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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长三

鱼丽听见了“咻咻”的声音, 她有点茫然,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紧接着,噗通噗通的声音响起, 没过多久,房间里就弥漫起了一股血腥味。

她能感觉到封逸把她往怀里带了带, 封湘灵惊恐地问:“发生了什么事?大哥?”

“老夫人!”有人在喊柳巧仪。

整个房间混乱成一片。

大约一分多钟后, 灯光重新亮起。

所有的保镖都倒在地上, 有些已经无法动弹, 有些还在挣扎,鲜血从他们身体里不断渗出, 染红了地板, 原本神圣的婚礼殿堂顿时犹如人间炼狱。

封湘灵从没有见过这样的场景,吓得尖叫了起来。

柳巧仪脸色发白,几乎站立不稳:“你……”她突然捂住了心脏,距离她最近的陈姐立刻取出了救心丸给她服下, 为她顺气:“老夫人?”

柳巧仪摆了摆手, 没有说话, 她早就想到裴瑾不会坐以待毙,所以才调了那么多人手过来,并且就安排在了今晚举行婚礼, 就是害怕夜长梦多。

可裴瑾的做法,还是大大出乎了她的预料。

这满地的鲜血算什么?她经历过最残酷的战争,她只是悲哀地发现, 有生之年,她都没有第二次机会了。

“裴先生。”二楼上有个穿西装的男人走了下来,“全部解决了。”

“把这里清理干净,到外面守着。”

“明白。”

专业的安保公司对清理现场的活儿也十分熟稔,他们把所有重伤的保镖都拖了出去,说真的,如果不是雇主特别要求,他们并不会用这种看起来杀伤力极大,可一时半会儿死不了的的子弹来解决目标。

现场很快被清理干净。

“现在,我们能好好谈谈了。”裴瑾把枪放在桌上,指了指封家三兄妹,“你们,坐下,噢,封小姐,麻烦你把我未婚妻扶过来。”

封湘灵胆战心惊地看了一眼柳巧仪,她说:“这件事和小辈没有关系。”

“我也是那么想的。”裴瑾微笑着说,“可惜你把他们拉了进来。”

“我了解你,你不会对无辜的人下手。”

裴瑾笑了起来:“看来你不够了解我。”他掏出了一把枪,对准一个气球就扣动了扳机,啪一声,气球瞬间炸裂,飘下来的碎片殷红如血,“封小姐,我不想说第二遍。”

封湘灵踉跄了一下,下意识地去看封遥,封遥对她微微点头,她才一步步挪到鱼丽面前,试图把她从封逸怀里夺走。

封逸不肯放手。

他都要得到她了,又怎么甘心眼睁睁看着她被夺走?

“不是你的,强求也没有用。”裴瑾瞥了他一眼,“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封逸握紧了拳头,牙齿咯咯作响,他看向鱼丽:“你真的要离开我,你不愿意再给我一个机会吗?我们可以重新开始。”

他们刚刚把话说开,或许,一切都还来得及,只要她肯给他这个机会。

然而,鱼丽道:“太迟了。”就算他们已经知道彼此在感情中犯下的错误,就算他是真心想要重新开始,可是,太迟了。

她已经爱上了别人,不会再回头了。

封逸惨然一笑,松开了手臂,封湘灵接住了摇摇欲坠的鱼丽,把她扶到了裴瑾身边。

裴瑾握了握她的手,然后说:“你们先出去吧。”

鱼丽点了点头。

封湘灵悄悄松了口气,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走了出去,一到了外面,立刻就有人把鱼丽接了过去检查,然后,有个女人按住了她的肩膀,抽走了她的手机:“封小姐,你最好安分一点,明白吗?”

望着她腰间的手枪,封湘灵畏惧地点了点头。

室内只剩下了四个人。

裴瑾好长一段时间没有说话,他若有所思地凝视着柳巧仪,这样的注视和沉默给予了其他人极大的压力。

封遥看了一眼备受打击的弟弟,又看着明显状态不对的柳巧仪,试探着开了口:“裴先生,我奶奶心脏不好,有什么事,你和我谈可以吗?”

