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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巧儿

裴瑾就这样在上海待了下来, 做生意之前, 要先交朋友, 而交朋友,多半就是喝花酒, 请生不如请熟,他请赵元珠作陪。

一来二去的, 也就熟悉了。

过了约莫半个月, 江和来找裴瑾, 第一句话就是:“你这样做, 不上道啊。”

“怎么?”裴瑾其实多少能猜到些,可佯装不知, “我有什么地方得罪了你, 要给我扣那么大一顶帽子?”

江和指着他问:“你对元珠,到底是个什么说法?”

虽说长三不是幺二,更不是野鸡钉棚,从没有一上来就直奔主题的, 非要先打茶围再吃花头, 熟悉了才好登堂入室, 可说白了,这些所谓的规矩,所谓的花样, 不过是妓院敲竹杠的名目罢了。

再给自己包装,妓院还是妓院,倌人就是妓女。

照理说, 这一套流程走完,也就该在倌人那里过夜了,可现今裴瑾不止一次叫了赵元珠的局,可偏偏一次都没和人家成事,赵元珠心里哪能没有点想头呢。

江和也不绕弯子,直奔主题:“你要是看不上元珠呢,做别人就是了,好让她死了这条心,也就完了,你偏偏就做她一个,这就不上路了。”

裴瑾慢悠悠地剥着橘子:“我就是懒得找别人,也不行?”

“嘁,你要是真的没意思,那就找个清倌人来做嘛。”有些清倌人年纪小,**岁的光景就出来做局了,叫她们局的人也不图别的,就是应付应付场面,也表明自己不爱女色,人家一看,心里头也就有数了。

裴瑾:“……年纪太小了。”**岁的小孩子,谁忍心叫她们来代酒应酬。

江和说:“那也有十五六的嘛。”

“那到时候,你就得来问我高不高兴点大蜡烛了。”裴瑾笑话他,“你就没个正事儿,非要来同我讲这些?”

江和正色道:“当然不是,我是来问问你,你真打算做西药生意?”

“是啊。”裴瑾瞥了他一眼,“你有兴趣?”

江和凑过去,低声说:“我拿我自己的私房钱入股。”他家是做纺织生意的,不出意外,这生意是要交到他手上的,可谁会嫌弃钱多,裴瑾留洋回来,既然说要做这门生意,必然是有他的路数,他想赌一赌,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

“那感情好。”裴瑾倒是不差钱,可在本地有个熟门熟路的人更好,“我正好有事和你商量。”

两个人低声商量起正事来。

天刚擦黑,管家便过来递了两张请帖,请他们俩吃局去,江和说:“去,当然去,两个大老爷们吃饭多没劲。”

花天酒地,这四个字就足够热闹了,今天出局的一个清倌人大概刚刚学艺,抱着琵琶唱得格外认真,因是苏州评弹,裴瑾就侧头多听了一会儿。

谁知,立刻就有人说:“哎哟,今天元珠先生怎么不说话了?”

“我说来也没有人听,干脆省省力气。”赵元珠绞着帕子,垂着头,不咸不淡地说。

那人笑个不停:“这话我可不同意,谁不爱听元珠先生说话,清清脆脆,比小曲还好听。”

“你懂什么,人家又不是讲给你听。”说罢,大家都哄笑了起来。

赵元珠侧着身,不说话了。

等散了场,酒还未醒,江和就拉着裴瑾去赵蕊红那里再坐一坐,她刚奉上醒酒汤,跟赵元珠的大姐儿就过来说:“大先生,阿拉先生哭了,劝也劝不住。”

赵蕊红心知肚明,但还是装作一脸惊讶的样子说道:“这是怎么了,我去看看。”

房间里就徒留江和与裴瑾两个人,江和酒意上头,满脸通红,指着他打趣:“今天这事儿啊,你是别想善了了。”

“我想也是。”裴瑾微笑了起来。

甭管是今天酒席上赵元珠不说话佯装吃醋也好,还是现在回来哭也好,说白了,都是娼家的手段罢了。

这些倌人衣裳头面,家具摆设,哪个不要钱?何况出一个局最多也就三块,耗时耗力,再多局也禁不起花销。若是想要过上体面的生活,少不得找几个冤大头来宰宰。

幺二里装处子多次开苞的,长三里吃飞醋讨要好处的,全都是为着钱罢了。

但有钱又肯花的毕竟是少数,裴瑾显然是其中之一,赵元珠很清楚,她要是抓不住,改明儿就该让别人占便宜了,当然要使出浑身解数笼络住这个客人。

江和劝道:“要我说,元珠也还可以了,以后厌了换一个就是了,不然你这样塌她台,她面子上也过不去,好歹她赵元珠洋场上还是有点名气呢,咱们毕竟是来找乐子,不是来结仇的。”

