船。霍锦骁自去将祁望的意思与梁俊毅、曲梦枝及伊莎说了,如今没得选择,时间又紧迫,伊莎只能放手一搏,梁俊毅和曲梦枝亦无他法,皆听祁望之意。

天上的雨越下越大,一个浪头过来,船便被掀到浪顶,船身晃得厉害。

蛇电越来越密集,前方的天象也愈发清晰,借着偶尔窜过的电光,霍锦骁可见有道风龙旋转而动,在远处已掀起大浪。

船后的海盗仍紧追不舍,不时有弓箭铅弹与火弹袭来,霍锦骁与伊莎回到船舷两侧应对,阻止海盗船只靠近。船速不歇,似涌浪浮叶闯入风圈,四周的攻势忽然慢下来,海盗船的火光停在远处不再靠近,渐渐拉出了距离。

果如祁望之言,他们不敢追入飓风范围。

可霍锦骁却无一丝一毫的喜悦,相反她的心情愈发沉重,避开海盗的劫掠,他们要面对的却是更加可怕的灾难。

船已经颠簸得不像话,海盗已渐远,霍锦骁冒着瓢沷大雨将甲板上的人都赶入船舱中,只留几个操帆手。风势愈加猛烈,祁望确认海盗不再追来之后,下令降帆,他自己进了舵室,亲自调整船头方向,将船头迎向浪,正面切浪。

帆才收起两面,巨浪涌来,船忽被掀高,收帆的两个水手没有抓牢,被甩出船舷,连叫都没来得及叫,顷刻被海吞噬。船又猛然落下,船上的人摔得七零八落,帆未全收,船身被风吹得不稳,祁望从舵室里探出头,怒吼:“把帆缆切断!”

声音被风声浪势掩盖,只有余音落进众人耳中。

霍锦骁正要进舱躲避,闻言回头,瞧见帆手去了两个,收帆已不及,她便冲回甲板之上,手里握着锐利的匕首往帆缆割去。

“夫人,你呆在船里别出来,我去帮祁爷。”梁俊毅见霍锦骁出去,他也毫无犹豫地冲出,曲梦枝阻止也来不及。

伊莎见状咬咬牙,忽将怀里的小亚瑟推入曲梦枝怀中,再将二人推入舱里,将门关好。

曲梦枝只来及听到她说:“帮我照顾他。”

风雨眨眼间转猛,浪头疯狂涌来,船像被掀飞的枯叶,被浪头抛起后又回落。霍锦骁斩断了一根帆缆,只闻得“哗哗”几声,帆兜头落下,她迅速躲到另一根桅杆旁。

还剩一片帆未收,可船却突然被掀到数丈高。

霍锦骁被浪甩高,整个人腾空,她只来得及用手抓住桅杆。

祁望在舵室里看见,握着木舵的手隐隐发颤。

风浪太大,船不断被抛起落下,甲板上的人完全无法稳住身形,在雨中仿佛随时要被卷走。

“祁爷,我们来帮你。”

舱室的门忽被人推开,梁俊毅与伊莎二人跌跌撞撞进来。

“会掌舵?”祁望沉声问道。

“我学过,会。”梁俊毅很快道。

伊莎似乎听懂祁望的话,竟也点下头。

甲板上的霍锦骁单手抓着桅杆已将最后一片风帆斩断,风浪掀来,她单手抓不牢桅杆,从倾斜的甲板滑下,落到船尾前的小桅杆处。她身上没有固定身体的东西,眼见再有一浪就要被抛入海中。

“好,二公子掌舵,你们帮他。”祁望将梁俊毅的手按到舵上,引他感受舵的力道,嘴里极快道,“记住,握紧别松,就这个方向,正面切浪,不论发生何事都不能松!”

