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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相关 (18)

管过了多少年,经历多少生死,他都忘不掉她这一声“祁望”,像心里生出的藤蔓,瞬间就将人牢牢缠住。

这声“祁望”,于他而言,是豁然开朗的情动;于她而言,却是尚未成熟的幼芽。

作者有话要说: 晚上出门,提前更新。

☆、心动

风雨过后天空如洗, 波浪微漾, 昨夜如狰狞怒兽般的海似又进入蛰伏沉睡,再也找不出疯狂的痕迹。船上的人劫后余生, 渐渐从舱中出来,站到甲板上,既无喜悦的欢呼, 亦无悲痛的哭泣, 只是带着茫然的目光遥望如此平静的海。

霍锦骁率先站起,向祁望伸手,将他拉起, 两人并肩站在桅杆之下。曲梦枝带着亚瑟走到甲板上,小亚瑟忽高声叫唤了一句,人像小鹰般高兴地飞扑到走过来的伊莎怀里。霍锦骁回头看到他们,转身冲到几人身边高高跃起, 落下时展开双臂,将曲梦枝与伊莎给揽到了臂弯里,朗声道:“咱们赢了!”

赢了人, 赢了天。

梁俊毅跟在伊莎身后,想起惊心动魄的一夜, 生死过境,人像突然间长大, 忽也沸血盈怀,情不禁举拳朝天吼道:“赢了!”

一语惊醒茫然众人,祁望带来的人跟着挥拳, 齐声喝起:“赢了!”

伊莎与她的人虽听不懂,却能感受语中兴奋,便也挥拳朝向,学着大安话生硬附和:“赢了!”

一时之间,声音穿透云霄。

“升帆——”

亢奋的喝声中,忽有人吼起,霍锦骁望去,祁望站在一片落下的船帆间下令,敞亮的眼眸也正看着她,她不由回了个明媚的笑,转身紧抱了一下伊莎与曲梦枝便回到桅杆前。

桅杆下的两人,让曲梦枝微微失神。

霍锦骁太鲜活,便是像她与祁望这样在尘世间摸爬滚打多年,见惯生死聚散,早已失却初心,变得圆滑而冷硬的人,都无法避其锋芒,受其影响。

祁望于霍锦骁,像海;霍锦骁于祁望,像骄阳。有骄阳存在这片海方得宁静,而海之莫测却有骄阳永难探及的深。只是一个埋于黑暗,一个心怀光明,纵光芒万丈,亦有照不得之地……

————

大劫过后,船上的人开始清理亡者、处理伤员、修复船只受损、扬帆重新启航……

短暂的亢奋并没持续太久,船未完全驶离索加门,危险仍然存在,他们还有许多事要做,而首要之事就是全速离开这片海域,以目前的情况,他们已无法再承受第二次攻击。

“祁爷怎会赶到这里?”霍锦骁坐在舱中让曲梦枝包扎伤口,一边问祁望。

祁望把手中喝空的瓷盏重重搁到桌上,道:“我要不来,昨晚你们都死了。”

语气不太好,他还记着昨天她擅自潜进船的事。

霍锦骁嘻嘻一笑,顺顺他的毛:“祁爷威武。”

曲梦枝听得“扑哧”一笑,问道:“祁爷来了,那船队呢?”

“被扣了。”祁望面色忽冷,沉道,“高贞来抓捕伊莎的水师和铁骑都到乌图了,不相信是伊莎劫持我们的船只逃走,以为我们与她勾结,所以把码头的商船都扣下。”

“那船队岂不是危险了?这种情况祁爷你怎么能来这里?”霍锦骁惊起。

“你给我坐下。”祁望斥她一句,续道,“放心吧,我们带的战船都停在近海,这种节骨眼他们也不敢贸然开战,有许炎留在那主持大局,短期无碍。我来此除了要救你们外,本来也想把伊莎带回去交给他们以解僵局。”

“可我们的船无法回头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霍锦骁有些焦急。这船刚逃脱海盗之手,若此时返航岂不又撞上他们?

“还有一个办法,帮伊莎回国,助她夺回皇权,如此一来她便可下令撤回高贞铁骑与水师。”祁望道。

“你要干涉他国政权?这太危险了,且皇权之争耗时过长,我们的船队等不了那么久吧?”霍锦骁沉吟着开口。

“伊莎敢只带这么点人冒死闯海盗区回国,想来在高贞那边已有安排。这计划是否可行,待我与她谈过再说。”霍锦骁的顾忌也是祁望的顾忌,他点点头,又朝曲梦枝道,“梦枝,你陪我去见伊莎。”

曲梦枝道了声“好”,又听他对霍锦骁说:“小景,你和二公子到甲板上守着,这里仍在海盗猖獗区内,你们盯紧些。”

“行。”霍锦骁不作多想,高贞语她听不懂,有曲梦枝帮他就够了,她也不愿去听叽哩咕噜的鸟语。

————

外界的平静又将船上短暂的和平打破,霍锦骁他们与伊莎之间仍旧是壁垒分明的敌对状态,只是经历大劫之后,伊莎的人伤亡不少,而祁望又带了一批人上船,两方如今势均力敌。

祁望有了与伊莎谈判的筹码。

“祁爷,你为何……要支开景姑娘?”曲梦枝随祁望进纲首舱房,一边走一边问道。

“我何曾支开她?”曲梦枝的目光通透,让祁望微蹙了眉。

“没有吗?”曲梦枝看了眼在甲板上忙活的霍锦骁,反问他。

祁望不再多语,迈步进了舱房。

————

与伊莎的交涉足谈了一个时辰方结束,祁望与曲梦枝踏出船舱,霍锦骁远远瞧见他们便挥手而来。曲梦枝浮起笑脸,刚要迎上,却听祁望在她耳边道:“刚才谈的交易,不要告诉她,一个字都不要。”

曲梦枝的笑容僵愕,不解问他:“为什么?她也是你平南的人,又深得你心,为何要瞒着她?”

高贞的火器比大安厉害许多,祁望向伊莎要求,若是她□□成功,便以最低的价格出售一批火器给他,此外日后高贞更可成为他火器来源。

这么大批的火器流到东海,谁也不知会引发何种变化,只是他连霍锦骁都要瞒着,曲梦枝也猜不到他在盘算什么。

“与你无关。”祁望冷道,目光却望向霍锦骁。

他眸色如海,晦涩挣扎,叫曲梦枝心口没来由一抽,她忽开口:“祁望,你的野心……”

霍锦骁已到,她的话再无下文。

————

“谈妥了?”霍锦骁抹抹额上的汗,目光晶亮问道。

祁望神色放柔,道:“妥了。我们在高贞的月亮港靠岸,皇室的护卫队与莫多将军会在月亮港迎接,只要能顺利回到宫里,她就能马上掌权。”

高贞的皇室贵族大多还站在王权这一侧,只是国王暴毙之时王储不在身边,给了对方可趁之机,故对方才千方百计阻挠伊莎归国。

“可确认无误?”霍锦骁问道。

“你不相信我?”祁望挑眉驳她。

霍锦骁笑道:“命都交给你了,哪敢不信,我不要自己的命了?”

她眸如星辰,碎光潋滟,祁望失语。

“你没和伊莎交换别的好处?”她忽又狐疑。

祁望靠近她,低头反问:“什么好处?”