裴瑾沉吟半晌,笑道:“你说得有道理。”对他来说,找谁不是找,去哪儿过夜不是夜,赵元珠就赵元珠吧。

他们正说这话,那头赵蕊红就进来了,口上说:“裴少爷,这件事论理我不该讲,但好歹和元珠姐妹一场,今天这事儿成是不成,你好歹给个准话,要是看不上元珠,明明白白同她讲就是了,还叫她死了这条心,省得为着你,生意也不想做了。”

江和对裴瑾挤挤眼,故意帮腔道:“怪不得我说元珠瘦了呢,原来是害得相思病。”说罢,自己忍不住先笑了起来。

裴瑾心里也好笑,为着他生意都不想做了,这样的话都说出口了,但凡是个男人,再不应就要惹人笑话了,他顺驴下坡:“那我去看看她。”

江和对他挥挥手:“明儿上午的事儿别忘了,约了十点。”

“记得了,明朝会。”

裴瑾到了赵元珠屋里,她斜着身子,坐在床上呜呜哭,这哭声时有时无,仿佛竭力忍耐,裴瑾看着看着笑了起来。

有人用诗讽刺过妓女,“装就几般娇羞态,做成一片假心肠。迎新送旧知多少,故落娇羞泪两行”,话么,当然是实话,但逢场作戏也要力气,钱能买来这些已经不错,难道还要真心吗?

假戏假泪未尝不是好事。

他想着,轻轻笑:“别哭啦,妆都花了。”

他就是这么和赵元珠好上的,时间也不久,不过四五年,后来他因为生意去了美国,再回上海,已经是近十年后的事了。

那个时候,上海已经大变样了,他有事在身,也就没有再去过长三,在法租界买了房子,暂时住下。

然后,有一天在路边,他的车差点撞到一个小女孩,他下车查看情况的时候,和女孩的母亲照了个面。

赵元珠一下子就把他给认出来了:“裴少爷?”

“你是……?”

“我是元珠。”赵元珠那时已经不做倌人很多年了,她三十多岁,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旗袍,“荟芳里怡月坊的赵元珠。”

裴瑾想起来了:“噢,是你,孩子没事吧?”

“妈,我头疼。”小女孩呜呜哭着,“我的头好疼。”

裴瑾学医,哪里不知道小姑娘是装腔作势,可见她们母女衣衫褴褛,十分可怜,也不忍心弃之不顾,便把请她们吃了顿饭。

赵元珠很快在吃饭的间隙把自己的遭遇一一说来,她在长三赚够了钱,便想着赎身不做了,和一个武生好上了,可谁知道对方好赌,很快把她的积蓄输了个精光,然后和别的女人好上,抛弃了她们母女。

没有钱,又拖着一个女儿,赵元珠为了活命,只能去当野鸡,可野鸡能挣几个钱,哪有当初在长三的风光,没奈何,她就想把女儿卖到长三,好歹混口饭吃。

裴瑾这才明白那女孩儿为什么会突然闯到自己车前,就是不想被卖去妓院,这事他没有遇见也就罢了,既然碰见了,怎么也不忍心亲眼看这个小女孩跳进火坑里,便道:“相识一场,你暂且在我这里住下吧,其他事,以后再说。”

“真的吗?”小女孩到底年纪小,听见不用被卖,忍不住出言询问。

裴瑾笑了笑:“真的。”他对孩童十分友善,和颜悦色问,“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

“我叫巧儿。”

***

柳巧仪慢慢讲着,终于把这段记忆从裴瑾的脑海深处拉了出来:“现在,你总该记得我了吧。”

裴瑾其实早就记不清赵元珠和巧儿长什么模样了,但他不动声色:“说起来,是我救你们母女于水火,你不还我恩情也就罢了,为什么还要这样做?”

柳巧仪的脸皮微微抽动,她厉声问:“你对她既然有情,为什么又迟迟不肯给她一个名分?”

裴瑾:“……”他想了半天,联想到柳巧仪的举动,他大胆猜测,“你……是问我为什么不娶她?”

柳巧仪没有说话,默认了。

裴瑾:“……”他沉默了很长时间,问,“你为什么会这样想?”