梁俊毅双手握上舵,旁边的伊莎与原来的舵手都站到他身边,祁望将绑在自己腰间的绳子解下,一一缠到这三人腰上,再固定到舵上,防止他们因船身颠簸被甩出室外。

“全船性命都交给你们了。”祁望说完便取下舱壁上挂的几圈绳子转身出了舵室。

————

室外风雨交加,浪花砸到甲板上噼啪作响,像要将船吞噬。

霍锦骁被浪花打得睁不开眼,身体随着船不断摇摆,别说站稳,就连抓住桅杆不被风浪卷走都十分吃力。

又是一个巨浪打来,船被掀至数丈高后陡然落下,她身体腾空,只觉巨大的力量将她往半空扯去,她苦战许久,手上早已脱力,这番再难抓牢,手慢慢松开。

生死瞬间,蛇电窜过,大海波涛汹涌呈于眼前,宛若狰狞怪兽。

母亲说过,在海上,除了与人之斗,还要与天地斗。

此番,她方真正领悟何谓与天争与地斗。人力比之天地,渺如蝼蚁。

须臾之间,她又记起从前,往昔种种似云烟拂过,父母恩情、少时爱恋、朋友之义,随这风浪都沉入茫茫海底,她脑中渐渐混沌,无力再撑,身体随风浪而去。

可忽然间,她的腰被一股力量束紧。

“抓紧了——”

霍锦骁听到祁望的嘶吼在风中显得破碎,她一个激凌清醒过来,睁开眼帘瞧见祁望出现在身边,已用绳将他自己绑在了桅杆上,而她腰上的力量,正是他空出的双手。

“拉着桅杆,回来,快点!”祁望用了死力抱住她的腰往回拉。

霍锦骁一咬舌尖,血腥与刺疼催出她最后的力气,她脱力的手猛地一振再度握紧桅杆,将自己往回拉。

船“啪”一声落回海面,她也跟着掉下,祁望一收臂就将她揽进怀里。

“抱紧我!”他在她耳边开口。

浪头一个接一个,很快又将船掀起。祁望与她都无法回到船舱,只能借着桅杆固定身形,霍锦骁别无他法,展臂圈在祁望腰上。祁望低头,将她的脑袋护在胸前,一手紧紧束着她的腰,另一手则压在她颈上。

风浪滔天,雷电交鸣,瓢沷大雨将二人浇得透彻,船在海面不断掀起落下,像失控的风筝。霍锦骁躲在祁望怀里,随着船起伏,心却渐渐安下。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浪头方有减缓的趋势,天上的厚云渐渐散开,天光洒下,仿似神迹,风云遮天,他们在海上一夜,不知不觉间竟已天亮。

船仍随浪颠簸,却不再如刚才那般可怕,霍锦骁动动脑袋,睁开被雨水迷蒙的眼,入目的是祁望湿透的衣襟,她眼眸略抬,额头便抵到他颈间喉结。她忽有些迷惑,他仍紧紧拥着她,那样的力量似乎已倾尽他一生余力,即便渡过死劫,他还是不敢松却半分。

“祁爷。”她小声唤了句。

祁望惊醒,似也做了场大梦,他低头,唇便触上她潮湿的发,忽也愣住。

昨夜危急,他不及细想便作了种种决定,此时浮上心头,却惊到自己。

东海漂泊十年,他早已没有怜悯。这趟意外,他本不该独自带人追进海盗区,他却一意孤行涉险而来,为的是三爷交代的话,还是曲梦枝,亦或是眼前的人,他不知道。可昨晚狂风暴雨,为了一船人,他本不该将掌舵之职丢于旁人,可他竟想也没想便作了决定。

“祁爷?”霍锦骁察觉到他手臂的力道已松,便从他怀里直起身,静静看他。

祁望眼里也有些迷茫,睫毛挂着雨珠,脸庞湿漉漉,正抿着唇一语不发只看着她。她倒是头一次觉得,祁望也生得这般好看,眉目唇鼻都像要刻到心里,而他那目光更是带着灼人的烫意,朦朦胧胧的,让她的心猝不及防地雀跃而起。

“对不起。”祁望已然清醒,忽又记起前几次她的抗拒,便将手彻底松开,也不敢再看她。

小丫头本就生了张千娇百媚的脸庞,如今直勾勾地看他,简直是要命的诱惑。

“祁爷……”霍锦骁忽又唤了一声。

祁望应了声“嗯”,正要说话,忽然间被她伸臂抱住了脖子。

绵软的身体贴来,潮湿的发落进他脖间,她将头靠到了他肩上,笑着说了句话。

他听到她的声音,动听如歌谣。

“祁望,谢谢你。”

她喊出他的名字。

祁望顿如木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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