“你就只让她撤兵放了我们船队?这本来就是她该做的,难道你没提别的条件?这不像你的作风。”霍锦骁踮起脚,努力与他平视。

祁望抿唇沉默,旁边的曲梦枝胸口一跳,堵着的东西像要跃出般难受。

“我在你心里,就是这么个唯利是图的小人?”片刻后他方回道,目色愈发幽沉。

霍锦骁心情颇好,闻言笑弯了眼,道:“不,你在我心里,是祁望。”

————

船在桑达海峡又行了一天一夜,并未再遇海盗,海面也算平静,很快便靠近港口。船上的高贞人全都藏入舱里,只剩祁望的人在甲板上。虽然伊莎说月亮港已被她的人占领,但谨慎起见,船只靠近海港时便打起大安的旗号。

陆路与西行的航线到高贞所耗时间都比桑达海峡要长,伊莎劫船逃入桑达海峡的消息应该没这么快传回高贞,故若是叛党在此处搜捕,应该不会第一时间对他们的船起疑。

果不其然,离月亮港还很远时,就有悬着高贞旗帜的战船靠过来,甲板上站着数名身着红色衫衣白色外套的士兵,朝梁船上的众人举铳戒备。

祁望命人降帆停船,曲梦枝到船前与对方交涉,两人对话数声,对方船头便有一人走出。

霍锦骁望去,见是个年轻的将领,颊若斧削,眼眸深邃,一头金发在风中微扬,生得十分英俊。

“这位是高贞年轻的男爵埃文斯阁下……”曲梦枝微笑与对方交谈数语,回头向着祁望等人介绍道。

她故意将声音放大,好让躲在船舱中的伊莎听到。

一句介绍没有说话,伊莎便从舱中跑出,飞奔向对方的船。她满脸是笑,浅金的长发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嘴里高声叫着对方的名字,即使霍锦骁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也知道伊莎与对方交情不浅。

“他好像是伊莎公主的情人。”曲梦枝听了两句向祁望与霍锦骁解释道。

瞧着伊莎高兴的模样,料理应是自己人。祁望点点头,只冷眼旁观,并不旁观。

小亚瑟跟着伊莎出舱,跑到曲梦枝与霍锦骁之间时忽然止步,小脸一沉,脆声咕哝了句话,霍锦骁不解,曲梦枝便译道:“他说……男爵不是好人,骗了他姐姐。”

语罢,曲梦枝笑了。

霍锦骁也跟着“扑哧”笑出声,把亚瑟的手一牵,摸摸他的脑袋以示安慰。

两船之间已架起舷梯,伊莎兴奋地踏上舷梯,冲到埃文斯身边。埃文斯先是单膝着地托起伊莎的手轻轻一吻,行了个骑士礼后方站起。霍锦骁看得稀罕,满眼好奇。

伊莎与埃文斯说了几句话后忽激动扑进对方怀里,两人一个英俊挺拔,一个花容月貌,站在船上相拥倒是赏心悦目的画面,只是两人紧紧相扔片刻后,埃文斯忽然托起伊莎下巴,将头俯下,竟吻上公主的唇。

霍锦骁瞧得瞠目结舌。

那两人已旁若无人地拥吻起来,唇间缠绵悱恻,难解难分。旁边的高贞人并无异色,倒是大安人看得个个涨红了脸。曲梦枝早将头别过,梁俊毅也不自在地垂下眼。

祁望咳了两声,霍锦骁惊醒,顿时双颊飞红,将手挡到眼前。耳畔传来低沉笑声,她目光抬起,看到祁望仍不避不让地瞧着。

“不许看。”她举起另一边手挡在祁望眼前。

“你自己不看,为何要挡我?”祁望看了看眼前白皙的手,笑起。

“古语有云,君子当非礼忽视、勿听、勿言、勿动,你当然不可以看。”霍锦骁答道。

“怎么?我不是唯利是图的小人吗?君子之行与我可干?”祁望驳她。

霍锦骁一时语塞,只好道:“反正不许看!”

言语间已带三分小儿女的娇嗔。

祁望握住她的手拉下,转而面向她,道:“好,不看他们,我看你,成了吧?”

目光灼灼,比刚才活色生香的画面更叫人窘迫。

霍锦骁只觉胸中又是一撞,忙将头扭开,鼻间“哼”了两声,竟忘记将手收回。

那厢两人吻到情深,埃文斯眼中柔情却突然一冷,抚在伊莎脑后的手猛地掐上她的脖颈,另一手抽出短铳瞄向小亚瑟。

霍锦骁的《归海经》已臻第三重,五感敏锐较之从前更进一步,忽觉冷意来袭,不作多想就把小亚瑟拉到怀里,扯着祁望蹲下。

她的喝声与铳声同时响起:“快蹲下!”

异变陡生,惊叫声响起。

埃文斯紧紧掐住伊莎脖子,她双眸圆眼痛苦万分地挣扎着,他却冷笑着下令攻船。

铳响扫二连三响起,硝烟味道弥漫,梁船上的人都已震惊万分地蹲下身躲到船舷后,往船舱里撤,祁望早有防备,手中扣了烟弹往对方船上掷去。烟弹炸开,浓雾散出迷人眼睛,对方攻势暂缓。

“夫人,带他回舱,快。”霍锦骁将小亚瑟往曲梦枝怀中一塞。

“救人。”祁望在她耳边低喝。

霍锦骁便随他掠到对方船上。

烟雾慢慢散去,埃文斯捂着口鼻,另一手仍掐着伊莎往后退,烟雾里忽有魅影匆匆闪过,他掐着伊莎脖子的手背一疼,不由自主松开,伊莎趁隙脱离他的钳制退到旁边猛烈咳嗽。两道人影在雾中交替闪过,拳风如雷,几声惨叫从埃文斯口中传出。雾散之时,埃文斯已被霍锦骁擒住。霍锦骁正要开口,伊莎忽怒奔而至,先朝埃文斯腹上发狠撞了两拳,再朝他脸颊狠狠扇了两记耳光,口中飞快说了几句霍锦骁也听不懂的话。

显而易见,伊莎被她的老情人背叛了。

伊莎发泄完毕,眼眶微微泛红,手里拔出匕首架到埃文斯脖子上,喝令他的人放下火铳。埃文斯狼狈非常,脸上像开了染料铺子,被揍得弓着腰,刚见面时的英武被恐惧取代,不断向伊莎开口,似在讨饶,伊莎只不理他。

“祁爷,快看!”梁俊毅忽然惊道。

祁望与霍锦骁向四周望去,海面之上出现了无数战船,以包围之势朝他们驶来,翻滚出无数道白色浪花。伊莎颓然地看着来船,面露悲伤。情人既然背叛了她,那其余的人也极有可能全都背叛了她,她陷入绝望。

“祁爷,怎么办?”霍锦骁不明情况,朝祁望小声问道。

祁望摇摇头,眼下这情形,若对方是来抓伊莎的,那他们不必费力抵抗,根本逃不掉。

“这小子在怕什么?”霍锦骁忽觉被她擒住的埃文斯颤抖起来,不由奇道。援军到了,他应该高兴才是。

四周战船将他们紧紧围住,船上站出无数士兵,黑森森铳口瞄准了他们这边,其中最大艘战船之上走出一人,年约四十,身形壮硕,配着枪剑。伊莎看到来人又想起埃文斯的背叛,不由沉着脸冲到船舷旁,冲着来人大喊了几声。那人见到伊莎却是一喜,隔得老远的距离便单膝落地行礼,随着他的动作,远方船的所有士后都收铳行礼。

来的不是敌人,是老国王的亲信,莫多公爵。

————

“埃文斯男爵早就暗中投靠了叛党,他以公主情人的身份骗取莫多公爵的信任,在这里守株待兔,以防万一公主逃回便可趁机下手,差一点就叫他们得逞了。”

曲梦枝看着埃文斯的人被逐一押到公爵船上,将从伊莎那里问到的事情缘由细细解释给祁望、霍锦骁与梁俊毅三人听。

“这么说来,莫多公爵没有背叛公主?”霍锦骁问道。

“没有。”曲梦枝笑道,“伊莎公主请我们随她回宫,参加她的登位大典与宫廷宴会。”

