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我的道诛君
楚惊鸿趴在地上，满心茫然。
摁着她脖子的力道松开了，她猛的抬头望去，只见头顶一个白发仙人御鹤而来，凭空而立。他看起来不过二十许人，目似点漆，面白如玉，整个人宛如供奉在神龛上不动不笑的神像。
楚惊鸿慢慢眨了眨眼睛。
……你谁啊？
楚惊鸿的确有个师父，但是她师父是女人，而且年龄比她大很多，是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
她可不认识这个冰清玉洁的男神仙。
他刚刚说什么？修仙？
对于神仙之说，楚惊鸿一向是嗤之以鼻的。她爹娘生前最信神仙，不知道洒了多少银子，可是最后不还是死了，也没见有神仙救他们。
这些年昏君继位，天灾人祸连绵，民不聊生，也没见有神仙救万民于水火之中，可见神仙之说荒诞不经，不过是神棍敛财的把戏。
靠天靠地，不如靠自己。
楚惊鸿眯了眯眼睛，狐疑的仰望着头顶的男人（神？）这人真是神仙？万民煎熬时不见神仙，她楚惊鸿一介罪人何德何能劳动仙人大驾！
百姓们却都相信了白发男人的神仙身份，并且为此欢欣鼓舞兴高采烈，更有甚者喜极而泣。
七尺男儿嚎啕大哭，“无量天尊！神仙终于显灵了！”
黑瘦农『妇』虔诚跪拜，念念有词，“老天开眼了，老天终于开眼了啊！多谢菩萨，多谢菩萨！”
白衣书生热切的凝望着高台上被五花大绑的楚惊鸿，激动的提高了声音，“楚将军功德无量，白日飞升也使得！”
无知幼童喜笑颜开，一脸天真道：“以后天上有楚将军为我们撑腰，再也不会有人欺负我们了！”
一向冷酷的刽子手都扔了手里的刀，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太好了……”这个满脸横肉的汉子一向被人认为是无心无泪的石人，此时却哭的全身都在发抖，“俺就知道楚将军福大命大，一定不会有事的！”
楚惊鸿把这些声音尽收耳朵。
哪怕刀架在她的脖子上，哪怕被严刑拷打数十天，哪怕双腿腐烂『露』出森森白骨，她都没有哭。却在这一刻湿了眼眶。
她仰起头，闭着眼，迎着阳光笑了。
值了。这辈子值了。
虽然大仇未报，狼狈叩拜匍匐在仇人脚下。
这辈子我为百姓，百姓也不曾负我。
虽死而有憾，然何其有幸。
如此情景，就连白发仙人也忍不住长叹一声，“民心所向。”
和沸腾百姓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一旁静若寒蝉的文武大臣，以及高座之上的阴沉男人，阳光仿佛都在这边暗淡下来。
“民心所向……”仙人的点评成功让梁帝赵启的脸颊抽搐了一下，抓住椅子把手的手背上爆出条条青筋。文武大臣眼观鼻鼻观心，在这一刻就当自己是一个沉默的小聋瞎。
“荒唐，荒唐，岂有此理！”赵启梁帝赵启注视着刑场的目光阴冷怨毒像淬了毒。
他贵为天子，倾一国之力供养三清道尊，凡国师所求莫敢不从，如此虔诚都没能打动上仙赐他恩典。而楚惊鸿不过是一个应该被千刀万剐的罪人，她凭什么能拜神仙为师，又凭什么能踏上长生之路？！
赵启突然意识到了一件事——如果楚惊鸿真的成为神仙，那么她一定会杀了他！
“杀了她！快给朕杀了楚惊鸿！”赵启面『色』大变，歇斯底里的命令道：“『射』箭，『射』箭！”
贱民开始『骚』动，不少人惊惶的叫了出来。赵启恨恨的瞪着它们，不过是处死了一个罪有应得的罪人，它们却摆出一副如丧考批的模样！果然就应该把它们全杀光！
几息之后，密密麻麻的箭雨飞入天空，自四面八方向楚惊鸿『射』去。高高在上的梁帝舒缓了表情，快意的勾起嘴角，几乎能在脑海里勾画出那个贱人被万箭穿心的凄惨模样。
哈哈哈，如果真应该有人踏上仙路，那也只能是他这个真龙天子！楚惊鸿意图谋反，罪大恶极，十恶不赦，如此罪人，处死她才是替天行道！
在下一刻，他的笑容僵住了。
