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沉沦
逃走的小猫自然轻而易举被梁昭歌捞了回来。
其实, 祝久辞若是穿了鞋子跑出去,梁昭歌兴许就不会追了,但他赤脚跑出去, 院落中都是沙石, 梁昭歌怎么可能忍心让他跑远。
再一次坐到柔软的榻铺上,祝久辞乖乖不乱动了, 看着那人半跪在地上,苍白的双手从盆中捧起清水洒向他脚面,泥污顺着水流砸落水面, 柔软的掌心触到肌肤, 脚趾不自觉蜷起。
盆中清水温度较高, 肌肤有些烫得白皙透粉,脚踝上的红绳更是鲜明。
再换一次水后, 梁昭歌拿来柔软干燥的锦布一点点拭去他脚上的水珠。
美人低着头极认真地擦着, 从祝久辞的角度, 美人纤长如扇的眼睫微动, 苍白的面容衬得薄唇极其红艳。
小室之中,一高一低, 一跪一坐。
祝久辞不想看到那人低下高贵的头颅, 微微缩脚, 又被那人迅速抓住, 美人倚在地上埋怨地抬眼, 祝久辞不敢动了。
洗净双脚, 美人拿帕子擦干手, 没有再对他做任何僭越的事情,二人相视,隔着礼貌的距离。
梁昭歌似乎从激烈的情绪中恢复过来了, 一如往常,温柔雅致,飘飘似天人。
祝久辞呼口气,这才是他所熟悉的昭歌,是他相敬的琴先生,是他一手捧出来的神明,是万世景仰的、不染一点污泥的、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神明。
梁昭歌恢复如常,西苑清闲的小日子慢慢过去。
不过祝久辞并不能对这一回激烈情绪视而不见。隔了两日他才总算从那人口中套出来缘由。
得知真相时祝久辞竟一时哭笑不得,他还以为宫中出了多么大的事情,搞了半天,只是梁昭歌不想收门徒。
“不收就不收嘛,律法中并没有规定大司乐一定要收徒啊。”祝久辞无奈道。
梁昭歌坐在琴案前抬眸看过来,“真的?”
“那还有假?”祝久辞拍胸脯保证,“昭歌开心就好。”
梁昭歌嘴边浅浅荡开笑容,他垂下眸子,敛去神色,“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祝久辞探身问。
梁昭歌慌乱,摇摇头。
那日从太和殿出来,圣旨拿在手中却沉甸甸压在心上。
他从来不在意世人说什么,也从不在意那些虚名,在意的只是一个人而已。
他惶恐地发现,当被赋予世俗的身份,无数陌生的人要闯进他们二人的世界。
门生……
不要!
幼年时人们丑恶的嘴脸再一次浮现,梁昭歌脚步一踉跄,扶住汉白玉栏杆。
不知从几岁起,他便不愿见人了。即便柳娘软磨硬泡威逼利诱,他也不出去。
有一次被饿了五日,险些饿死,柳娘败了,从此再没有管过他。
后来一次在房中无意抚琴,被云游过境的琴仙听去,大加夸赞,连写几首长词,梁昭歌一时名噪京城。
有了底牌,他更加肆无忌惮地蜷缩于自己的世界。
红坊偷偷将他年少画像传出去,不知怎的众人没记住他的琴音,却开始唤他京城第一美人。
红坊借此吊着全京城的胃口,他也终于光明正大不再见人。
小小壁垒圈起他一人,一过就是十几年。
有一天,红坊异常吵闹。侍女们的尖叫声顺着门缝传入房间,她们说小公爷来了。
那一日,京城第一美人破天荒推开自己的房门,迈步走入陌生的世界,他倚在二层雕花游栏,看见楼下奔跑的身影,小小一只,猫儿一样,身后追着一大群如狼似虎的女人。
那只猫儿灵巧地穿过堂中央的水廊,从茶座间隙越过去,小心翼翼躲开琵琶丝竹古筝,从漫漫红绸路跑到了红坊正门。
突然,小小身影紧急刹住脚步,因为十几个姑娘候在门口闲谈。
梁昭歌自己都没有发觉他在笑,他看着那只猫儿傻乎乎地被敌人包围在中心,四面楚歌却仍顽强地跳着。
炽烈的小太阳,生生不息,他一点都没变,一如十几年前小小一只白团子搅得京城大乱。
情急之下,猫儿蹿上楼梯,跑上了二层,梁昭歌双眸一颤。
他看着那人被柳娘逼着倒退,离他越来越近。
他也不知自己为何突然向前迈了一步,看着那人撞进自己怀中,温软只停留了短短一刻,心弦几乎停滞。那人很快从他怀中脱开,惊慌地道歉转身。
“小公爷撞到人了。”梁昭歌颠倒黑白。
果然,他看到那人脸上愧疚之色更重。
柳娘赶上前说他不识好歹,堂堂京城小公爷从未向谁道过歉,梁昭歌这才知道自己说错话了,一时间他突然后悔这些年从未与旁人交谈,竟不知要如何正确与人相处。
“对不住喽。”他撇撇嘴道,转身离去。
其实落荒而逃。
后来,蜷缩在壳中的人小心翼翼拨开一丝缝隙,抓到一线光明狠狠地拽进来不松手。