“公主登位?那是女王?”霍锦骁坐在船舷上问道。

“嗯,女王。”曲梦枝回她。

霍锦骁好奇极了,不由望向伊莎。伊莎还在埃文斯的船上站着,埃文斯正被绑着跪在她身前,她朝他怒吼,埃文斯只不住求饶,不知两人说了什么,伊莎眼中忽然落泪,伸手抽出身后士兵腰间佩剑毫不留情地刺进埃文斯心口,鲜血溅红了她迷人的容颜。

猝不及防的一幕惊呆了梁船上站的众人,霍锦骁从船舷站起,久未言语。

才刚两人还深情拥吻,转眼间却不死无休,委实叫人愕然。

☆、加冕

四到六月是高贞的花季, 凡塔堡里种的鲜花齐绽, 轻红粉白、盛金明绿的花攀墙而上,大大小小的花错落绽放, 将城堡二楼的露台淹没,远远望去就像鲜花堆出的花台。清晨的阳光洒下,浅金的光芒拂过花色明媚的露台, 像高贞少女的发丝, 让满眼繁花更添活力。

城堡下是修剪整齐的花园,放眼望去花草葱郁,花园中央的圆形水池间耸立着迷人的女神像, 水池两侧便是通向城堡大门的石道。

这样的景致,大安朝可看不到。

霍锦骁到高贞已经有十日,她这几天过得像做梦一样。凡塔堡毗邻赛尔宫的一座小城堡,伊莎将她们安置在这里。虽说是小城堡, 但这地方仍旧金碧辉煌的叫人咋舌,处处都透着奢华。

不过对她而言,最让她爱的还是这里的高床软枕。天鹅绒的床褥枕头松软得像雪, 让人躺下后便深陷其间,这样的床她能赖个三天不起来, 就像现在。

“起来!快点起来。”曲梦枝站在她床边叫了半晌没法叫醒她,只得无奈爬上床推她。

霍锦骁这些日子累惨了, 到了高贞又奔忙船队的事,也没好好歇过,前几天高贞的士兵从乌图撤出, 平南和燕蛟的船队终于西行驶往高贞,估摸着这两天会到,她这才安心睡觉,一睡就上瘾,哪舍得起来。

“夫人,让我再睡一会,求你了。”她把枕头从脑袋下抽出压在脸上,翻个身不理人。

“明天就是女王的加冕礼,你快起来试试衣裳,不合适要送去改!”曲梦枝不肯放过她。

他们的衣裳都在船上,到了高贞之后宫里就送了许多衣裳出来给他们,霍锦骁被高贞裙子的繁琐吓坏,这几天穿的都是女骑士装。这本也无妨,只是明日参加女王加冕,他们代表大安,衣着还是庄重些好,故曲梦枝订了几身礼服回来。一大早裁缝就将衣裳送来,她们要马上试了,若有不妥还得送去再改。

“就没见你这样不爱美姑娘!白长了这张脸!”曲梦枝仍没得到回应,笑骂一句,忽在她耳边道,“快起来,祁爷来了!”

霍锦骁抱着枕头坐起,将眼皮艰难地扯开一条缝,道:“好端端地他来我房间做什么?”

扫了一圈房间,她又道:“夫人你骗我!”

“不骗你你能起来?”曲梦枝将她的被子掀起。

霍锦骁耙耙头发,却再也睡不着了。

————

“啊——”

尖锐的声音响彻云霄。

曲梦枝把耳朵捂起,满脸不忍地看着霍锦骁。

“再忍忍,你再忍忍!”裁缝店的老板娘带着两名女仆正帮霍锦骁穿鲸骨束腰,一边安慰霍锦骁,一边咬牙花了老牛大的力气将束腰勒紧。

霍锦骁那口气差点没提上来。

“好了!”老板娘终于把束腰给她穿好,满意地审视一遍,命女仆将礼服取来。

“就好了!”曲梦枝知道霍锦骁听不懂,忙安慰道。她比霍锦骁早一步穿好,如今想起刚才的过程也是心有余悸。

霍锦骁瞪着她,一声不吭,额上已细汗密布。从前她嫌弃过自己那身郡主冠服太繁琐,如今和这个比起来,她情愿往身上扛满身金子,也不要穿这劳什子。

曲梦枝忍不住笑了。

女仆将蓬松繁复的裙套到她身上,忍不住与裁缝店的老板娘一道赞叹起来。

玫瑰红的绵缎,浅粉的蕾丝,交错叠加,其间点缀着珍珠与鲜花,胸口处是掐出精致褶皱的蕾丝,半掩酥胸,露出的雪白肌肤像山顶的雪,黑青长发披爻而下宛如丝绸,霍锦骁一直没有完全展露的妩媚借着这身礼服彻底绽放,就像城堡外的满墙月季。

美得正当时。

同为女人,曲梦枝也看得微微失神。

“这裙子……”霍锦骁忍不住要把襟口往上提,只是每提一下,手都被老板娘拍开。

老板娘看她的眼神像在看一件完美的艺术品,让她有些毛骨怵然。

“又要干嘛?”霍锦骁眼角余光看到老板娘又站到自己身后,不由问道。

曲梦枝咳了咳,道:“你忍忍,老板娘说……还有空间,可以再勒勒。”

霍锦骁的脸猛地变色。

还勒?她这常年习武的铜筋铁骨都快勒断了。

“我不干!”她顺手就扯来床上的薄绸被,披上身后便往露台冲。

————

祁望与梁俊毅大清早出去了一趟,这时方回,两人正边走边交谈着,沿着石道往城堡行来,冷不丁传来声清脆叫喊:“祁爷——救我!”

声音不能更熟,属于霍锦骁。

祁望抬头循声而望,见到满墙繁花间先是探出个脑袋,跟着便站上来一个人,赫然便是爬到露台扶栏上的霍锦骁。

“你要干嘛?”祁望和梁俊毅都吓了一跳。

话才问出声,霍锦骁已经拎着裙子从露台上跳下,惊声尖叫从她身后的房间里传出,裁缝店的老板娘被吓昏。祁望忙将手里提的东西塞进梁俊毅手中,纵身跃起,接下半空中鲜艳的姑娘。

霍锦骁落到地上扶着祁望的手猛喘气。

“发生何事?你……”祁望不明所以,低头问她,可目光触及她时却一愣。

漆黑的长发凌乱披下,鬓边发丝打着卷儿,拥着张娇媚俏丽的脸庞,恰似这园中花蕾将放而未放时的饱满与鲜嫩。

“她们要勒……”霍锦骁缓过劲来开口,话说到一半脸却红了,低头看看自己,幸而绸被还好好包在胸前,话却不能再解释了,她往祁望身后一缩,只道,“我和曲夫人闹着玩,没什么,你别老看我。”

祁望收回目光,声音略沉哑:“明明是你跳出来,还怪我看你?”

“我没怪你,快快快,掩护我回去。”她戳戳他的背推他,又伸手在梁俊毅眼前挥挥,“二公子也被我吓到了?”

梁俊毅回神,尴尬道:“没。”

这惊中有吓,也有艳。

祁望不太喜欢梁俊毅看她的目光,把她从身后拉到自己另一侧身边,蹙眉道:“瞧你这德性,披头散发,被子往身上裹着就敢出来?不伦不类!”

“你管我?”霍锦骁驳了句,问他,“大清早的你们上哪儿去了?”

“去市集看这里的风物。”祁望回她,了解当地的风物,他才能决定要置办哪些货物回东海。说话间他从梁俊毅手里取回才刚拎着的笼子送到她眼前,又道:“要不要?”

精铁所铸的笼里关着只通体雪白的雏鸟,看外观像是鹰类。

“要!”霍锦骁欣喜非常抱过笼子,“这是鹰?”