箭头寒光凛凛，却不约而同的停在半空中不动了，白发仙人轻描淡写的挥了一下手里的拂尘，于是万千箭头齐齐碾成齑粉！黑『色』粉末窣窣洒洒，飘飘扬扬，落到人身上、地上、像下了一场黑雪。
然后他又挥了一下拂尘，下一秒，楚惊鸿身上的枷锁、镣铐和绳索都不翼而飞。
女人惊讶的活动了一下手腕，『揉』了『揉』酸疼的脖子，然后双手撑地调整了一下姿势，让跪在地上的双腿平放在地上，这才畅快的长出一口气。接着，她准确的捕捉到了赵启的眼神，挑了挑眉，放肆的瞪了回去。
‘老畜生，羡慕吧？’她挑起下巴，无声挑衅，笑容可恶至极。
赵启气了个仰倒。
他要杀了她！
几乎在他刚起杀心刹那间，一道紫雷破开晴朗的天幕呼啸而至，几乎是擦着他的衣角狠狠刺在了地上，石板碎裂『露』出漆黑的深坑，空气中漂浮着布料的烧焦味。
梁帝脸『色』煞白，踉跄着后退几步，一屁股坐在地上。
“陛下！”
“来人，护驾，护驾！”
白日落雷？
赵启惊慌的仰头，晴空之上玄衣仙人的双眸冰冷刺骨，表情是一种视万物为蝼蚁的漠然。
“这只是一个小小的警告。”仙人说，“别动我的人。”
赵启狠狠咽了口唾沫，在太监的搀扶下狼狈的重新站了起来，明黄『色』龙袍衣角焦黄，昭示着刚才的凶险。
只差一点，他就死了。
而这只是仙人口中小小警告。
这就是仙家手段！
这就是翻山倒海移花接木无所不能的神仙！
在敬畏中，赵启的心头又燃起了更深的渴望。
为了获得这种力量……他愿意付出一切！
轻描淡写的给不安分的凡人一个警告后，陆离又重新看向高台上不良于行的女人，“楚惊鸿，你可愿随我一同修仙？”
只要是人，都会怕死。陆离之前也问过一些凡人这些问题，无一例外都是欣喜若狂，恨不能把他视作再生父母，甚至还有人因为极度兴奋得了失心疯。
女人放松的坐在地上，不卑不亢的抬头问了陆离一个有些可笑的问题，“修仙有什么好处？”
修仙的好处不是明摆着的么。
“修仙可长生。”
长生？
楚惊鸿嗤笑一声，有些失望。这就是所谓的神仙吗？格局太小了。
她满不在乎道：“那你这仙不修也罢。”
此话引来台下百姓一阵惊呼。就连气急败坏的梁帝赵启都用看傻子的目光看着她。谁不想长生不老？他求神拜佛这么多年，也没打动上仙赐他长生。这楚惊鸿倒好，竟然不要修仙！
“上仙，朕愿拜你为师，追随上仙一同踏上仙途！”赵启挣开太监的搀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目光炙热如火，“朕愿以举国之力供养仙人，凡所求，不敢请耳！”
一名大臣闭上了眼睛，心中是彻骨的悲凉。
荒唐，何其荒唐。
以举国之力供养仙人，凡所求，不敢请耳。
梁国不是你的东西！
“梁国不是你的东西！”
清朗的女声替他说出了心中的斥责，他惊讶的抬头望去，坐在高台之上衣衫褴褛伤痕累累的女人一扫刚才的满不在乎，满脸寒霜，疾言厉『色』道：“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大梁是所有梁人的国家，不是赵启你一个人的东西。你无才无德无心，如今却连为君者的骨气和器量都没有了，上辜负祖宗基业，下辜负黎庶深恩，百无一用，不堪为帝！”
女人清越的声音震耳发聩，大臣忍不住在心中暗暗叫好。赵启这样的暴君对大梁是祸非福啊！
仗着有仙人撑腰，百姓们的叫好就开始明目张胆起来，先是稀稀拉拉几个鼓掌，很快鼓掌声就练成了『潮』，营造出山呼海啸的阵势。
梁人实在是被头顶上这个打着修仙旗号为非作歹的暴君给坑怕了。楚惊鸿的驳斥可算替他们出了口恶气。
“好，说得好！”
还有人念起民间编排的年号：“天命天命，天下没命！”
更有人说：“昏君无眼，求上仙除去昏君，还天下太平！”
越来越多人附和道：“除昏君，保社稷，救万民！”
“除昏君，保社稷，救万民！”
“除昏君，保社稷，救万民！”
声音越来越大，震天动地，此为民意。