一个人的世界逐渐变成了两个人的世界。
他渐渐沉迷沉沦,以为二人世界会永远地走下去。
可是突然有一天小小的缝隙不受他的控制,有可怕的强光要照射进来,他惊慌不已。
怀中的圣旨冰凉如石,他漫无目的走在皇宫中,不知去哪里寻他丢失的宝贝。
不知走了多久,他恍然看见湖心亭里有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看见,有人亲密喂他糕点,一如自己往常做的。
恐惧攥住了心头,他一发不可收拾地冲向前,曾经小心翼翼装出的优雅高贵被忘在脑后,他从来不是什么天上的神仙,他只是泥淖里的一抔土。
祝久辞对于某人不愿意收门徒这事没有过多思考,毕竟教他这一个学生已经够让他费心力了。
每每看见梁昭歌在他弹琴时一次次皱眉,祝久辞便知道当琴先生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情。
不过大司乐的圣旨已传遍整个京城,前来拜师的人并不会少。
祝久辞以为梁昭歌总要用几个理由把人搪塞回去,却没想到他的处理方法实在非常——直接了当。
每当一个拜师的人进府,梁昭歌便把圣旨丢给他,让他念。
小可怜学生都是平头百姓,哪里如此近距离见过圣旨,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涕泪满面地开始念。
念完以后,梁昭歌问一句,“圣旨上写我要收徒了吗?”
小可怜摇头。
“那请回吧。”
小可怜颤着双腿爬出了国公府。
相同的小可怜来了一波又一波,梁昭歌如法炮制,每日都有几十个抖着双腿爬出国公府的人。
门庭若市持续了几日,京城人总算明白大司乐无意收徒,渐渐的也没有人来拜师了。
西苑的日子着实岁月静好,梁昭歌没有像以前那样十二个时辰抱着祝久辞不放,二人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一起品茶,一起习琴。
祝久辞恭恭敬敬供奉起他的神明,欣赏那人的优雅,折服于他羽化登仙的境界。
只是偶尔,祝久辞侧眸看到梁昭歌抚琴时云袖滑落臂弯——露出的手腕上带着血红的绳结,他才恍然惊觉那一日的惊慌错乱与悱恻缠绵不是梦。
时间又过几日,祝久辞和梁昭歌一同去书坊。墨胖子拜托他的事情该有个结果了。
“小公爷有何打算?”墨胖儿抱着茸鸭惨兮兮看向祝久辞。
“我随你去金陵。”祝久辞道。
梁昭歌身子一晃,猛然拽住他衣袖。
祝久辞伸手拍拍他手背,“带昭歌来书坊就是为了说此事。”
祝久辞对夏自友道:“陪你去金陵自然可以,但是得带着昭歌一起去。”
夏自友呼口气,“好说好说!”
多带一个人再简单不过的事了,夏家财大气粗便是再带一百个人也可以。
等夏自友走开,祝久辞笑眯眯看向梁昭歌,“金陵湿润宜人,最适宜养病,尤其对咳症。怕你不愿意去,只好先斩后奏了。”
梁昭歌渐渐红了眼睛,低着头揪他衣袖。
祝久辞眉头一跳,以为他不愿意去,“这个,昭歌若真不愿意去自不用勉强,你……”
梁昭歌又吧嗒粘上来抱住。
祝久辞:“……”
一夜回到解放前。
挣脱半晌,着实甩不开粘豆包,祝久辞再一次放弃。
突然想起来还有重要的事情没问,祝久辞连忙正色道:“上次给昭歌的路引可还在?此次出行就不用再办了。”
梁昭歌沉默。
“路引呢?”祝久辞等半天没等到回答,不得不再问一遍。
“不见了。”梁昭歌有些心虚。
祝久辞跳起来,一下子挣脱怀抱,“不见了?!”
“可仔细找过了?路引这么重要的东西怎么会丢?”
梁昭歌摇摇头,“真的不见了。”
祝久辞一时有些绝望,想当初为了给他办那张路引不知求了多少人,连带着曲惊鸿小将军也在京城跑断了腿,抱着一张薄纸,前前后后盖了多少公印,不知找多少大人谈话走后门。
如今还要重来一边,祝久辞一时之间有些窒息。
扶着额头,祝久辞不想理会面前这个马虎粗心的家伙!
“小公爷……”美人揪衣角,委委屈屈认错。
“让我静静。”
“呜呜。”美人哭。
事情的结果是,路引该办还是要办的,只不过京城第一美人被罚在书坊门口当了一整日的人形招牌。
那天可谓门庭若市,万人空巷,小小书坊竟能容下半个京城的人,着实是北虢国一大奇观。
与此同时,国公府内部也同样忙乱着。
因为,七月十五鬼节要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昭歌没有受过伤害,但毕竟自幼身处红坊,自然看过别人被……也听过。