“猎隼。驯养好了能狩猎。”祁望在市集看到便猜她会喜欢。

“谢谢祁爷!”她果然笑得满脸是花。

说话间三人进了城堡,祁望还在嫌弃她身上的被子,好好的一袭裙子都被破坏了,正要叫她取下,忽看到匆匆下楼的曲梦枝。

曲梦枝穿着湖水绿的礼服,层层叠叠,既高贵端庄又清丽雅致,只是那胸口……

祁望很快转开头打量了霍锦骁一眼,她正低头逗猎隼。

算了,被子还是披着好。

————

祁望回来也没能救到霍锦骁,宫中来人,是专门教授礼仪的老师。除了观礼之外,他们下午还要参加授爵礼,晚上则是女王的宴请舞会,他们入乡随俗,少不得要学习礼仪,故连祁望与梁俊毅也不能逃避,被逮着上课。

谁都没逃过去。

伊莎的加冕礼如期而至。

这次没让曲梦枝费心,霍锦骁起个大早。城堡中的女仆已等候多时,她一起来整个房间就像炸锅似的沸腾,穿衣化妆梳发样样都繁琐非常,时间紧得很。有了昨天的可怕经历,今天穿鲸骨束腰时她猛地吸气收腹,很快就穿上身。曲梦枝今天有心要让高贞人见识大安人的风仪,所以一手包办了四人的衣着打扮,连祁望和梁俊毅的衣着都由她亲自监督搭配,更别提霍锦骁了。

霍锦骁这张脸早就让曲梦枝手痒。

两人这一捣鼓,楼下的祁望与梁俊毅就只能干等。日头渐亮,时间已是不早,素来冷静的祁望难得有些焦灼,低声叫来女仆,用简单的高贞词语要她上楼催人。

女仆听不太懂,连问两遍,祁望烦了,正要亲自上楼,忽听到旋转楼梯上响起的脚步声,曲梦枝与霍锦骁一前一后下来。前者着湖水绿的礼服,长发高高挽起,垂下的发尾被火钳烫成卷子,髻间压着蓝宝石镶成的金丝冠,端庄明艳,带着成熟的潋滟风情闯入众人眼中。

祁望有些惊艳,冲她微微一笑,曲梦枝也回了个浅笑,人却忽然往旁边一让。

霍锦骁跟在她后面。

祁望虽说已做好心理准备,可见到之时却还是猝不及防地浮起窒息的错觉,笑都随之沉敛而下。

盛妆的霍锦骁,雪肤瑰唇,明眸皓齿,半绾的黑发结成长辫垂落胸前,髻间鬓边是缠着鲜花的珍珠冠,礼服仍是昨日那身,她却不再遮掩,坦然而行,裙上一簇簇半放的月季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摆动,风华无以。花都是清晨才剪下的,花瓣间的露水就像她颈间的珍珠项链。

他知道她美,只是今日的她,还是让他始料未及,像换了个人。

不是毛躁的小丫头,也不是跳脱的小姑娘,她浅浅笑起的模样,有一丝与伊莎如出一辙的气势,骄傲并且高贵。

霍锦骁一步步踏下楼梯,不再像昨日那样扭捏,她没有忘记,自己是大安的郡主。

异国他乡,她不能让自己的国家与家族失礼。

走到大厅里,她停在最后一级台阶上,没像从前那样冲到他身边喊他“祁爷”,只是垂手伸向他。

祁望心头忽如烟花四起,他上前,屈膝而下,抬掌托起她的手,俯头在她手背之上轻轻落下一吻,吻下之时她的手忽悄悄一缩,被他抓住。行过礼他抬头,霍锦骁仍是坦然笑着。

她是大安郡主,祁望的屈膝礼,她受之无愧。

“能走了吗?”祁望顺势就将她的手挂到自己臂弯上,问道。

霍锦骁将裙轻提,扬声道:“走吧!”

————

加冕仪式在高贞的大教堂进行,镀金的马车一早就候在赛尔宫的宫门之外。伊莎身着厚重长袍缓缓登上马车,年轻的稚气被庄重沉稳所取代,她的公主时代已经过去。马车之后跟着绵长的队伍,成千上万的民众从四周的街巷涌来,整个城市陷入亢奋的期待。

霍锦骁与祁望、曲梦枝、梁俊毅四人更早到大教堂中等候,作为受女王邀请的东方贵客,他们理所当然受到礼遇,在伊莎到来之前获得无数注视。

教堂门□□出一阵欢呼声,女王的车驾到达,伊莎缓步进入教堂,身后是拖得长长的裙摆。最华丽而隆重的仪式开始,伊莎从教皇手中接过国王权杖,将头微低,让教皇将帝国皇冠稳稳戴在了她整齐的发髻之上……

所有的仪式结束之后,伊莎朝教堂四周围站的观礼贵族轻挥权杖,所有人屈膝行礼,霍锦骁四人并非高贞人,无需行此大礼,均只颌首躬身致以敬意。

伊莎从王座之上站起,迈出教堂,在万众瞩目中重新登上马车。外头的欢呼声如浪,一波高过一波。

至此,伊莎的女王时代开启,而霍锦骁有幸见证了高贞新政权的诞生。

东海两年,能亲自见证一场又一场的辉煌,便是对她每次生死相搏的最好奖励。

作者有话要说: 猎隼出镜了,蓬蓬裙也出镜了……

PS:最近晋江好抽,昨天的好几个评论都被系统吞了,前台刷不出来。APP看文时点最新更新进去是空白一片,要从目录里才打得开最新章。

☆、女爵归来

加冕仪式结束后, 便是授爵仪式。

叛党作乱, 国家动荡,伊莎急需巩固政权、提拔人才, 也要论功行赏,故这授爵仪式紧随加冕仪式之后。

作为东方来客,又在伊莎归国加冕之事上出了大力, 伊莎为感谢祁望与霍锦骁的数次救命, 特别授予二人荣誉勋章与子爵称号。仅管只是个称号,霍锦骁仍旧是高贞国历史上为数不多的女性爵士之一,并且还是唯一一位异国女性爵士, 她的出现吸引了所有目光。

赛尔宫的宫殿更加金碧辉煌,大殿的穹顶上绘着精致绝伦的壁画,巨大的水晶吊灯垂落,整个宫殿瑰丽宏伟, 殿上站的都是衣着华丽的高贞勋贵,霍锦骁坦然迈过这些陌生的目光,一步步走到女王座前, 将头微垂。

绶带披过,勋章扣上, 她与祁望便是高贞爵士。

女人承爵,这在大安, 恐怕没有第二人。

她母亲当年是大安女帅,如今她是高贞女爵,这样算起来, 她也没差她母亲多少。

————

日暮降临,赛尔宫里的水晶灯点燃,金光灿灿的宫殿比白天更加耀眼。女王的晚宴过后便是舞会,偌大的宴会厅里站满人,璀璨的光芒笼着衣香鬓影的贵族,穹顶上的壁画也被照得金碧辉煌。刺金蕾丝窗帘后是巨大的拱形落地窗,窗外花园的花草似乎就围绕身边,女人蓬松华丽的裙子便像开在阳光下的蔷薇。

皇家乐队奏起的声势浩大的乐曲,宴会厅里的人退到两侧,将中间位置留出。

人群渐渐安静,舞会即将开始,围在她身边的人终于少了,霍锦骁松了口气。

前来向她打招呼的男人不少,她只能半猜半听了解对方的意思,点头摇头微笑再加一点简单的高贞话,勉强应付,反观曲梦枝,她早已带着梁俊毅游刃有余地在贵族圈里应酬起来。

曲梦枝有这样的手腕,难怪梁同康如此信任看重她,便是霍锦骁与她这段时间相处下来,也钦佩她的为人。若是曲家还在,若她还是曲家大小姐,今日的东海想来必有她一席之地,那是何等威风,何等骄傲,只可惜……