赵启惊慌的环顾四周，这些一直以来从不被他放进眼里的蟊蠹突然变成了择人欲噬的凶兽，他平生第一次被贱民们吓住了。
“放、放肆！来来来人！放箭！杀了这些逆贼！”
陆离不耐烦的甩了下拂尘，于是赵启吼出的话石沉大海，没有回应。
楚惊鸿平静的看着上空神情漠然的白发仙人，虽然她已经猜到答案，却还是问道：“怎么样，你要听从民意吗？”
陆离漠然回答：“凡间王朝更迭自有天定。修仙者已跳出五行之外，不应干涉人间事。”
楚惊鸿再次追问：“哪怕有朝一日天崩地裂，血流成河？”
陆离：“与我等无关，此为天命。”
燥热的空气骤然冷凝下来，似乎就连风都停滞了。
果然。
楚惊鸿毫不惊讶。若仙佛慈悲，真能忍心对凡人的苦难袖手旁观？仙不救人，人须自救。
两人隔着汹涌的人『潮』遥遥相对。
一方是冰清玉洁仙风道骨高不可攀的仙人，他乘鹤而来，足端不染一粒尘埃。
另一方是衣衫褴褛浑身血污瘦骨嶙峋的阶下囚，她勉力坐在刑台上，在污浊的凡间里挣扎求活几十年。
一明一暗，一高一矮，一天一地，一仙一人。就像两幅画被强行拼凑在一起，很不协调。
有人开始哭泣，千百道泣音凝聚在一起足以让最铁石心肠的人侧目，却无法换来仙人一个眼神。
因为梁帝痴『迷』修仙，大梁人闻仙『色』变。但是受千百年神话传说的影响，人们内心深处对神仙还是怀有期待的。世人多苦，所以他们才如此渴望神仙救苦救难。如今仙人亲口戳破了这一期待，他们又怎么能不悲伤绝望的？
也有人在怒骂声讨：“骗子，骗子，你们骗了我们多少香火钱！”
“你算什么神仙！见死不救就是邪神妖魔，人人得尔诛之！”
还有人直接从地面抓起石头向仙人扔去。刚刚还被顶礼膜拜的仙人立刻变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楚惊鸿饶有兴致的观戏。
在她看来，老百姓是很务实的。他们从不会一味的『迷』信神仙的威力。
大旱年间，乡民会向龙王献上丰厚贡品虔诚祭拜求雨。若无雨，愤怒的乡民会将龙王像五花大绑送到烈日下曝晒。
你应我，我才会拜你。好神仙来了有贡品和美酒，坏神仙来了就扔石头放狗。
可爱，又可敬。
大梁有这样可亲可爱可敬的百姓，怎么能教她不爱她？
虽然凡人的攻击伤不到他分毫，但是三番两次被人纠缠，自己又不能打杀他们，陆离有些不耐烦了。他居高临下的发问：“我再问你一次，你要不要随我修仙？”
百姓安静下来。
虽然愤恨仙人见死不救，但是他们都明白，楚惊鸿必须得跟他走。因为只有这样，她才能逃离皇帝的屠刀。
“我知，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这或许是不偏不私的神仙大道。”楚惊鸿收起嘴角的笑意，冷灰『色』瞳孔里倒映着台下熙熙攘攘的百姓，悲悯道，“然，百姓何辜？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我若有能力，又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受苦？”
白发苍苍的老阿婆匍匐在地上，伸长脖子用力的看着高台之上形容狼狈的女人，泪流满面向楚惊鸿劝道：“楚将军，别管我们了，你为我们已经做的够多了！快走吧，去成仙，去享福，然后永远别回来了！像您这么好的人，我们人间留不住啊！”
而后，许许多多人喊道：
“楚将军，别管我们了，你走吧！”
“楚将军，你这辈子做了这么多好事，活该功德圆满立地成仙！”
还有人喊：“草民刘生，愿同楚将军同去！余生为楚将军鞍前马后在所不辞！”
赵启表情扭曲狰狞，如果目光可以杀人的话，他现在可以把楚惊鸿碎尸万段。明明他才是真龙天子天下共主，这群贱民却对一个十恶不赦的阶下囚顶礼膜拜！
楚惊鸿深吸了一口气，才勉强忍下眼眶中的酸涩。
是了，百姓最是知恩图报，所以不会负她。
这大概就是双向奔赴吧。