“这件事,原本和你们没有关系。”裴瑾沉吟片刻,还是抬了抬手放他们离开,“你们走吧,我和她谈谈。”

封遥不放心,还想再做尝试,可柳巧仪已经平静地开了口:“你们都出去。”

“老夫人。”陈姐还想再劝,柳巧仪一把年纪了,如果再出点什么事可怎么办?

柳巧仪拄着拐杖敲了敲地板:“你是听不懂我说的话吗?走,都走。”她看向裴瑾,“我这条命,是他救的,他要是想拿去就拿去吧。”

在场的人纷纷露出了讶异的表情,看了看柳巧仪,又看了看裴瑾,最终在陈姐的带领下陆续出去了。

空旷的别墅里,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裴瑾耐心地等待着。

不久,柳巧仪就问:“还是想不起来吗?”

裴瑾往椅背上一靠,漫不经心地笑了笑:“我救过的人太多,哪能一一都记得。”

“赵元珠这个名字,你还记得吗?”

“不记得了。”

“那会儿,她是长三堂子里当红的倌人。”

***

19世纪末20世纪初,在上海,有一个地方叫长三书寓,听着风雅,其实就是妓院,里面的妓女也不叫妓女,叫倌人,也叫一声“先生”以彰显身价。

那时,裴瑾刚从国外转了一圈回来,先是到了广州待了几年,和他合伙做生意的叫江和,是个上海人,邀请他到上海去。

裴瑾也正好很久没有回到江南,便欣然应允了。

江和请他在家里住下,第二天,不等裴瑾在上海转转,就被他拉去打茶围,就在荟芳里,一到门前,迎面碰见一个梳着辫子的大姐儿:“江少爷来了,好久没来阿拉先生这里了。”

“这几个月我不在上海。”江和一边说着,一边带着裴瑾进了屋。

“先生,江大少来了。”大姐儿打起帘子,一个约莫二十余岁身着蓝色旗袍的倌人走了出来,嘴角含笑,很是可亲。

江和给他们作介绍,那个倌人是他的老相好,名字叫赵蕊红,她拿了瓜子来敬,又嗔怪:“江大少好长时间没来了,还以为把我忘了呢。”

“我前段时间去了广东一趟。”江和摸了她的手,两个人耳语了几句,双双笑了起来,江和也没有怠慢朋友,同裴瑾说,“你初来乍到,我给你做个媒可好?”

赵蕊红问:“你想照应我哪个妹妹?”

“当然是元珠。”

“我就知道你惦记着她。”赵蕊红假意吃醋,“那么喜欢她,做了她不是更好?”

风月场有趣就有趣在这打情骂俏里,江和乐得哄她:“那哪能呢,去年我就去李小翠那里吃了个酒,你就同我气了半个月。”

裴瑾微笑着看他们,烟花巷里混得多了,就会明白一个道理,那就是妓女和嫖客,你扮新娘我扮新郎,都是逢场作戏,切莫当真,不过,戏做得多了久了,也是会有真感情的,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可是,这感情薄如纸,一戳就破,永远不要以为是海誓山盟。

赵蕊红吃了会儿干醋,还是让娘姨请了赵元珠来。

当时,赵元珠十七岁,是长三当红的倌人,一个夜里要出局四五次,红得不得了,客人绝对不算少,原想着推脱,可一想是赵蕊红派人来请,还是应了。

她和赵蕊红是有点默契的,蕊红是蕊字辈最小的一个,元珠是珠字辈最大的一个,两人的感情原本就不错,更别说赵蕊红一向肯提携她,好些大方的客人都是赵蕊红保的媒。

不多时,裴瑾就听见一把如黄莺初啼的好嗓音:“红姐,侬叫我呀。”

他抬头一看,一个姑娘俏生生立在那里,大约是刚刚洗了头发,鬓边微微湿,让人不禁想起“扰扰香云湿未乾,鸦领蝉翼腻光寒”之句。

赵蕊红替他们作介绍:“裴少爷,这是我们家小妹子元珠,元珠,这是裴少爷。”她说着,偷偷给赵元珠使了个眼色。

赵元珠很快就明白了,对着裴瑾笑一笑:“裴少爷。”这笑容恰到好处,很甜很美,但又不卑不亢,红倌人有红倌人的傲气,书寓没落了,长三可不是幺二,更不是野鸡,她们也要挑客人。