造化弄人。

“你叹什么气?”她难得多愁善感一次,立刻被祁望抓到。

“祁爷听错了,我在打呵欠。”霍锦骁想也没想便小声道。

四周响起一阵掌声,女王与舞伴的第一支舞结束,音乐暂停,紧接着第二支舞曲响起。按爵位,现在上场的应该是亲王与公爵,还没轮到祁望与霍锦骁他们。

霍锦骁拣了个空隙,悄悄离开宴会厅。

————

刺目的金光消失,只剩透窗而出的朦胧光芒与天上月华如霜,欢快乐声远远传来,与蔷薇花香一起弥漫在花园四处,赛尔宫金碧辉煌的宏伟忽然变得温柔。

夏风吹来,霍锦骁觉得惬意非常,身上勒得死紧的裙子也显得不那么讨厌了。

“你溜出来做什么?”祁望跟在她身后道。

“你出来做什么,我就出来做什么。”霍锦骁道。裙子太繁琐,她不得不小心走路,倒显出平日没有的斯文来。

祁望唇角勾起,这丫头越来越没规矩,话都不肯和他好好说了。

“我不会跳舞,所以躲出来,你呢?”心里想归想,他嘴上却照实说了。

霍锦骁闻言转头,笑道:“居然有祁爷不会的东西?”

“废话,我又不是神仙。”祁望笑骂一句,心里却有隐约欢喜。

“我会,我教你!”霍锦骁得意挑起下巴。

“你这是在暗示我要邀请你跳舞?”祁望一低头,就望见她白皙的肩头与脖颈的美丽弧线,声音便有酒后的醺意。

仅管后来裁缝按她要求在礼服襟前添了三层蕾丝,肩头又罩了件只到胸口的蕾丝短披,可薄薄的蕾丝此时却更像欲盖弥彰的烟雾。

“那不是你应该做的?还需要我暗示?”霍锦骁眨眨眼,唇瓣的弧线有迷人的自信与张扬。

祁望盯着她看了许久,忽将左手背到身后,伸出右手,躬身而下。

“如你所愿。”他道。

大厅里恰逢一曲新奏,悠扬欢快的乐声飘来,霍锦骁便将手轻放在他掌心,他拢起指头,捏着她的手与她往前走了两步,各自踮脚一礼。

高贞国时行的宫廷小步舞并不复杂,老师教的也是基础舞步,霍锦骁习武多年,这点动作和步伐还是很容易学会的,倒是祁望……

霍锦骁踮脚展臂,与他交错而过,笑道:“祁爷不是不会吗?”

“景老师教的好,看一眼我就会了。”祁望拉起她的手,看着她在自己身前拎裙转了个圈,姿态优雅如皇宫湖里饲养的天鹅。

这一天下来,霍锦骁已叫他刮目相看。他满心以为这喜好舞刀弄枪并不安分的小丫头,连穿个裙子都能嚎半天,今天必要手忙脚乱,他都做好替她兜错漏的打算了,不想她自穿上这身礼服起就如换了个人般,不曾行差踏错半步,所有礼仪未差半分,若不是她高贞话还说不利索,他都要疑心她自小生在皇家。

乐曲奏到和缓的篇章,音乐忽然慢下来,霍锦骁与他错身而过后转回,目光撞进他眼眸,他握住她双手,手臂花了些气力将她拉到自己胸口。

“祁爷可不常夸人,这声老师和夸奖,我收下了。”霍锦骁咬着唇笑了。

“那你不夸夸你的学生?”祁望举起她的手,她轻轻转个圈,裙摆像花一样绽放。

转到他身前时,音乐忽然停止,他拉着她的手便将她转回,把人圈在手臂里。

花园瞬间安静,耳边只剩他的呼吸,霍锦骁仰头望他,目光怔然。

祁望很少穿得像今天这样隆重,繁复的黑色刺金外套里是丝质的白色衬衣,银灰的领饰层叠而下,搭着深黑的紧腿裤与靴袜,华丽又硬朗。他又将长发尽束脑后,马尾长垂于背,露出坚毅骨相,眉宇蓄着力道,气势逼人,只是看她时露出些微温柔,像岩石间翻起的碎浪,绕指而来。

“学生太聪明,已经可以出师了。”霍锦骁推了推他,脸上氤氲出赧色。

祁望没动,沙哑的声音像迷失的风:“景骁……”

胸中有些话想吐,到了嘴边却又不知如何出口,便化成心底的无措与彷徨。陌生的情绪像撕空而来的巨兽,来势汹汹,却被禁锢于怀,怎样都无法坦然面对。

霍锦骁觉得他有话要说,等了许久,他还是没有开口,厅中的琴忽被琴师重重按下,发出沉重的响声。新的乐曲奏响,他的手臂也跟着松开,霍锦骁悬起的心就像这沉闷的琴音,骤然落地。

“进去吧。”祁望淡道。

“嗯。”她点点头,随他进了大厅。

奢华靡丽烫得眼底发涩,很快就把片刻温柔淹没。

一曲终了,只叫人荡气回肠,可再怎么意犹未尽,这曲子始终已经过去。

————

加冕典礼过后,霍锦骁在高贞华丽并且奢靡的体验告一段落。平南与燕蛟的船队在加冕礼后第三天终于抵达月亮港,霍锦骁总算可以换回故国的衣裳,也开始与祁望、曲梦枝几人走街串巷,研究高贞风物。

有了女王的礼遇以及子爵的称号,他们在高贞国的贸易便容易许多。高贞国的琉璃制品、香水、烟草及各色宝石等物都是大安所缺的,而大安的瓷器、丝绸与食物香料在高贞可是一价难求的稀罕物,不管是换金子还是换货物,都有商人争着与他们交易。

霍锦骁估摸着燕蛟这几船货与换到的金子回去足够燕蛟嚼用五年,夜里睡觉都笑醒,只是她也没开心太久,船队在高贞停留了一个多月,越临近返航时间,她便觉得祁望行踪越发神秘。

女王的近臣常来找他,他只单独带曲梦枝会客,其间交谈了什么,他从来不说。她也不止一次发现他深夜出行,命平南船队将货装船,其实只是普通的烟草与毛皮,她不知他为何要趁夜装船。

如今她是燕蛟的岛主,平南的船队再也轮不着她过问,这些事他藏得紧,她也查不出眉目,只是隐隐压在心头,总是发沉。

到了七月,天大热,船队正式返航。

————

船帆升起,浪花剪开,高贞瑰丽宏伟的宫殿渐渐远去,衣香鬓影的舞会成了画中怀念,花园里相携共舞也只化惊鸿一瞥,风雨狂浪下的惊心动魄倒像烙在心间的浮印,经生历死不过换得一刻情动,余生铭记。

阳光炽热,波涛粼粼,船已离港。

霍锦骁顶着烈日站在船舷边,摩挲着手里精致的短铳发呆。这火铳是女人专用,比一般火铳小,铳身上镶着金色宝石,原是伊莎女王的随身武器,他们临行前觐见女王,伊莎给每个人都送了礼物。梁俊毅的是华丽的长剑,祁望的是精致的烟枪,曲梦枝是水晶瓶装的香水,给她的则是这支短铳。

“会用吗?”