俄而起了大风，女人衣摆被吹的猎猎作响。仙人对上她澄澈坚定一往无前的双眸，多年古井无波的心脏突然快了一拍，所以他没有及时发现地下百姓们身上相继闪过的淡黄『色』微光，光芒微弱，却如野草般此起彼伏，迅速蔓延，丝丝缕缕缠上了女人破旧的衣角。
女人的声音轻易被喧嚣的人『潮』淹没，陆离却清晰听到了每一个字。每一个字，都在他平静的心湖击起一片涟漪。
天地如此寂静，仿佛只有他们二人。
“我的道，不在长生，而在于江山社稷，在于天下万民。我若修仙，修的定是可以护佑万民的人间大道！”
“所以我不会为了长生同你去修仙。”
陆离困『惑』的看着她。怎么会有这样的人？不知多少人苦求不得的长生之法就摆在她眼前，她却不屑一顾？
陆离提醒她：“你不修仙，就会被处死。”
楚惊鸿抬眼，越过遥遥人海，清晰看到赵启眼中嗜血的狰狞。
她会被处死？
不，应该说恰恰相反。
乌云遮住了太阳，光线骤然一暗，楚惊鸿没有说话，一股在五脏六腑徘徊许久的热气咆哮着寻找出口，她的眸光一点点亮了起来，像尘封的剑除去铁锈迸发出锐利的光。
空中的陆离突然皱起了眉头，他从女人身上觉察到了一股异常危险的气，空气隐隐发出轻微的滋滋声。这股气自她体内源源不断的溢散出，并逐渐在她身后凝聚成一道庞大的光影。
这是……
陆离瞳孔紧缩。
不，这不可能，这应该只是神话传说！一介凡人怎么可能会……
“我突然发现了一件有意思的东西。”楚惊鸿轻笑着挑了挑眉，兴奋的咧开嘴，望着赵启的眼神好像母狮锁定了猎物，“你来帮我试剑吧。”
被楚惊鸿目光笼罩的赵启此时陷入了一场浩大的恐惧中，好像赤身『裸』体暴『露』在冰天雪地中，全身都在不由自己的打哆嗦，被楚惊鸿目光扫过的皮肤好似被铁器割伤般刺痛不已。
跑！
要跑！
否则......会死的！
他拼命催促自己迈开步伐，身体却慑与女人周身恐怖的气场，动也不能动，仿佛在毒蛇面前吓僵的青蛙。
下一秒，一道杀气腾腾的剑气倏忽而至，与数十米外轻而易举的取下皇帝的首级。
留在赵启视网膜里最后的画面便是一把乖巧拱卫在女人身侧的光剑，以及，女人仿佛轻易捏死一只小蚂蚁的轻蔑眼神。
缺少头颅的身体重重摔倒在地上，赵启惊惧的头颅躺在血泊中，在片刻的静默后，人群骤然鼎沸起来。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了，许多人根本没有看清这究竟是怎么发生的。
“陛下！”
“刺客！有刺客！”
“是谁，谁杀了陛下？！”
但是很快这个问题就得到了解答，因为只要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到在楚惊鸿身侧游走的灿金『色』光剑。
就是这把剑轻易而举的斩下暴君的头颅。
对于凡人来说这是不折不扣的神迹，只有陆离才知道这把光剑是什么。
自见面以来表现的风淡云轻的仙人的脸上第一次维持不住冷漠的表情，他错愕的看向楚惊鸿，心神大『乱』。
功德剑，竟然真的是功德剑！
在很小的时候，他曾经从父亲那里听说过这个传说。
据说在远古洪荒时期，妖兽肆虐，站在前头率领人族求活的是却是这样一类修士，他们不通术法，大多只是普通凡人，但是却有无上功德金光护身，消灭邪恶，护佑万民。他们是那个黑暗蒙昧时代的硕果仅存的灯塔，是人族争相传颂的救世主。
传说中，他们可以把功德金光凝聚成剑，这把剑跳出六道轮回，不沾因果，上斩玉帝，下斩阎罗，以凡人之身审判神明。
陆离一直以为这只是凡人杜撰的神话传说，毕竟修真界已经有几千年没有功德剑现世了！
而现在，他亲眼目睹了楚惊鸿如何用功德剑斩杀了昏君。
哪怕他并不是功德剑瞄准的对象，可是在功德剑现世的那一刻，他依然感受到了可怖的压力。
对上楚惊鸿森冷的眸，陆离背上冒出一股寒气。
功德剑，真的可以弑神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