不过,她对裴瑾的第一印象很好,她虽然接客没两年,但十岁就被当做讨人买回来妓女,妓院赌场,那都是最考验眼色的地方,几句话几个眼神,她就能把对方摸个七七八八,可这一招在裴瑾身上,偏偏行不通了。

说他是愣头青,他又很从容自在,说他是风月老手,他却又没有沾染风尘味儿。

“裴少爷是哪里人?”她自在地与他寒暄,“听口音不像是上海人呢。”

裴瑾用上海话回她:“侬猜。”

“哦哟,这话说得倒是蛮地道。”江和来了兴趣,“我只知道你粤语和洋文说得好,上海话也不错嘛。”

裴瑾又换了苏州话:“你不知道的多着呢。”

“裴少爷是苏州人?”赵元珠猜测。

裴瑾再换无锡话:“再猜。”

江和知道是猜不出来了,翻了翻白眼,又喜道:“你这本事倒是结棍,以后生意容易谈,对了,晚上我和几个朋友做局,你也一起来,大家交交朋友。”

“好啊。”裴瑾答应了,反正他闲着也是闲着。

江和又问赵元珠:“到时候他请你出局,你来不来?”

“江大少可真会说笑,我们做倌人的,哪有接到局票不出局的。”赵元珠嗔怪道,“做一行有一行的规矩。”

这倒不是假话,再红的倌人接到局票也没有不出的,就算是身上不好,也要叫人代局,出局出局,不过是陪个酒,其余事么,要再商量了。

打茶围打茶围,不过是喝杯茶的事,赵元珠中途接了局票便出去了,江和与赵蕊红说定,晚上吃局的时候再见。

出了门,江和问裴瑾:“元珠怎么样?”

裴瑾笑:“是个美人。”只不过一出门,他就连美人长什么样都忘了。

到了晚上,约好的朋友陆陆续续地到了饭店,江和拿了局票来开,几个朋友请的都是老相好了,开完请人一一送去,这么一会儿的功夫,裴瑾已经和几个客人聊得很热络了。

江和看人到的差不多了,叫了“起手巾”准备开宴,看他们聊得起劲,忍不住插嘴问:“你们在说什么呢?”

“在说念书的事,你不爱听。”有个朋友挤兑了他一句,又拉着裴瑾问,“我想和我太太一起出国,正好有几件事想请教你。”

裴瑾笑道:“知无不言。”

“先入席吃饭,哪有空着肚子聊天的。”江和拉着他们入席。

没过多久,就有离得近的倌人就到了,正巧鱼翅也上来了,娘姨在一边道:“上先生了。”

最先来的是赵蕊红,江和做东,她特地来早一步,叫了两个乐师在外面唱曲,这才在江和侧后面坐下。

江和微微侧头问:“元珠呢?”

“出局了,晚点来。”

正说着,其他几个倌人也都到了,红倌人谁不跟着几个娘姨、大姐儿,房间里顿时热闹起来,吴侬软语与调笑声碰撞在一起,还有热腾腾的饭菜香气,充满了人间烟火味儿。

裴瑾给自己倒了杯酒,微微笑了笑,逢场作戏有什么不好的,至少还有片刻暖意。

赵元珠是最后一个来的,出局的她和下午大不相同,衣裳头面精致又艳丽,因为年轻美貌,偏偏压得住璀璨的珠光宝气,真是满室生辉。

她也不多说什么,抱了把琵琶坐下,问裴瑾:“裴少爷可有想听的曲儿?”

“随便唱一首吧。”

赵元珠便唱了一曲苏州小调,她嗓音甜美,吴侬软语唱起婉约悠扬的小调,裴瑾在异国他乡漂泊了十多年,久不闻乡音,这一听,便勾起些许思乡之情。

赵元珠唱罢,侧身坐到裴瑾身后,裴瑾问她:“你是哪里人,苏州话说得很好?”

“老家就在苏州。”赵元珠微微一笑。

裴瑾笑了起来,没有戳穿她的谎言,长三堂子里的妓女都是以说苏州话为时髦,要不然怎么说“阿侬惯在阊门住,不是苏州,也是苏州,说到丹阳掩面羞”呢。

但这种场合,哪来的实话,他笑一笑,便也罢了。

就算真的是苏州人又怎么样呢?物是人非,他的故乡,早就如烟云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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