祁望走到她身边问道。

霍锦骁摇摇头。

“叫我一声老师,我就教你。”祁望要那天夜里叫她的那声“老师”讨回来。

“祁老师,烦请您费力教教我这学生?”霍锦骁把铳递到他面前。

祁望推开她递来的火铳,绕到她身后,自她身侧展臂向前托起她的手。

铳口朝向海面,他手把手教她握铳,演示装弹上膛。炽热的阳光晒得霍锦骁满脸发烫,后背更似火烧般灼人,他将头半俯至她耳畔,与她一齐瞄准前方,淡淡的气息拂过,她忽然走神,他却突然握着她的手用力扣下板机。

“轰——”

一声铳响,霍锦骁被短铳的后座力震得向后一倒,后背贴到他胸前,耳朵嗡嗡作响。

祁望扶住她的肩,道了声:“多练练就好。”

“哦。”霍锦骁甩甩头,抛开杂念。

“发生何事?”船员听到铳响纷纷跑来,被祁望挥散。

“没事,教小景用铳。”他放下手,走到旁边。

舱房壁下放的笼子里传来几声羽翼扑棱声,雏隼被铳响吓得直拍翅,圆溜的眼警觉盯着前方,像两年前初入东海的霍锦骁。

祁望忽笑道:“有空你把这小家伙放出来训训,它快呆不住了。”

霍锦骁又“哦”了声,那边又道:“果真是物似主人形!”

“……”霍锦骁怒瞪祁望。

————

浩浩荡荡的船队越过茫茫海洋,历经春夏秋冬四季变化,同年十一月底,抵达平南。

潮生潮灭,掩去许多生死。

船队顺利回航,可这长达一年的远航,经历种种风雨与争斗,归来的人到底是少了许多。死于船难、死于暴风雨、死于战争、死于疾病……

极致的亢奋伴随着极致的悲伤,船靠港的时候,霍锦骁听到笑声与哭泣并响。

东海、故国,她总算活着回来了。

年节将至,又是一岁已逝。

作者有话要说: 远航结束。

第六卷——重逢

明起上线。

☆、嫁娶

岁末冬寒, 晚风冻骨, 白天有日头晒着尚不觉冷,到了夜里这天就像换了张脸, 陡然变得寒浸浸、凉嗖嗖,也不见如何冰冷,可那风就是会刮到人骨头里。

院里草木只剩光秃枝丫, 满地的枯叶才被扫开, 青石的苔痕似乎没有变化,一如即往的萧瑟因为久违的熟稔透出几许亲切。藤架下挂着两盏马灯,灯光带来的暖意驱散清冷, 圆陶桌上的铜锅里冒着红光,炭火烧得正旺,锅中沸汤“咕嘟”作响,氤氲而出的热气带着海物的鲜味, 青瓷碟子围着铜锅摆开,碟里码着莹润的手捏丸子、薄片的斑鱼肉、金黄的豆腐泡与油馓子,纹理漂亮的牛羊肉一片片铺开, 都是上好的位置,笋白菜青菇鲜, 在小篾箩中排得整整齐齐。

霍锦骁脚才迈入祁望院子,就先嗅到浓郁的鲜香, 她狠狠吸下鼻子,看到祁望翘着脚懒懒倚在藤躺椅上,腰上搭着薄毯, 头发随意绑着,正闭着眼喝茶。

“祁爷好大的兴致,躲在这里独食,难为我在外头忙坏,到现在都没用饭。”她打趣一句,快步走到桌边执起木箸往铜锅里一捞,夹起巴掌大的半只青蟹与几只虾,内紧膏黄,满得像要从壳里溢出来,她不客气地取来空碗装了就剥。

祁望睁眼坐起,瞧见她已换过身干净的家常袄裙,头发松垮挽着,身上带着才沐浴后的潮气与胰子香,便笑道:“知道你没吃饭,这不是备着好食犒劳你。”

“你怎么知道我会来?”霍锦骁咬了满口蟹膏,被烫得直吐舌,话说不利索,“天……还是我大安的吃食香,这一口下去抵我一年思乡之情!”

她毫不夸张,一年的远航游历了大大小十来个国家,没有哪个国家的吃食比得上大安。

“你到我这蹭饭蹭成习惯了。”祁望等她吃饭等到现在,看她吃得香甜也觉得饿,便也取来空碗先调蘸料,“敢情你的思乡之情就是吃?”

这一年远航的大部分日子,都是她陪他吃的饭,如今要是没她在对面说话,他倒不习惯了。

“那可不!民以食为天呢!”霍锦骁见他调好大半碗蘸料,起身拿瓷匙飞速从他碗舀走一大匙到自个儿碗中,拿木箸蘸了一点放到舌间尝了,大赞,“祁爷好手艺!我不来你这就蹭不着好东西了。”

祁望收下她这恭维。

“天这么冷,为啥不进屋吃?”霍锦骁把篾箩里的菜拣了一半扔进锅。

“冷?”祁望伸手过桌,在她额上一戳,指尖沾上她的潮汗,“你都吃到出汗,闷在屋里岂不蒸熟了。”

“说得也是。”她身上沐浴的热度未褪,又被炭火拢住,若真在屋里,可不就像祁望说得那样。

“都安顿好了?”祁望问她。

“安顿好了,找了村里两位老妈妈在那边照应着,也请大夫过去瞧过二公子了,我办事祁爷放心吧。”霍锦骁知道他在问什么。

到平南前两天,梁俊毅突发急病,高烧难退,把曲梦枝急坏,因怕他再呆在船上会有闪失,曲梦枝便临时决定让梁家的船暂靠平南港,她带梁俊毅上岛医病休养。

祁望将人安置在祠堂旁的南庐中,那是平南岛专为远客准备的宅子,平时都空着。

曲梦枝是梁同康的女眷,祁望不方便出面,便将这事交给霍锦骁。这大半天她就都忙着安顿曲梦枝与梁俊毅。

“大夫怎么说的?”祁望问道。

“着了风寒,再加上远航一年饮食不济,身子发虚,这病发作起来就猛,开了两帖药先吃着,把热度压下去再说。你放心吧,有曲夫人照顾着,应该没事。”霍锦骁说着夹起鱼片,谁知鱼片烫过头一捞肉就散了。

祁望便将自己烫好的鱼片扔进她碗中,道:“这事你多费些心,他们有什么需要你只管跟我说,三爷亲□□代的事,我……”

“二公子与曲夫人和我们同生共死了一整年,就算三爷没交代,我们也是要尽心的,你就别老抬三爷出来,倒显得咱们趋利而为,不值深交。”霍锦骁随口抱怨一声。

祁望眸色一沉,忽然沉默。

趋利而为……

他早就习惯斟酌每件事背后的利益得失,东海混乱复杂,任何一个冲动的决定都可能毁了他十年苦心,如今要他真心待人,只怕……不是他不愿,而是他不能。

那些算计,像是他本能的保护,趋利避害,已难回头。

“祁爷,平南岛有什么婚俗?大良与樱樱马上要成亲,你说我送什么礼给他们好?祁爷你呢?”霍锦骁却将话头一转,说起另一件事来。

林良的祖母两个月前病故,按俗他要守孝三年,只是林良与宋樱年岁渐大,再过三年恐怕都过了婚龄,再加林良又常跑船不在岛上,三年后还不知是怎么个光景,两人长辈都替他们着急,便要林良在百日热孝内娶宋樱过门。

掐指算算,只剩小半月时间筹备,这事紧得很。所幸两人已定亲,本就只等林良远航回来成亲,嫁妆聘礼两家长辈在这一年里都已备好,林良又在远航期间给宋樱攒买了不少东西,故婚事虽然仓促,但在外物之上他却不叫宋樱委屈,仍是风光大嫁。

“送什么?打两条金猪项链做见面礼就是了。”祁望随口道。

“……”霍锦骁捞丸子的动作一僵,想起金铺里跟护心镜似的金猪牌,下头还带九只小猪崽……算了,她不能再想。

————

离除夕只剩几天,霍锦骁还有好些事要跟着祁望一起处理,开春之后她还要与祁望去趟石潭港,故这一年的年节,她留在平南岛。这趟远航她带回不少稀罕紧俏的货,若借祁望的商船在石潭港转手,价格要比在东海直接出手高几倍。