“因为,你对她很好,对我也很好。”柳巧仪缓缓道,“你比那个男人,对我们要好太多了。”

那个男人姓柳,是戏班子里的武生,生得倒也是一表人才,若非如此,赵元珠也不至于后来就跟他好了,赵元珠和裴瑾说是她想从良才和人家好的,可事实只占一半,也是因为她生意做不下去了,倌人姘戏子最让人看不起,她也渐渐年老色衰,干脆就从了良,好过一双玉臂千人枕,一点朱唇万客尝。

一开始,也是过过好日子的,她手上有一笔积蓄,为着这笔钱,那个男人也曾百般讨好,两人也曾浓情蜜意。

只是好景不长,她怀上巧儿的时候,他就用她的钱在外面养了个姘头,骗她说要做一门生意,结果全去赌了钱。

婊子无情,戏子无义,两个人碰到一起,谁更有良心,谁就输了。

赵元珠那时候怀着身子,能有什么法子,只能忍气吞声,等巧儿一生下来,日子就更不好过了。

巧儿从有记忆开始,家里的日子就越过越差,她依稀记得还很小的时候,赵元珠还带她去坐过黄包车,喂她吃过蛋糕,可慢慢大了,连饭也吃不起了。

从某一天开始,柳武生就再也没有回来,他抛弃了她们母女。

赵元珠在家里哭过闹过,没办法,只能重操旧业,长三堂子她是回不去了,只能当个暗门子,到处去拉客。

巧儿懵懵懂懂被隔壁家大婶抱走,就算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也知道那是一件很不好的事。

隔壁家大婶叫屠婶子,她有个比巧儿年纪大点儿的儿子,总是脏兮兮像个泥猴似的,脖子上全是黑垢,洗也洗不干净,倒是巧儿,继承了父母的优点,皮子白净,玉雪可爱。

屠婶子的儿子就很喜欢摸她,摸脸摸胳膊,还伸进衣服里去,巧儿对他又踢又打又咬,屠婶子被惊动,一进屋来看见自己儿子脸上青一道红一道的,扬手就给了巧儿一巴掌:“小贱货。”

巧儿捂着脸,哇一下就哭了,她不管不顾跑到自己家里,屠婶子还在后面骂:“大的是个老婊子,小的是个小婊子,呸!下贱东西!”

巧儿蹬蹬蹬跑进屋,一推开门,就看见赵元珠和一个陌生男人交叠在一起,他们没有发现她,她就站在门口愣愣看了会儿,像是明白了,默默地退了出去。

晚上,屠婶子叫了几个要好的妇人来家里催债,欠的米面、赊的鸡蛋,统统都要还。

“婶子,这是怎么了,我们不是说好了……”赵元珠赔着笑脸。

屠婶子一口唾沫喷到她脸上:“你家这个小婊子勾搭我儿子不学好,下贱玩意儿。”

“妈,我没有。”巧儿据理力争,“是阿虎要来摸我的。”

赵元珠立刻反击:“呸,你儿子占我女儿便宜,还敢来我这里逞威风?你今天不给我个交代,我和你拼了!”她冲过去和屠婶子扭打成一团。

你替我一脚我扇你一巴掌,抓头发的,用牙齿咬的,劝架的,顿时一片混乱。

巧儿呆呆地看着,突然觉得很害怕。

而这件事,最终以屠婶子赔了半斤米告终,而赵元珠付出的代价是,她们母女被房东赶了出去。

理由很简单,院子里都是清清白白的人家,她一个暗娼在那里,谁知道会不会勾引自家男人。

离开了小院,连安身之处都没了,赵元珠带着巧儿,日子越过越糟,有时候就在一个棚子里做事,巧儿就蹲在外面木愣愣地等着。

有一天,不知怎么的,好似是那个客人不肯付钱,赵元珠被他打了一巴掌,差点起不来身,巧儿去扶,那个客人看见了她,就说:“你这个女儿倒是挺标志,不如……”

“呸,滚!”赵元珠从地上爬起来,一把把人推了出去。

巧儿畏缩地躲在她身后。

赵元珠看着她,好一会儿,说道:“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

“妈。”巧儿拉着她的衣袖,“你别不要我。”

赵元珠冷冷道:“我要是有办法,就不会到这地步了,可这样下去,你早晚要被那些人糟蹋……”她咬了咬牙,“走,我们走。”

她一把拽起女儿的胳膊往外走,她是不行了,但从前认识的人里,还有在当倌人的,如果都要做,做野鸡哪里比得上做长三。

巧儿还小,叫她现在去做生意是不行的,想来,也只有卖进去才有条出路,做讨人是难,可好歹有口饱饭吃,为着将来开包的大生意,老鸨也不会随便叫客人欺辱了去。

总比现在就被人糟蹋了的好。

巧儿似乎知道要发生什么,一边哭一边哀求她,赵元珠不为所动:“你别恨我,我这个做老娘的但凡有别的办法,也不会叫你去吃这口饭。”

可巧儿真的害怕,又觉得赵元珠不要她了,她心一横,干脆对准一辆开过的车子就冲了过去,心想不如死了算了。

然而,从车上走下来的那个男人,改变了她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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