燕蛟的船队回了一半,还留一半在平南岛等开春直接出航,货物搬到岛上仓库后,霍锦便落得轻松,也算真正有了几天轻松日子。

年关将至,祁宅的厨房忙碌起来。宋大娘既要顾着备年菜,又要顾宋樱的婚事,难免两头不周全,所以厨房里又另雇了几个妇人来帮忙,好让宋大娘可以专心操办宋樱婚事。

林宋两家的婚事迫在眉睫,有太多事要筹备,村民但凡手上有空闲便自请上门帮忙,都要将两家门坎踏坏。霍锦骁无事可做,便也去宋家帮忙,只是宋大娘哪敢给她派活,就让她去陪宋樱说话。

婚期将至,宋樱不再出门,乖乖待在屋里做绣活。

“好鲜亮的活计。”霍锦骁才踏进她的闺房就看到床上铺着即将完工的绣被,大红合欢被的绸缎被面上是交颈鸳鸯戏莲图,绣得栩栩如生。

“小景姐莫笑我。”宋樱脸发红,蚁语一句便起身给她倒茶。

宋樱的闺房不大,堆着不少要收进箱笼的东西,角落里的几只大樟木箱都装了一半,约是要带去林家的嫁妆。

“我才刚在外头看到大良的聘礼了,啧,看不出他大大咧咧的脾气,在娶你这事上可一点不马虎!樱樱,你有福气。”霍锦骁将怀里抱的东西放到桌上,喝着她递的茶笑道。

宋樱的脸更红了,却还是机灵道:“日后祁爷娶你,聘礼肯定更厚!”

“你的喜事,提我做甚?快过来,我给你送添妆礼来了。”霍锦骁先将一张礼单并一只红锦盒交给她,“曲夫人托我给你送了些礼,这是礼单,你先拿着。东西多,都搁外头了,你得空自己看去。”

宋樱一瞧礼单,都是上好的缎子和海味干货,再打开锦盒,里面将是对足金打的龙凤镯,份量沉得很,她马上便道:“这礼厚了,我与夫人素不相识……”

“收着吧,这一年航行同甘共苦,曲夫人也拿大良哥当自家人,你是他未过的妻子,自然也是一家人。”霍锦骁笑了,将面前的红漆妆奁盒推向她,道,“打开看看。”

妆奁盒有好几层,雕得精致,红漆上还绘着百鸟图,十分漂亮,宋樱逐层打开,每开一层便眼里惊讶多深一分。盒中每层都放了件首饰,簪钗钿冠、啄针小插、钏环颈圈耳珰,样样具全,皆是足金镶红宝石的,最下一层更是放了只华贵非常的蓝宝石镯子,看款式便知是舶来货。

“这……”宋樱已看花了眼。

“这是我送你的添妆礼。”霍锦骁说着打开最后一只木匣,“另外这有套我从高贞带回的珍珠香粉、胭脂等物,给你成亲用。”

木匣打开后里面却是好几只琉璃扁盒,单论这几个盒子便已价值不菲。

“小景姐,你这礼真重了,况且祁爷他回头还要再送,你们两这不是重了?”宋樱连忙摇头。

“都说了我和他不相干,再说祁爷那老古董没直接给你两斤金子就不错了,他能给你送什么好东西?”霍锦骁想起祁望说的猪牌就堵,她拍拍手站起,又道。“收下吧,大良哥可是当初救我进船队的人,宋大娘平日也对我多有照顾,你像我妹子一样,我送再多都不重,更何况……”

她站在桁架前欲言又止。

桁架上挂着早已绣完的嫁衣,其上的龙凤呈祥与鸳鸯绣得格外细致,一眼便叫人瞧出这绣活中的绵绵情意与满怀期待。龙凤为天家之相,寻常人一辈子也就成亲这日能穿上一回,两年前孟思雨没等穿上自己绣的嫁衣就走了,而霍锦骁的添妆礼也没能送出去。

这一次……必当圆满吧。

“小景姐,更何况什么?”宋樱见她怔怔站在自己嫁衣前,常带笑意的眼眸浮起些水色,看得人心里疼,便小声问道。

“没什么,想起些旧事。”霍锦骁眨眨眼,将回忆抛开。

————

梁俊毅的病慢慢好转,身体骨却还是虚的,需要慢慢调养,一时也难再行船,便与曲梦枝留在平南岛上。曲梦枝派去向梁同康报信的人回来,带了一船的年礼给祁望,只说是多谢平南对梁俊毅的照顾,祁望照旧全收,毫不客气。

除夕很快便至,因远航的船回来,今年的平南岛就显得比往年更热闹。

这一年,祁望也没在祁宅冷冷清清地过年,他被霍锦骁拉到大厨房里,梁俊毅与曲梦枝也都被请来,众人围炉夜话守岁,直至子时。

按惯例,祁望要发压岁钱,霍锦骁用眼睛暗示了他几次,他都没把装压岁钱的荷包递给她。不多时,人群哄散而去,筐里荷包一个不剩,霍锦骁蹙着眉瞪他,也不说话。

祁望见人走光,这才拉起她的手,将袖口里摸出的荷包按到她掌中:“拿着,多大的人还发小孩脾气。”

霍锦骁这才展颜一笑,捏捏荷包,里面装的似乎不是银锞子。

“是什么?”她一边狐疑问,一边打开荷包,从里头拈出一只小巧的玉梳。

玉是上好的羊脂白玉,半个巴掌大小,上头雕的流云飞鹤别致古朴,正适合姑娘家随身带着。

“压岁钱?”她拈着玉梳问他。

“怎么?不喜欢?”祁望反问她。

“想送我东西就送,何必借压岁钱的名头!”霍锦骁一语拆穿他。

祁望老脸微烫,很快转身要进宅,霍锦骁把玉梳揣到胸口,反手拉住他:“别回去,走了,陪我上头香去!”

说话间,祁望已被她不由分说地拉走,回望时,宅门外崭新的灯笼将宅院照出几分喜气,似乎不那么孤单。到平南岛的庙前时,这里早就烟香弥漫,曲梦枝带着下人也站在庙外,与他们撞上,相视笑笑,各自执香。

十二年了,这是他在这漫长岁月里过的第一个不算寂寞的年,也是他和曲梦枝相隔了十二年之后共同度过的第一个年关。

余生漫漫,也不知还剩多少个这样的年可以走过……

————

年关一过,便是林良和宋樱的婚事。

这两人的良辰吉日选在了大年初五,婚礼那日极为热闹,所有岛民不论男女老少都前往帮忙,搭棚生灶,流水席把祠堂外的大庭院摆得满满当当。林良踩着时辰出门,着一般大红喜服骑在毛色油亮的马,带着花轿与迎亲的队伍浩浩荡荡去了宋家。

霍锦骁早早到宋家帮忙,给宋樱送嫁。穿好凤冠霞帔的宋樱忐忑不安地坐在床边等着,像含苞待放的红莲,便是霍锦骁也抢不去她此刻的美。

迎亲的乐声传入房中,红纱盖下,新娘的羞颜便被藏起。吉时到,林良带着花轿入门,宋樱哭别宋大娘,被兄长背进花轿,一路抬至宗祠。跨过火盆、拜过堂,红烛高照,从此宋樱便是林家媳。

祁望是岛主,又难得回来,这婚礼自然由他主持。

二人拜过天地父母,又来拜他。

霍锦骁好热闹,站在祠堂的花牌下看着。祠堂早被装点一新,大红喜字、龙凤花烛、幔帐凤帘通通挂起,祁望穿了件鸭卵青对襟长褂,头发在脑后整齐扎起,眉眼是一贯的慵懒,笑容却还应景,眉目也被堂上花烛染出几分暖意。

拜过堂,这礼却未完。平南岛有个婚俗,未婚的少年郎君可以来抢新人身后供的喜弓。谁拿到喜弓,就意味着很快也要成亲,少年还可开弓放箭,以此向心爱的姑娘传情。那箭自然不是真箭,箭头扎着大红花球,很是吉祥。

不过今夜这婚礼将抢弓的环节给省了,村长亲自取了喜弓送到祁望面前。原因无他,祁望今年已三十而立,虽有霍锦骁在侧,然则还是未成亲,叫岛民着急。

祁望接下弓与箭,微蹙了眉,抬眼环视众人时,瞧见站在花牌下偷笑的霍锦骁,那一脸看戏的表情真叫人不愉快。众目睽睽之下,他还真举臂挽弓,箭头花球直对向霍锦骁。

她怔了怔,刚要避开,祁望却已放箭。

霍锦骁的笑僵住,心里做了好几个设想,想那箭要是落到自己手里该说什么才好。种种念头百转千折,还没待她想出所以然,那箭却轻飘飘的在她身前五步开外处落下,掉进前面那人怀里。

所有人都傻眼。

那是个男人。

祁望低沉笑起:“李家二郎想求吴家的亲事很久了,他比我更需要这箭,先给他吧!”

众人这才松了气,又闹起李二郎来。祁望踱到霍锦骁身边,淡道:“吓到你了?”

“有一点。”霍锦骁老实道。

“如果刚才那一箭真向着你,你会怎样?”他问她。

“这个问题,等祁爷真的将箭给我,我再回答你。”霍锦骁眼里有鲜少出现的认真。

她看出来了,他在犹豫。

————

拜完了堂,婚便已成,新娘送回喜房,外头的人各自闹开寻着乐子,等开席。夜暮才临,天还未暗,大红灯笼下的圆桌上就已热气氤氲,凉菜热菜齐上。

喧哗的酒宴喝到半夜,每个人都敞开喝酒,霍锦骁自不必说,连祁望也破例喝起酒来。

她已经很久没有如此痛快了。

宴至深夜仍未散,霍锦骁伸个懒腰,拎了一小坛酒坐到祠堂外的老槐树下散酒,祁望见她离席便也跟来,坐到她身边。

“想过嫁人吗?”他夺过她的酒坛往口中送去。

霍锦骁扬扬眉,老实道:“怎么没想过?从前可想了!”

“那为何不嫁,就算你师兄不在,你家长辈不能替你安排别的亲事?”祁望拭去溢出唇角的酒液,看着祠堂外喝得满面红光的岛民,淡淡问她。

“这不是来东海闯荡嘛。”霍锦骁嘿嘿一笑。

“过了年,你就二十了,有想在东海这儿找人家嫁了吗?”祁望靠到树杆上,海风吹得他身上鸭卵青的长褂衣袂总往她那飘。

霍锦骁瞧着祠堂屋檐下的红灯笼,想了一会大大方方道:“有合适的就嫁。”

祁望“哦”了一声,良久,才沉下声开口:“那你觉得我合适吗?”

霍锦骁愣住,静静望他。他喝了不少酒,脸颊有些泛红,眸里光芒是从未有过的灼热。

“祁爷此言当真?”良久,她方开口。

祁望却用力握紧酒坛,不再说话。

“从前我和祁爷说过,若是有机会能再圆满,可以让我动心,我不会逃避亦不会害怕,但我不知道让我动心的那个人怀揣何种心思,我更不知道这段感情会不会给他造成影响,我只知道他在犹豫,所以我在等。”霍锦骁垂下眼,缓缓道。

她从未在心中否认过自己对祁望动心这个事实,一瞬动心虽尚不能称其为爱,然而嫩芽既生,若遇春雨便可浇成参天大树。

祁望心口猛地抽紧。这么久了,她竟全都知道,连他的犹豫都看得明明白白,却只字未吐……

“你明日可空?”他忽问道,声音沙哑,也不知是饮酒的关系还是别的。

“空。”霍锦骁见他扯开话题,便有些失落。

“平南附近有处清澈的海域,看珊瑚最妙,明天我带你去。”祁望站了起来,仍看着她道。

霍锦骁记起二人初识之时,他夸过她水性好,提过要带她看珊瑚。

“只有……我和你?”

“对,只有我和你。我有话要对你说。”

作者有话要说: 记得么,这两个小段子……

☆、一步之遥

喜宴很晚才散场, 祠堂外只剩收拾残局的人, 闹腾的喧哗被海浪声取代,只有灯笼的光芒仍旧保留着浮生欢喜, 照得整个世界都春光明媚。

祁望拎着酒坛沿着祠堂外的小路缓缓走回。从来没有哪一场热闹能够让他从头留到尾,今天破的例太多,倒叫他有种肆意而为的痛快, 也不知是因为酒还是因为霍锦骁。

小丫头心大, 坦白完了才想起要害羞,早早就跑了。

其实已经不能再称她小丫头了,二十岁的姑娘, 老早就该嫁人生子做个稳重的当家主母,哪有像她这样的,好像永远不会老,不会变……

想想她刚才被红晕染了双颊的模样, 韶华羞了时光,惊了眼眸,让他手里这整坛酒都像换成桂花蜜般, 又香又甜。

走过一段卵石小路,他举坛灌了两口酒继续迈步前行, 不妨旁边幽深的巷子里出来个人,踉踉跄跄地撞上他。

“梦枝?”

看清楚来人, 祁望有些诧异。

曲梦枝一身鲜亮的衣裳,头发仍梳得整齐,可脸上的红晕却已染到鼻头, 眼眸也迷濛得像雾,看他的时候眯了好久的眼睛才将人看清。

“是你啊……”她摇摇晃晃地停下脚步。

祁望从她身上嗅出股浓烈的酒味,刚才在席上她酒喝得也狠,无底洞似的灌,倒看不出异常,席散之后却是真醉了。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跟你的丫鬟呢?”

“不知道,去偷果子吃了吧。”曲梦枝打了个嗝。

祁望看看四周,这地方离她住处并不远,便道:“我送你回去吧。”

“回去?回哪里?我迷路了……找不到家,找不到我爹我娘……”曲梦枝迷迷糊糊抬眼,唇是笑的,眼是红的,她举手里鎏金酒壶碰他的酒坛,道,“难得见你一次,你陪我喝两杯。”

“好,我们边走边喝。”喝醉的人,祁望不与她辩解,只哄她回去。

曲梦枝自饮几口,又道:“祁望,知道明天是什么日子吗?”

“什么日子?”他问她。

曲梦枝猛地驻足,拔高声音道:“你不是说你记得清清楚楚?为什么你还来问我?”

祁望蹙眉,却听她继续说道:“明天什么日子?明天是我曲家被灭的日子,是我父亲的死忌,是整个曲家岛的死忌,还有你的父母,你的妹妹……不记得了?为什么只有我记得?”

大喜的日子,所有人都在笑,连祁望都在笑,只有她在哭。十二年了,她背负血海深仇苟活于世,日日都是醉的,只有每年的这个时候,她才会清醒,清醒得记起铺天盖地的血与泪,她却无能为力。比起海神三爷,她更恨自己,年复一年……

远处的灯笼照在路口,隐隐约约的红光照不进远路,欢喜忽然被冻结。

祁望沉默。他十二年不敢饮酒,为的就是日日清醒,清醒记得发生过的所有事,卑微的童年、残酷的过去和这充满仇恨的十二年,唯独今日……他真的醉了。

“咳……”曲梦枝忽然背过身,扶着墙呕起。

他站着没动,冷眼瞧她。她吐完一茬,心里的怒气似乎已渲泄干净,倚着墙颓然转身。

“祁望,你爱上她了吧?她很迷人,对吗?连我都忍不住想亲近她。又嫉妒,又喜欢,真是矛盾。”海风吹得曲梦枝的头“突突”抽疼,醉意却似乎消散许多,她又说起霍锦骁,“把这些忘了,和她好好过日子,祁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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